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纷繁的、近乎透明一般的蛛丝,在今夜那明亮的月光里,好像是一团花簇一般,在半空中绽放开来,每一丝花瓣都如这世上最为锋利刀片,割裂了它所触及的一切事物。
不动行光甚至无法确定,自己的本体刀是否能比累的蛛丝更加锋利、更加坚固。
累和他之前见过的那些鬼截然不同,理智清晰,实力强大,大约也能使用那种叫做“血鬼术”的异能。他的身上有着远超出其他鬼的腐败的气味,令人本能地感到厌恶不适。
而且更麻烦的是,这座山里不只有他一只鬼。
抱着鹤见川在一棵树上站定,不动行光注视着不远处的累,还有那个站在累身后几步远的、少女模样的鬼,在心里思考着对策。
鹤见川几乎是蜷缩成了一团靠在他的怀里,她身上的伤口很深,还在不停地出血。浓浓的血腥味充斥在不动行光的鼻间,血液中混合着的灵力让他身体里的灵力也有些不安地躁动了起来。
不动行光能感觉到鹤见川的颤抖,她大约是实在疼得很厉害,呼吸急促、冷汗直流,整个人几乎要痉挛起来,死死地咬着牙,抓着不动的衣襟,把眼泪全擦在了他的衬衫上。
这是他的失职。
不动行光想到。
让主人独自面对敌方的大将,平白遭受了无妄之灾,留下了这么严重的伤,他才终于迟迟到达。作为刀剑,他没有杀死敌人;作为下属,他没有及时来到主君的身侧;作为付丧神,他没有保护好审神者。
这是他身为「不动行光」的失职。
他的眼神暗了暗,紫色的马尾辫在夜色里飞舞。
“把她给我。”
蛛丝的攻击暂时停下了片刻,累看着他,眼神冰冷,话语里是显而易见的、压抑的怒火。
不动行光没有理会他的话,他抱着鹤见川跳下了树梢,把鹤见川安置在了一棵树后,让她倚着树干坐下。
鹤见川轻声地哼哼着,她很疼,但还是努力地伸手够住了不动的衣角,带着哭腔含糊地对他说道:‘……我想回家。’
“我想回家……”
她重复了一遍,同时又掉下了眼泪来,不只是因为疼,还有心头那如浪潮一样涌上来的、大片的委屈。
这分明都是和她没有关系的事情,她莫名其妙地被卷进这样的“梦”里,又莫名其妙遇到可怖的鬼,莫名其妙地受伤。如果说是在侦探社处理委托的时候受了伤,那也是情理之中的可能,但是在这样莫名其妙的梦里遇上这样的事情,她又是招谁惹谁了呢?
她甚至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一连三次了,每次都是一睁眼,身边就是会吃人的恶鬼了,她连避都避不开。
不动行光解开了挂在腰间的小包,从包里掏出了一颗糖果,动作很快地剥开了糖纸,把糖果塞进了鹤见川的嘴里,然后把包放在了鹤见川的手边。这是他今天出门时背着的包,甘酒已经喝完了,没了甘酒瓶的小包顿时瘪下去了大半,只剩下了鹤见川昨天在擂钵街买的糖果,还有乱步早上塞进去的一袋小零食。
鹤见川尝到了糖果的甜味。立刻就安静了许多,只小声地抽噎着,舌尖抵着糖果咕噜噜地滚在齿间。
她向来很喜欢哭,但也向来很好哄。不动行光看着她长大的,自然知道怎么让她很快地乖乖安静下来。
“疼的话就吃糖。”不动行光往鹤见川的手里塞了几颗糖,轻轻地按了按她的脑袋,“在我回来之前乖乖地在这里坐着不准乱动,听见了没有!”
“嗯……”鹤见川咬着糖果,带着还没消的哭腔含糊地应了一声。
握紧了手里的短刀,不动行光站起了身,望向了数米外的那片空地。男孩模样的鬼就站在那里,目光里没有半点温度地看着他们。
带着鹤见川是没办法逃走的,不动行光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那个鬼只是顾及到鹤见川现在还是人类、太过胡来的话会死掉,所以才收敛了些许攻击。
不动行光在来时就清晰地听见了累的话,也看清了累的动作,他知道累想要做什么。
累想要把鹤见川变成和他一样的鬼。
想要把鹤见川身上那清澈干净的灵力,变成和他一样腐朽难闻的气味。
简直就像是,想要让鹤见川「暗堕」一样。
“就算我只是一把没用的刀……”
呼吸调整,重心下移,短刀在手中旋过一圈后握定。紫色的瞳孔里亮起了幽然的眸光,像是某种夜行的野兽。倏然之间,少年猛然暴起,宛若离弦之箭一般向前射出。
“也不代表你就能对我的主人——”
“做出过分的事情啊!!!”
数米的距离不过眨眼就被他丢在了身后,不动行光冲至累的身前,毫不留情地挥刀斩下,映着泠泠月光的刀身与极细的蛛丝相碰,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嗡鸣,
『……好硬。』
刀身与蛛丝僵持着,没有一方有所退让,不动行光双手紧握住了刀柄,左脚后移了半步,压低重心,手腕施力,想要将刀刃下的细线斩断,然而刀身颤抖着,却再也无法向下移动一分。
但是同样的,那些蛛丝也无法让他后退一分。
“碍事的家伙。”累不虞地盯着他,手中的丝线迅速交错聚结,挡在不动刀下的蛛丝很快变成了一张线网。
“你的口气很大嘛、小矮子。”不动行光分毫不动地压着刀下的蛛网,咬牙挑衅地露出一个笑。
夜晚不仅是鬼的主战场,同样也是短刀的主战场。侦查、打击、机动……各项数值几乎翻倍,就算这次的这个鬼似乎很强,不动行光也绝不会撤退……
说到底,他也没有“撤退”这个选项能选。
他没有把握能带着鹤见川从累的手里逃脱,唯一的办法只有试着去杀死累。
他是短刀,夜晚是——
短刀的主战场!
刀刃抵住蛛网,不动行光翻身跃起,灵活矫健的身躯在半空中笔直地划过一道圆弧,长长的马尾辫甩过,在一瞬间遮住了累的视线,他从累的身前翻至背后,膝盖屈起,抵住了累的后颈,短刀的刀刃翻转,贴上了累的脖子。
左手卡住了累的头,右手艰难地握住短刀,不动行光想要将鬼的头砍下,但刀刃只艰难地没入了脖间一公分,来自累的反击就已经到来。
巨大的蛛网迎面盖下,不动行光收刀,反手将累推向了蛛网,刀尖一转,又从背后刺向了他的颈椎。
双手握紧了刀柄,他狠狠的将短刀刺进了累的脖子间,一截刀尖没入了累的脖颈,但却未能贯穿。与此同时,一根蛛丝从累的指尖挥出,如同最为普通的细线一般,柔软地弯折着,却在触及不动发烧的一瞬截下了一小段发丝。
不动行光立刻拔刀后跃,避开了这根蛛丝。被割断的发丝飘落在地,被削断了一小截的马尾辫轻轻晃了晃,垂落在他的背后。
“那是我的宠物,无关的家伙少来碍事了。”散落的蛛丝从男孩的指尖垂至地面,累转头看向了不动行光,“把她给我。”
“那是我的主人,可不是你这种小鬼的‘宠物’。臭小鬼还是回家去找你的妈妈吧!”看着累脖颈上的伤口迅速便愈合了,不动行光的心情愈发不快。
鬼比时间溯行军讨厌多了,至少时间溯行军可没有鬼这么强大的自愈能力。只要还没有把它们的头砍下,不管给它们添了多少伤都只是无用功。
而相比之下……
“混蛋……!”
堪堪又躲过了接连不断的蛛丝,不动行光在地上打了个滚,起身时擦掉了脸颊上一道细细割伤流下的血痕。
不会使用灵力的鹤见川,即使和他一起出阵,也无法替他进行手入。
但那不是鹤见川的错,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鹤见川只不过是个和刚就任一天的审神者没差的“完全新手”,刀裝也好、部队结成也好、手入也好,这些事情本就应该是要由他来教鹤见……
——不动行光忽然恍惚了一瞬。
由他来……?
为什么会是……
由他来?
他翻身躲过了来自累的又一次攻击,紫水晶一样澄澈的瞳孔里,闪过了一瞬的迷茫。
第24章
在每个审神者就任之时,时之政府都会派出一只专门的式神「狐之助」,负责对新人审神者的引导。
从挑选初始刀,到如何出阵,再到锻刀、手入、刀裝制作、链结……每一个步骤都有狐之助从旁指导。
然而鹤见川是“特殊的审神者”,不被时之政府登记在册,没有狐之助的引导,就连唯一的刀剑付丧神不知为何,也变成了最初设定应该是在特殊合战场才有可能召唤出的不动行光,而非规定的五把初始刀其中的某一把。
初始刀和其他的刀剑是有些不同的,他们在被召唤来之时,除了战斗能力和基础常识以外,还带有安排本丸事务相关的知识,以便于和狐之助一并辅助审神者维护本丸的运行。
而不动行光,作为一把特殊合战场掉落的刀剑,对于本丸的事项安排、审神者的能力学习,本该是全然不知才对。他的大脑中并没有这方面的预设知识,有的只是关于时之政府、关于审神者、关于刀剑付丧神的基础常识。
他本该是为何显形于世、他为何要服从审神者的命令、他的职责是什么、他是为了什么而战斗——诸如此类的东西。
其中决不该包括“如何教导审神者”才对。
月色清凉如水,晚风吹过林间,树叶沙沙作响。不动行光手执短刀,站在离累四五米远的地方,目光凶狠地望着这个男孩模样的鬼,好像是一头对着敌人低吼着发出警告的狼。
在他身后的树林里,躺着的是他如今所要保护的主人。
累很强,但其实也不算是太强,若要打个比方的话,大概也就类似于“检非违使”差不多的程度。和他等级相差无几,光从打击、防御之类的方面看起来势均力敌,但苦战一番最终也能够赢下来,最多也不过就是落到个中伤、或是重伤的地步。
但是麻烦的是,比起讨厌的“检非违使”,累又多了更多一点令他厌恶的地方,那就是鬼的自愈能力。
只不过是十多个回合交手下来,不动行光的身上已经多了不少大大小小的伤口,并不严重,只是让他有些狼狈,但是相比之下,除了衣服的破损之外,一步不动地站在月光下的累,看起来简直就是毫发无伤。
蛛丝纷繁交错,纵横在一刃一鬼之间,映着泠泠的月光,好像是银丝一般晶莹剔透,斑驳地沾染着些许血迹,刺眼的鲜红带着某种动人心魄的美。
“……好香的味道。”
累盯着蛛丝上悬着的几滴血珠,动了动鼻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种甘甜的、美妙的气息涌进他的脾肺之间,像是这个世界上最香甜醉人的美酒,也像是盛宴上举世无双的一道美餐,勾得人口舌生津。
“你闻起来,好像很好吃。”
他看向了不动行光,眼底闪动着意味不明的暗光,如同一只看见了肥美猎物的饿兽。
不动行光本能地从心里对他的目光升起了一丝厌恶,他想起了在上一次的那个“梦”里,那个女孩模样的鬼也是用这种令他恶心发毛的眼神看着他。
他看起来就真的这么像是什么好吃的东西吗?真要说起来,他可是一把刀,一把货真价实铁打的刀!想要吃他这些鬼也不怕硌牙么!
短刀在手中转过了一圈刀花,不动行光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右脚后移,反握住了手里的本体刀。
距离拉得越远对他越不利,累的蛛丝所能覆盖的范围至少有十米远,然而他手中的短刀只不过二十五公分长。
毕竟有得必有失。
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两全的事情,他占了短刀夜间的数值加成,就也得接受短刀作为近身战斗刀种的弊端。毕竟就是因为短刀刀身短、便于贴身携带,短刀才会成为防身和刺杀的最佳刀种。
短刀从被锻造出之时起,就天生注定是该要打近身战的。
不动行光看着阻拦在他身前的蛛网,那些丝线脆弱得好像风一吹就会断掉,但是实际上,即使是块石头,也会轻易被这些线割成两半。
他要用上十成的力气,去斩断这些阻拦他的线,用上十成的速度,一鼓作气冲到累的身前,用上十成的力气和速度,将累的脑袋砍下来。
他沉下了身,深深吸了一口气,山林间夜里那清新的、充满潮湿水汽和草木泥土气息的空气,如同潮水一般灌涌进他的肺里,驱散了他脑海中灰蒙蒙的疲怠之气,让他的神智前所未有的清爽明亮,紫色的眼眸像是钻石一样透彻而坚硬。
“——不動行光、”
如同长箭破空、雷霆紫电,不动行光踏步而出,高高系起的马尾在空中一挥而过,短刀的速度优势在此时被他发挥到了极致,他的身影快到几乎散在了夜色里,连残影都只是一闪而逝。
坚硬的蛛丝在挨上刀刃的瞬间无声地断成两截,还未等累来得及反应过来,便已经飘落在地。乳白色的蛛网转瞬便已经毁去了大半,铺天盖地如同杨絮一般纷纷洒洒地落下。没有一根线触及了不动行光的身体,那些丝线只来得及碰到一瞬的利刃,便被直接斩断。
“つくも髪……”
少年的如同酩酊大醉一般缥缈的咏唱声在林间悠悠回荡,他的身影在离累不到两米的地方显现,灵活的身躯跃起在半空之中,紫色的马尾辫高扬,好像是一柄在风中飞舞的旗帜。
他手中的短刀挥下,劈断了数根交错的蛛丝,刀刃在碰上最下一根蛛丝时顿了一瞬,并未直接将其斩断,而是借着刀刃抵住蛛丝这一瞬间的支点,在空中翻了个身,挥出的短刀一口气又斩断了数根丝线。
胸口好像堵得要炸开了,心脏的部位似乎有一根细线在用力地拉扯。不动行光睁大了眼睛,将周身的一切都映近了眼底。
丝线的分布,累的动作,晚风里扬起的衣摆,林间落下的绿叶……他的意识在这个瞬间前所未有的清明,整个世界好像都在这一刻变得通透了起来,哪怕是树梢落下的露珠也清晰可见。
他要斩杀敌人。
不动行光想到,心静如一潭止水。
他要保护主人。
数百年前他未能保护好信长公、未能保护好森兰丸,那个时候他只能以刀剑之身、一步都不能动弹地看着本能寺燃起熊熊烈火,看着他的旧主死在那场叛乱之中,他没能够报答信长与兰丸对他的爱,空有一把好刀的美誉却什么也没能做到。
他不想再重蹈覆辙了,所以在获得付丧神的躯体后,他一直都将鹤见川保护得好好的。即使鹤见川不算是一个合格的审神者、更不算是一个能与织田信长比肩的大能,但她至少还算是一个合格的“主人”,没有抛弃突然显形的不动行光,也没有嫌弃过他是一把“废刀”。
从他被鹤见川召唤出来的那一天起,鹤见川就一直把他当做是家人一样对待了,连带着鹤见家的其他人也是一样,鹤见川的妈妈像是盯着儿子一样天天盯着他不让他喝酒,鹤见川的弟弟会说话起就一直管他叫哥哥,鹤见川的爸爸在最开始拍板同意了他留在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