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原小姐?」
第二次稍微放大音量的呼唤依旧没被听进耳里,七海建人索性倾身拥住状态怪异的女人,力道是他们已有的默契,一手规律地拍抚她僵若石质的背脊。
外在压迫感似乎令躁动的血液趋缓,紧绷的肌肉逐渐放松恢复弹性,蝴蝶骨不再尖突得像要刺穿那层血肉。
藏于浓密长睫下的目光缓缓聚焦,灰原蓝深深吸气,青年身上熟悉好闻的浅香充盈鼻腔,更进一步安抚下动荡不安的精神。
原本无处安放的手被挤在两人之间,和另一只手默默地向后伸,环住七海建人精实的腰身,揪住掌下的布料两秒又放开。
这点动静没逃过青年的注意。
「身体不适的话今天先回家休息吧,灰原小姐。」
他没停下拍抚,话音震动胸膛,紧贴着听,音调比平时低了不少。
灰原蓝摇头,双手垂回身侧。
帐没有解除的迹象,他们换了个方向移动,按照原计画吃完稍迟的午餐去书店打发时间,傍晚时搭上地铁。
乘客感觉只出不进,人愈来愈多,将车厢塞得满满当当,还有更多人卡在门外进不来。
七海建人眼明手快占据角落,在沙丁鱼罐头中隔出一小片净土,绅士地护着灰原蓝,不过只保证她不若旁人那般需要和四、五个陌生人黏成结块的汤圆团罢了,依然得和他本人贴得没有发丝能穿过的缝隙。
「涩谷站到了。」
广播女声在挤挤挨挨的人们耳中如天籁圣音,汤圆大团子啵啵啵地分裂,还原回小汤圆,噗噜噜往各车门涌出,留在车厢内的乘客纷纷深吸一口瞬间清新的空气。
灰原蓝与七海建人随波逐流地下了车,随波逐流地出了站,随波逐流地跟着一大群牛鬼蛇神站上著名地标――涩谷站前三岔路口。
放眼望去满满是人,车辆仅有待命的警车和充当医疗站的救护车。
涩谷万圣节派对,精致华丽的装扮有,随意敷衍的亦有,和他们一样便服无造型的很多。
提议来此的人是灰原蓝,和文静外表不同,她满喜欢这种人多热闹的场合,会定期参加类似涩谷万圣节国内外都知名的各地祭典。
人虽多,基调却是开心欢乐,不容易产生咒灵,普通人无法观测的世界相对干净,不会诱发咒灵恐惧症。
身处汹涌人潮中,人来人往万头攒动,反而没有人会去注意人海中的单一个体,烟火气浓厚又不须与人交流令灰原蓝备感舒适。
她也觉得自己很麻烦,想好好活下去偏偏这不行那不行的,和人讲话都会积攒压力又离不开人群,学不来茧居族足不出户纯靠外卖度日的生活方式,最多坚持到第五十个小时就冲出家门,狠狠吸了几口和室内并无差别的空气,浑身的焦躁难耐顿时缓解大半。
病久了,她摸索出一套评估自身精神安定程度的基准,定时出门缓压,又因为出门遇到咒灵或不得不与人交谈累压。
纯靠运动愈来愈难排解日常累积的精神负担,她学会吃巧克力,再学会买玩具释放,直到这些效果都每况愈下,才打起找人帮忙纾压的主意。
这时七海建人正巧撞了上来,与其和不认识也大概率不干不净的男人,多年过去人品应该仍有保证的兄长同学各方面而言都更为理想。
但是,这样下去真的好吗?
好不好的主体当然不是她,对她来说有利无弊,可是对七海建人根本没好处。
当初的床伴邀请有附带双方可随时终止的前提,在那时的设想中是七海建人有了心仪的女性因而提出,后来才反应过来在和她维持这段关系的期间,以七海建人的性格不像是会留出和别人有发展的余地,相当于她阻截了对方衍生情路的可能性。
再多同学情谊遗泽也经不起如此消耗,她是不是该停止利用七海建人的温柔,先一步释放结束的信号?
瞥一眼即使不断被擦撞也没露出烦色的陪客,灰原蓝下不了决心。
她向来不擅长解决没有固定答案的题目,也是社交障碍的根源。
普通购物和店员结帐问答倒还好,她自有每句招呼语该如何应对的制式列表,若是自由发挥的对话,她都得想很久拚命在脑海里来来回回更改措辞,焦虑于对方会有何反应,胆战心惊地说出口,因此她偏爱可以修正删改再发送亦毋须即时回应的文本交流方式。
得亏她面部表情稀少,营造的形象方是高冷而非神经质。
涩谷站前到新宿歌舞伎町走路要走一个多小时,他们体力都不错,脱离狂欢队伍后散步散着散着也就到了。
目送七海建人离去,回家洗完澡散着湿发躺到床上的灰原蓝,仍旧没有决定。
第6章 6
灰原蓝并未纠结太久。
倒不是她忽然想通了,二十几年养成的性子没有那么容易改变的,主要是纠结的对象在她生活中消失了一阵子。
几个月前,七海建人从企划部内转到业务部,度过熟悉职务内容的菜鸟蜜月期,正式进入无止尽的工作渊薮。
加班期长从一天、两天,回家洗漱稍微眯两个小时换件衣服再赶回公司,一路飙升到几乎长住办公室,直接在办公椅上坐着睡觉,脏衣在公司附近的自助洗衣房处理,两套轮换。
刚熬过手上同时积压十几个案子的地狱,还没喘上几口气,上司不顾他也才进部门未满一年,指派这个给多少工作完成多少任务的好用手下带新人。
带新人可是苦差事,分配给新人的工作同样有时限,没做完要负连带责任一起挨骂,考绩评等亦会跟着受影响。
比较能硬起心肠的自然会将压力――不说百分之百,能力不足逼得再紧也没用,但也会有个七八成――甩到新人头上,然而七海建人一直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最佳表率。
当他确定新人已经非常努力地试图跟上进度,犯过的错经纠正也未再重蹈覆辙,在任务交期逼近时将黑眼圈重得像戴了副粗框眼镜的新人赶回家休息,自己用睽违已久的空闲帮忙收尾,边做甚至边写了一份教程,致力于创造机会让新人学习。
忙碌时日子过得飞快,每日用冰水泼脸醒神,镜子中一闪而逝的倒影在主人无心留神下逐渐憔悴,眼底青黑日日加重,原就因血统而显瘦削的颊肉愈发凹陷。
七海建人终于出手祓除面包店店员肩上那只蝇头,挂掉打给五条悟的通话,继续原本的上班路线,打卡进公司,在座位上敲了封制式辞表,键盘喀哒喀哒得行云流水,令人怀疑他究竟在心里翻来覆去构思了多久。
印出文档,工工整整地放在尚未上工的上司桌上,拎起原封不动的公事包,于同事们诧异的注目中大步离开。
他在公司大楼待的时长不过半小时,踏出大门的瞬间,却感觉进去时阴暗灰沉的天空竟然蔚蓝得如此刺目,此前无暇他顾的大脑也想起被遗忘很久的某位女性。
找了面墙靠着,沐浴着阳光,点开手机里那很久没标记未读讯息红点的app。
【我最近开始会很忙。】
【我知道了。】
短短两句对话,发送时间停留在两个月前。
不知道灰原蓝最近怎么样。
无端失联这么久,于情于理,他都该和灰原蓝说一声。
「我辞职了。」
一句估计所有社畜都想大声呐喊出口,却碍于种种现实只得再吞回肚里的宣言。
七海建人深绿色的眼眸对着素墙,目光放空没特定注视哪处,彷佛闲谈一般说出这个消息。
他的下巴正埋在灰原蓝散发些微潮气的黑发中,怀中女人呼吸轻浅,湿润的鼻息喷打他的胸膛,四分之一北欧血统带来的浅色体毛随之飘动,有点痒又有点热。
倒不是他非得见面先抱着人滚两圈才愿意点破正题,实在是灰原蓝眼下日常淡妆都遮不住的青黑,让他在对方径直宽衣解带凑过来时出不了声拒绝。
再说他同样两个月未清库存,这段期间身心俱疲也没心思处理,硬着虽说不舒服但偷时间小憩更重要,反正放着不管自会偃旗息鼓,一朝熟悉的温香软玉入怀,气血顿时诚实地往该去的地方去。
本来约的是午餐,骤旷许久的年轻男女一发不可收拾,窗外透进帘幕的亮白从自然光染上橙黄后又转为人工灯光,垃圾桶里躺了几个撕开的四方小塑料包装与打结的软薄橡胶套,床单被单乱糟糟地堆在地面,上头不仅仅是汗液干涸的痕迹。
享受着生理与心理久未有过的轻松余韵,七海建人又说了第二句话,然后耐心等待灰原蓝的回应。
「我会回去当咒术师。」
入目的是七海建人结实的胸膛,灰原蓝脑海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多年前的场景。
七年了。
那时候她高一,刚放学回家正在写作业,门铃响起。
父亲尚未下班,忙着做饭的母亲喊她去应门。
身穿整齐西装的瘦削男人,用像是怕惊走路边鸟雀的轻柔语气询问灰原雄的家长在不在。
从几次灰原雄回家后的餐桌闲谈判断,父母亲隐约察觉他们的儿女有点特殊,但不清楚儿子就读那间宗教学校的『实践课程』真正在做些什么。
然而灰原蓝知道,甚至猜得出这个人是兄长口中的『辅助监督』。
辅助监督的职责是协助咒术师进行任务,除此之外还得帮忙向普罗大众隐瞒咒灵、咒术等等超自然现象的存在,用各种手段和说法掩盖相关事件。
灰原家能发生什么牵扯到咒术,却不是由身为咒术师的灰原雄亲自来处理?
跟灰原雄本人有关的事。
从辅助监督现身直接联想到最坏情况的灰原蓝僵在门边,抓着门把的手过于用力以致泛白,挪不开步伐让男人进门,直到母亲疑惑怎么有开门声却一直没有关门声而出来查看。
后面的记忆零零落落,更类似不连续的幻灯片,一帧帧发黄的画面――母亲哭倒在锁骨以下盖着白布的灰原雄旁,白布在腰部便垂落贴合冰冷的铁面;赶来的父亲红着眼眶和辅助监督大吼大叫;父母互相搂着对方的肩,目送铁床送进焚化炉泣不成声;母亲手里捧着看着沉重、拿着沉重、和完完整整一个十七岁少年相较之下又太过轻盈的小瓮;辅助监督深深鞠躬,向他们说节哀顺变。
节哀,顺变。
节制哀伤,顺应变化。
不说面对至亲无预警的逝去如何控制伤痛,即使哀伤止住了,那愤怒、茫然、怨恨、空虚……这些同样剜心的种种情绪,又该怎么排解?
灰原蓝和父母比起来是幸运的,仅有她知晓罪魁祸首,好歹有厌憎目标;父母被强塞的是好好一个儿子去读寄宿学校,却在山体滑坡中遭到掩埋,搜救队只发现半截遗体的消息。
被困在回忆中的人动也不动。
两句话如贴着水面沉入大海的石子,半晌没激起一丝回应,从上方也看不出究竟是仍在下沉抑或早已触底。
女人身躯柔软依旧,气息频率稳定,姿势分毫未动,如果不是掌下感受到的心跳加速,以及搭在他腰上乍然冰凉的手,七海建人几乎要以为她睡着了没听到。
生理反应说明了一部份,持续性的沉默又加强了叙述。
有所预感的金发青年将怀里的女性搂得更紧一些。
×
做完回归后第一个任务的咒术师收到一则讯息。
【抱歉,我承受不起再一声节哀顺变。感谢七海先生这段时间的照顾,祝君日日武运昌隆。】
第7章 7
「K先生。」
灰原蓝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轻轻喊了声。
没有动静。
她等了半晌,伸手在大门门把上虚转,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
单人床上没摺叠的被单平坦处蓦地鼓出一个小包,小包游移至被缘,一个巴掌大的黑影急速窜出,木地板与毛爪子摩擦,每三声就有一声不和谐的杂音,扑向站在玄关的女人。
K先生是只瘦弱的橘猫,从左耳到左前肢有严重的烧伤痕迹,甚至左前肢在关节以下的部分被装上钛合金假肢――当初骨肉严重坏死伤口感染,只好截除保命。
灰原蓝抱起扒拉她裤腿的小猫,确认他的钛合金假肢没松脱后,放进让缅因成猫在里面也不显逼仄的巨大宠物外出箱,底板坚硬但铺了层软垫,箱壁有高低错落的窥视孔给猫咪观察外在环境,孔径都不大,令外面的人难以看清内容物。
和K先生的相遇是场意外。
两年前和七海建人结束后,灰原蓝夜不成寐,每每惊醒于无边梦魇,浑身冷汗、呼吸急促,偏偏记不起究竟是怎样的情节使她惧怕不已,连走在街上都会毫无预兆地陷入自我厌恶的深渊,僵立在原地,总要好几个路人的碰撞咒骂才能勉强拉回神智,挪腾到墙边静待恢复。
好不容易回到家,她双手撑着浴室洗手台边,抬头望向梳妆镜。
短短一个礼拜,镜中人影急速消瘦,每根发丝都透出精神萎靡。
明明有过两个月未联系也安然无事的纪录,为何这次那么严重?
继续这样下去,身体会吃不消,不如……
心底升起再回头去找七海建人的卑劣念头,以青年的温柔,他一定会什么都不问地再次接纳。
正因如此,所以不行。
最初用故友妹妹的身分,蛮不讲理地强硬闯入对方平静的生活,却在对方回归随时可能陷入生命危险的道路时懦弱地转身逃跑,她不能也不该再去打扰。
灰原蓝闭了闭眼,在寒风未歇的二月,没开室内暖气,一头扎进冰寒刺骨的水中,强硬地将利用好男人的无耻打算冻成冰块扔进旮旯犄角。
又是一晚不眠夜,灰原蓝模糊忆起曾经在哪本杂志看过,肌肤直接和泥土草地接触能舒缓身心的说法。
穿过愈夜愈热闹的歌舞伎町,来到五个街区外的社区公园,她踢掉鞋子,仅着短袖短裤躺上孩童踢球用的草皮――为了避免隔天让人翻出冻死的尸体,身上有盖两件保暖大衣。
努力撑了五分钟,比起大自然对心灵的抚慰,感受更深的是填满四肢百骸的冻意。
决定放弃无稽之想,灰原蓝动动失去知觉的手脚让血液重新活络,旁边树篱掉出一截脏兮兮的尾巴。
她拨开枝叶查看,一只看不出原色的猫倒在树丛阴暗处,一动不动,叶子树枝沾染上的斑斑点点的血迹,昭示栖客糟糕的状态。
无法判断猫是不是还活着,不过方才没人碰树丛,先下也没风,尾巴会掉出来,尾巴的主人那时有意识的概率不低。
灰原蓝折断树枝清出信道,小心翼翼地将猫捧出。
左半身躯一被火烧过的焦糊,身体有点凉,呼吸很微弱,但确实尚存一气。
她出门时没带手机,用大衣包着猫先回家,开启暖气对着猫吹,查了最近的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动物医院,叫车赶了过去。
幸好值夜班的人似乎都没兴致闲聊,灰原蓝强忍住和陌生人进行标准应答对话的心理不适,逼迫自己回答完必要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