他忽重重喷了一口血,眼皮沉了下去。
临合眼, 却朦朦胧胧看见陆鸢朝他跑了过来。
影子越来越虚, 辨不清是真是幻。
一定是虚妄幻影……
褚昉合上眼, 彻底灭了这一丝幻影。
“国公爷!”
陆鸢跑近担架时, 褚昉已彻底昏了过去。
“长姐,将军让我把你送回陆家,你快回去吧,这宫里不比外面,回头让人问起你怎么进来的,让将军怎么交待?”
贺震本来已经送陆鸢到宫门了,谁知她看见太子和周玘相伴入宫,怔了片刻,二话没说掉头就跑了回来,任他苦口婆心劝也没用。
陆鸢道:“我自有说辞,你去忙你的事吧,国公爷受伤,我也得留下来照顾。”
褚昉伤重,御医道十分凶险,不能耽搁,圣上遂命辟出一间平常议事所用殿宇,就近医治。
几个御医、十数个宫人,各司其职,来来往往忙而不乱。
陆鸢其实帮不上手,远远地站着,目光平静得有些茫然。
他会醒来吗?
那一刀刺下去的时候,她脑子空空的,确实想过要他的命。
直到被推出去,她脑子仍旧嗡嗡的,看着他嘴唇在动,却没听到他说什么。
原来是在交待贺震送她出宫吗?
不是应该趁着还有一丝神智,指认她,送她入狱吗?
难道他不明白,他若就此死了,只要她不主动认罪,没有人能奈何她么?
甚至,只要她想,她可以安安稳稳继续做国公夫人,安享圣上给予的厚赏抚恤,既尊且贵,体体面面。
这些,他都没有虑到么?
他就没有一刻恨她,想置她于死地么?
难道,他的身家交了出来,性命,果真也这般轻易地交了出来?
可是他为何这么做?
之前是软硬兼施,想留住她,可他都要死了,命悬一线,还有什么必要示好于她?还有什么必要软硬兼施,留住她这位妻子?
他不是说过,他若身死,她自可归家另谋良缘,他就不怕,她果真归家和心心念念之人再续前缘?
他之前明明那么不甘心,不甘心到即使知道她有心上人也威逼利诱不肯和离,今次,缘何就没有一丝不甘心?
哪里不对,是她想错了他么?
他不肯和离,不是因为不甘心么?
御医们直忙碌到深夜才渐渐安静下来,却个个神色凝重。
圣上和太子亲来探视,询问褚昉病况。
御医脸色灰败,谨慎回道:“安国公伤口很深,离心肺很近,怕是凶多吉少。”
圣上眉头一皱:“你们再费心些,把人给朕从鬼门关抢回来!”
御医们噤若寒蝉,诺诺应是。
圣上这才注意到远远站着的陆鸢,问:“你是什么人,缘何在此?”
圣上虽去过几次褚家,对陆鸢这位安国公夫人却没什么印象,见她在此不由生疑。
陆鸢刚叩拜下去,正要答话,听太子已替她回了圣上的话。
“父皇,她是安国公夫人,儿臣想安国公伤重,总该有个家眷守着,遂接了她入宫。”
圣上点头:“你虑的是。”又对陆鸢宽慰几句,交待御医尽心医治才离去。
太子打量陆鸢一眼,又看看站在一旁的周玘,似是心有所虑,站了会儿,领着周玘也走了。
走出一段,太子才问周玘:“你和安国公夫人,以前认识?”
不然何故为了她,主动开口请他帮忙说话?
他们今日不过在宫门口撞见了,连句话都没说,周玘却请他将陆鸢入宫的缘由担下来。
周玘之前并没收到陆鸢失踪的消息,也曾疑惑褚昉如何知道长公主异动,还谋算的如此精准,直到在宫门口撞见贺震躲躲闪闪想将陆鸢悄悄送出宫去,细想之下,才有了些头绪。
宫变凶险,褚昉不可能在此时带陆鸢进宫,那必是她之前已经被人挟持悄悄送来了这里。
原来,这场扶植新君的宫·变,缘于冲冠一怒。
周玘收回思绪,回答太子的话:“微臣与褚夫人曾是邻居。”
“邻居?”
太子年近而立,长褚昉两岁,约是自小经历过太多宫变动乱,性子本是沉稳,听到此话却还是不免驻足朝周玘看去。
神情微妙地变了变,带着些探查意味。
邻居这层关系,可深可浅,可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可以打打闹闹,欢喜冤家。
“只是邻居?”太子语气不明,听着有些严肃,又有些说不上来的随意亲和。
周玘颔首。
太子顿了下,压低声音说:“总之,你注意些分寸,安国公生死不明,你克制些,可别害了你那邻居。”
更不要害了自己。
周玘仍是颔首,其实不需太子交待,他的凌儿做事向来有分寸,不愿给他带来任何麻烦,绝不会在此刻与他传出不清不楚的牵扯。
···
御医们衣不解带守了两三日,终于不负圣上所望,将褚昉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安国公,你可算醒了!”御医差点喜极而泣,抹起眼泪来。
陆鸢闻言,立即站起身来,向前迎了两步,却又驻足不前,犹豫起来,她有些怕褚昉见到她会心绪不稳,他现在情况危险,若再因此病情加重……
她的愧疚只会更深。
御医哪里明白她的顾虑,在此时朝她看来,颇有些喜色:“夫人,安国公醒了!”
褚昉平躺在榻上,四周虽无围挡,终究视野有限,且身旁又环绕着几个御医,并没看见陆鸢,听闻御医说话,朝御医看着的方向移过眼去。
御医们识趣地散开来,陆鸢也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褚昉只是看了她一眼,眼中没有任何情绪,转目看向几位御医,道句:“辛苦诸位,都去歇歇吧。”
御医连道“不辛苦”“应该的”,交待宫人熬些药膳来。
陆鸢站在榻前,垂眼盯着地面,并不看褚昉,忖了片刻,终于要开口关心询问一番时,圣上和太子来了,她心底一松,立即退了开去。
褚昉想坐起来施臣礼,被圣上阻下,圣上关心嘱咐了几句,瞥见宫人端了药膳来,忙道:“褚卿,你先吃些东西。”
褚昉双手撑榻想要坐起来,御医忙道:“安国公不可,莫牵动了伤口!”
圣上随和地说道:“躺着吃,躺着吃。”
躺着吃就必须得用汤匙喂,这事自得陆鸢来做,她接过宫人手中的药膳,冲圣上施行一礼,在榻旁坐下,舀了一勺汤,抬眼去看褚昉。
他也看着她,目光很冷。
陆鸢舀了一勺汤,轻轻吹着,犹犹豫豫,久久没有递出去。
她摸不准褚昉会不会赌气不喝。
毕竟,他重伤至此全拜她所赐,他便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赌气也有情可原,只是,她一时不知如何安抚应对。
一旁的圣上哪里知道安国公夫妻俩的恩怨,看乐了,笑呵呵地对褚昉说:“关心则乱,褚卿,你这位夫人可是衣不解带守了你三天,眼都没合过,这会儿又怕烫着你,紧张成什么样了。”
褚昉看看陆鸢有些憔悴惫懒的容色,不知是真的念她辛劳还是只为回应圣上的话,目中冷意褪去几分,面色稍缓,说句:“让夫人担心了。”
概因伤了元气,又是醒来不久,他声音很轻,暗哑中带着些疲态。
见他露出粉饰太平的心思,陆鸢心中一定,递出去一勺早已吹凉透了的汤。
褚昉配合地喝了,什么也没说。
一时之间,殿上一片静谧和谐,汤匙轻轻刮过碗沿,刮掉剩余羹汤的同时发出轻微的、清脆的叮当声。
殿上众人都不约而同望着这一幕,烛光亦变得温和可亲。
圣上忽灿然一笑,“褚卿治家有方,夫妻和睦,实家门之幸啊!”
众人亦纷纷附和。
褚昉却不知什么缘故,闷闷地咳嗽了两声,似有股气憋在胸腔散不出来。
不知是忧心褚昉咳坏了还是怎样,几乎在他咳嗽的同时,陆鸢执汤匙的手虚虚晃了一下,一勺汤没喂进嘴里,泼去了褚昉鼻尖。
褚昉下意识闭了闭眼,刚要抬手去擦遗漏的汤水,陆鸢已先一步用帕子给他擦掉了。
褚昉看着陆鸢,见她目中闪过一丝窘迫。
但也只是一瞬,她很快恢复平静,仍旧稳稳地握着汤匙,像杀他时握刀一样稳。
喂过药膳,她细心地拿过帕子给褚昉擦了嘴,这才退去一旁,给圣上慰问留出位置来。
因褚昉刚刚醒来,虽暂时脱离危险,但须多加休息,圣上遂没有多留,又是一番褒奖后正要离去,听褚昉道:“陛下,臣明日想回家养伤。”
圣上愣了下,想来他在宫中确实多有不便,询问过御医可行后便允了。
这夜,御医们都劝陆鸢睡上一会儿,怕不方便,都没再殿内守着,移到了旁殿。
这处殿宇是议事所用,褚昉睡着的那张榻都是临时搬来的,没有其他可供休息的地方。
陆鸢如往常一样,远远坐在桌案旁,并不近褚昉的身,屈肘支在颊边,没多会儿就昏昏有了睡意。
不知为何,她竟不担心他会找她的麻烦了。
她曾想,他若是醒不来,她会为他守过三年大丧,不管以后做不做褚家妇,她都会尽力替他护褚家衣食无忧。
如今他既醒了,一切凭他处置吧,要问罪,要追责,她的错,她认,也会一力承担。
是她想错了他,他没有杀元诺,他这次没有出尔反尔。
褚昉看着远远坐着的陆鸢,目光纠缠复杂。
她在这里做什么?不是盼着他死么,又何苦几日几夜不合眼作践自己的身体?
既然下得去手杀他,又何必再委屈自己来给他这份作为妻子的道义和温暖?
何不再狠辣一些,彻底绝了他虚妄的念想?
他不稀罕这一丝丝的施舍!
她想要自由,他给!
等他伤好了,就和离,他亲手写放妻书!
许是心绪激动的缘故,褚昉心口骤然疼痛,剧烈地咳嗽起来。
陆鸢忙喊了御医,快步近前来,担心地问:“国公爷,可有不舒服?”
说着话,她的手轻轻按过来,避开他伤口位置,又慢又柔地上下按摩,似想缓解他的不适感。
她从未如此对待过他。
以前他生病或受伤,若有不适,她只会柔声询问几句不痛不痒的话,然后叫大夫来处理。
不知是何缘故,褚昉心绪很快平稳下来,却别过头去,冷道:“不劳你。”
陆鸢果真收手,叫了御医来。
褚昉一皱眉,没忍住又咳嗽起来。
第48章 写和离书 ◇
◎他执笔,她研墨◎
褚昉回家休养已有几日了, 伤势稳定,陆鸢照顾亦是尽心尽力,二人日日共处一室, 说的话却零零星星没几句, 掰着指头数得过来。
人人都道褚昉是因公受伤,只有夫妻二人心如明镜,却都讳莫如深。
陆敏之来探病,临走前特意将陆鸢叫出门嘱咐了一番。
“照卿这次受伤,说到底是为了救你, 我之前就跟你说, 他待你是有情意的。”
陆敏之语重心长,见女儿神色淡漠,似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只好又将她被人挟持后的事情始末述说一遍,“你被人挟持当晚, 照卿就查到了曹连头上, 后来应是顺藤摸瓜查到了长公主,他都没叫我们掺合,只叫我们放心,定会将你安然救回,他都做到这般地步了, 他想冰释前嫌,想跟你好好过日子,你看不出来?”
“爹爹, 我知道了, 我会好好想想的。”
不知为何, 陆鸢有些心烦意乱。
陆敏之叫住想要折返的女儿, 继续说:“阿鸢,你真的要好好想想,别用商人的思维,别把什么事情都当成交易。”
陆鸢有些厌烦父亲的说教,“爹爹,这桩姻缘,本来就是个交易。”
陆敏之被这句话噎了下,想了想,循循善诱地说:“你想想,你是怎么对元诺的,照卿是怎么对你的?”
陆鸢眉心颦的更紧:“不要把他掺合进来。”
“你,你怎么这么固执呢!”陆敏之恨铁不成钢地说。
陆鸢不想跟父亲纠缠这些,草草结束了对话,折回兰颐院。
房内,褚昉只穿了一件石青色单袍,坐在外间的书案前,面前放着一张纸,他执笔写着什么,却写写停停,好似在做一件很艰难的事。
御医虽交待最好静养,但褚昉不喜总是躺着,偶尔会站起来走走。这几日,他经常坐在书案后写写画画,有时明明写了一半,却不知因何缘故又扔进火盆烧掉了。
陆鸢虽奇怪他养伤期间能有什么重要公务,但每次走近他都遮遮掩掩,将手下东西掖进书册里,显是想避着她,陆鸢便也再无探究的心思,但凡见他坐在书案后,便远远避开不去打扰。
她坐在桌案旁,面前铺着账本,有些心不在焉。
虽不信服父亲的话,却还是默默梳理了她与褚昉这三年的姻缘。
褚昉当初娶她,只是出于对夺了她清白的责任,后来有机会休妻却无动静,是因她无过,褚家无故不休妻,说到底,还是出于对妻子的责任。
他不甘愿,却从不会推拒应担的责任。
他知晓她有心上人,依旧不肯和离,她以为是不甘心,是被她欺骗的愤怒和不甘心。
可这次,她要杀他,他最该不甘心的时候,他竟没有什么动作?
实在匪夷所思。
总不能,真像父亲说的,他对她是有情意的?
责任,不甘心,情意?
果真有情意,她为何没有一点感觉?
陆鸢屈肘支在颊边,努力回想过往点滴,抛开他决定强留她之后的示好,再之前的日子,他有过一些情意么?是她忽视了么?
就算有过,大概也是因责任衍生而来的一些微弱情愫,淡薄得难以捕捉?
加上她这一刀,那本就淡薄的情意,该斩得干干净净了。
这份包容,或许是她作为国公夫人最后的体面了。
他应是不会再留她这位妻子了。这样也好,她会好好补偿他,不让他吃亏。
陆鸢这般想着,忽听有人喊她的名字,不是“陆氏”,而是“陆鸢”。
她怔了下,只觉陌生的很,旋即意识到是褚昉在喊她,她抬眼看过去,柔声问:“国公爷,可是不舒服,我让人叫大夫?”
圣上派了两个御医照顾,就在府里住着。
“不用。”褚昉冷漠拒绝,看向她问:“我若果真杀了周元诺,你是不是,会想方设法要我的命?”
就算这次他大难不死,她是不是还会伺机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