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是「人生」?”她像是有些好奇一般对「鹤见」问道,普通地仿佛只是在问“这一题该用这个公式吗?”
“它是鬼,要说的话,也应该是「鬼生」吧?”
「鹤见」朝她轻轻笑了一下,也像是闲聊一样,语气平缓地回答了她的问题。
“他是鬼,但他也曾经是人。” 「鹤见」顿了顿,又道,“……只是他自己也已经忘记了这件事。”
或许是在刀中沉寂了太多年,有着太多的话语想要说,「鹤见」没有等鹤见川接话,就像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一样,絮絮地说了起来。
“在我还是个审神者的时候——鹤丸应当是和你说过什么是「审神者」了?在我还是个审神者的时候,曾经数以万次地与时间溯行军交战,对于审神者而言,这就是我们的使命和诞生的意义。「击败敌人、守护正确的历史」——大约就是如此。为此在我就任的短短十年间,我和本丸里的孩子们斩杀了足足数万的时间溯行军。”
“但在和时间溯行军最后的那一次战斗里,我发现了一件事。”
“一件让我几乎动摇了一直以来所坚守的本心的事。”
「鹤见」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继续说道:
“我发现了,那些我们所斩杀的「敌人」,在成为时间溯行军之前,大约——”
“……也曾是「刀剑付丧神」们。”
——就像是鬼也曾是人类。
鹤见川听懂了“他”话里的未尽之意。
「鹤见」张了张口,像是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他”闭上了眼,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让人难以分清他究竟只是单纯的缓和呼吸,还是在沉沉叹气。
“但是这千年过去了,我也明白了,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的。”
“他”抬起右手,贴在鹤见川的脸颊上,这只曾握过刀、曾握过笔、曾抚过整条历史长河的手,已经失去了人类的温度,这灵力铸造的身躯终究与人类的血肉之躯是不同的,甚至也和真正的刀剑付丧神们的身躯截然不同。
「鹤见」只是一个空壳,一抹寄宿在灵力躯体与刀剑之中的残魂。
想要改变自己曾经的逃避所造成的错误,想要改变自己曾经的懦弱所造成的错误,“他”只能依靠着他人的力量,四百多年前,“他”孤注一掷地选择了那个继国家的少年,教导他剑术、用最后维系身躯的灵力替他破解了斑纹的诅咒、铺平最后的一段路,可“他”还是失败了。
那个孩子背弃了自己心中真正的信念,化身成了恶鬼,用斩鬼的刀剑、斩鬼的剑术、斩鬼的灵魂,对着人类挥下了刀。
多么漫长的四百年啊。
一日日地感受到人类的鲜血溅洒在这振刀身上,「鹤见」痛苦地几乎要死去,可早已只剩下一抹残魂的“他”连死去也做不到。
在“他”几乎快要撑不下去了的时候,曾经身为审神者对历史长河的观测能力,让“他”感知到了来自百年后的一抹灵力。
一抹微弱的、稚嫩的、在历史这巨大的风暴中摇曳着燃烧着的灵力。
——「鹤见」找到了「鹤见川」。
命运的齿轮在这一刻再次转动,曾经留下的两振刀剑时隔千年依然恪守在各自的岗位上,等待来自主人的命令。
历史长河翻涌着滚滚前行。
旷野上的风渐渐大了起来,不知何时汇聚了沉沉乌云的夜空发生了异动。厚重的积云盘旋着,在天空中形成了巨大的漩涡,漩涡的边沿有金色的光环显现,照亮了一片云海。
雷声沉沉响起,电光在云层间游走,灵力从金色的光圈中紊乱泄出,天地异变,狂风骤起。
鹤见川感觉到了来自天幕中的巨大吸力,她在一瞬间没有站稳,慌乱地抓住了眼前人的袖子。
“你该回家了。”
「鹤见」对她温柔地笑了笑,那双与她相似的湖蓝眼眸中带着春水破冰般的温暖。
“去你唤醒了第一位刀剑付丧神的地方吧,狐之助会在那里等着你的。”
“我知道你不是个很有勇气的孩子,也还并不那么强大,但是那都没关系。也许你怯懦又弱小,但你能够为了同伴拿起刀剑,能够永远保持着这样稚子般纯粹的心,那就足够了。”
“这个世界上本就不存在完美的人。”
“你会成为一个好审神者的。”
“对不起,好孩子。”
“辛苦你了。”
“他”温柔地拉开了鹤见川扯住他袖摆的手,视线始终不曾移开这个女孩,但在不远处,始终沉默着站在他们几步远地方的不动和山姥切却都心中微微一动。
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了山姥切的心头,他分明不认识这个人,但在听见这个人说出的最后一句话时,左胸口那个跳动着心脏的地方,却忽然温暖了起来。
不动行光不自觉地握紧了拳,紧紧地盯着那个人的背影和鹤见川,在曾经的那个本丸里,他同那位“主公”的关系其实说不上很亲近,但在这一刻,他还是差一点就朝那人迈出了一步。
——他如今的主人是鹤见川了。
——他们如今的“家人”是鹤见川了。
过去的那一切,早就已经被历史的长河所吞没了。
不动行光闭上了眼,脑海中浮现出的是永远都充满了烟火气息的鹤见家,那里有鹤见川的父亲、母亲和弟弟,那也是他的父亲、母亲和弟弟。
那是他如今的「归处」。
那些是他如今所爱着的「人」。
「归城」的传送阵已经启动,金色的光圈发出了刺目的光芒,整片旷野都为之骤亮,三道惊雷轰然落下,狂风吹得众人睁不开眼睛,鹤见川只觉得手里被塞进了什么冰凉而坚硬的东西,熟悉的触感让她即使闭着眼睛也知道这是鬼丸国纲的刀。
身体不受控制地被拉力向上托起,她在狂风与惊雷中费力地睁开了些许的眼睛,只模糊地看见了点点粲金光芒飞散,天地间仿佛都飞舞着金色的光点,如同下起了一场金色的大雪,像是一场盛大的神迹。
她听见了善逸磕磕巴巴地大声喊她,隐隐约约好像还有无一郎和香奈乎的声音,但她很快就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视野陷入了一片扭曲的黑暗,斑驳跳动着白点,就像是电视机上的雪花。
在她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刻,她听见的是「鹤见」怅惘中带着些许释然的一声轻叹。
“他”不知是对着谁轻声说道:
“鹤啊,飞出去吧。”
“飞出去……去看看这个世界的未来吧。”
*******
鹤见川在一片朦胧的曦光中惊醒。
身下坐着的是侦探社的办公椅,似乎还摸到了类似于毛毯的触感。
挂在墙上的钟咔哒又走过了一秒,时针指向了六的位置。她抬起头,看见乱步正四仰八叉地坐在他的办公椅里睡觉,身上盖着的毯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滑落到了地上。
她望向了窗外。
日出了。
-End-
第96章 番外一· 横滨
鹤见川是在从梦中醒来一周后,才想起来回了一趟老家,带着不动和山姥切翻遍了老宅和破落的神社,才终于才神社参拜大殿的走廊底下,找到了风餐露宿了好几天、又是被狗追又是被猫挠的狐之助。
小小狐狸一身惨相,柔顺漂亮的皮毛满是泥土和灰尘,几乎已经分辨不出原来黄白相间的色调,只依稀能看得清它脸上那几道红色的花纹,毛乎乎的大尾巴都被猫搙的掉了好几根毛。
醒来后终于见到了自己的新任主公和熟悉的付丧神,狐之助蜷缩在鹤见川的怀里,咬着山姥切刚买回来的油豆腐,激动得热泪盈眶。
太惨了,它实在是太惨了,自打它在009号本丸创立的那一天被唤醒起,它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的噩梦,就连野猫野狗都能欺负到它头上来。
它可是堂堂式神!还是最有灵性、最高贵、最受人类喜爱的狐狸式神!竟然沦落到了和不通人性的野兽抢食物的地步,它实在是太惨了呜呜呜……
狐之助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大口吃着油豆腐,只觉得这它本就爱吃的小零嘴,这会儿简直就和珍馐佳肴一般美味,它能一连吃十顿不带停的!
“呜呜呜主公大人您真是太好了……在下一定会誓死追随您的呜呜呜……嗷呜、嗷呜……”
满腔真情的狐之助在油豆腐、毛毯、鲜牛奶,和新主人温暖又香喷喷的怀抱里,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这副惨状百分之八十其实都应该归责于它口中这位“太好了”的新主人。
鹤见川心虚地移开了视线,手下抚摸它毛发的动作愈发轻柔了几分,不动行光咕咚咕咚地帮它添着新鲜牛奶,试图以此掩盖内心的愧疚,山姥切国广已经打算第三次出门再给它买点油豆腐回来了。
……都怪考试。
鹤见川故作镇定地将锅甩给了醒来后那场连续了两天的考试。
*******
比起十问九不知的不动行光,和还没有恢复记忆的山姥切,拥有着时之政府内置数据库、初代鹤见所有研究成果、以及完整记忆的狐之助,无疑是个百科全书一般万能的存在,某种程度上堪比侦探社某位“全知全能”的幼稚鬼名侦探大人。
在分析过现状后,它很快就为鹤见川规划出了一个初步方案。
除了已经被唤醒的不动行光和山姥切国广,以及尚未觉醒的鬼丸国纲以外,从初代鹤见的本丸中传承至今的刀剑,还有近百振之多。由于陷入了沉睡,审神者需要使用灵力辅以血液或是符纸才能将它们再次唤醒。
“所以在下的建议是,放弃短时间内复苏全本丸的打算,细水长流,在学习阵法绘制的同时,有选择逐步唤醒刀剑们——当前可以先从需要灵力较少的短刀、脇差们开始。”
“否则的话,以主公大人目前的灵力,一个月里唤醒两位位付丧神,就会过于力竭,超过四位付丧神,可能就会因为灵力榨取而死亡。”
戴着不知道哪里掏出来的小眼镜,狐之助一脸严肃地在它投射出来的虚拟屏幕上指指点点,顺便咬了一口身边碟子里的油豆腐。
鹤见川:“。”
有点害怕所以选择远离.jpg
距离高考不过寥寥两月,鹤见川果断选择了搁置本丸复苏计划,(被迫)埋头开始学习。虽然鹤见妈妈对她的学习一向抓的不怎么紧,但这时候总归是会多督促几句的,更何况侦探社还有个和她一起高考的国木田。
对于鹤见川毫无自觉地浪费光阴的恶习,国木田毫不留情地进行了严厉地批评,并抓紧高考前最后的两个月,给她定制了一套007备考计划,即使鹤见川在家里,也时不时就要电话查岗,兢兢业业胜过教导主任。
鹤见川苦兮兮地啃着书,背完国文写数学,写完数学练英语,练完英语刷化学,刷完化学看历史……连社长都停了她的日常训练,改成了一大清早监督她背古文,顺便撸狐之助。
明明社里有着两个高考生,但比起自觉到过头甚至还有空来监督她的国木田,所有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鹤见川的身上,搞得鹤见川总有种自己是背负了全社期待的独苗苗的错觉。
背负着沉重的期望,鹤见川终于结束了全国统一高考,又通过了东大的入学选拔考试,踩着线拿到了东大金融系的录取通知书。同一天寄到侦探社的,还有国木田来自东大数学系的录取通知书。
眼见着侦探社的平均学历肉眼可见的跨越了一个大阶梯,自考了横滨大学医学系的与谢野似乎也有很大的把握被录取,作为侦探社的社长,福泽谕吉欣慰地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
他抱着狐之助转过身,然后看见了侦探社的顶梁柱——江户川·业绩高峰·学历盆地·国中没毕业·乱步。
福泽谕吉的微笑僵在了脸上,他开始沉痛地思考起了是不是还是该把乱步塞回学校去混个毕业证回来——哪怕只是个国中的毕业证也行。
实际上只有一张小学毕业证的乱步全然未觉他最敬爱的社长在想些什么,此刻已经兴致勃勃地规划起了接下来的这两个月要去哪儿玩。
鹤见川和国木田忙了三个月高考的事情,社长也对他严厉声明,在鹤见川和国木田考完试之前,绝对不准去打扰他们。这让一直以来以耍鹤见川为主要娱乐活动、忽悠国木田为副业的江户川乱步很是无聊了一段时间,现在这两人终于都结束了高考、拿到了录取通知书,总算是有人陪他玩了!
鹤见川高中的最后一个假期,也并没有因为高考的结束而轻松多少。
倒不如说,这或许是她长这么大以来最忙的一个假期。
准备大学的入学、在侦探社帮乱步写报告书、跟着社长继续学习剑术、复习呼吸法和刀装的制作、在狐之助的教导下练习召唤付丧神的符纸绘制……乱七八糟的一堆事情让她没有功夫去想其他的东西,因此直到临近大学开学,她出门买要带去学校的东西时,在商店街突然碰见了柚杏,她才一下子想起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和柚杏见面过了。
不只是几个月,或许有差不多半年的时间了,上一次见面好像还是冬天,她们都穿着厚厚的外套,还一起在路边的店里吃了关东煮。
鹤见川一开始其实是没认出柚杏的,半年没有见面,柚杏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将她那一头惹眼又漂亮的粉色长发给剪短了,原本带着女孩娇俏的长发,一下子变成了干脆利落的短发,贴在脸颊边,露出了一截尖尖的下巴。
她身上穿着的衣服也变了,柚杏出身于贫民街,生活一向拮据,穿着的衣服虽然尽力收拾搭配得整齐好看了,但总是带着难以忽视的破旧感,裤子洗的发白、袖子的边沿磨损单薄、鞋带和鞋子的颜色有些不太一致……一看就知道是简陋的环境下努力拾掇出来的了。
但是她今天穿着的却是还算崭新的、和普通人一样的短袖帽衫和马甲,牛仔短裤带着故意做旧的破口,鞋子是同龄女孩经常穿的某个牌子的运动鞋,鹤见川自己也有一双同款不同色的,是上个月妈妈刚帮她买的新鞋,打算带去大学穿的。
鹤见川一眼扫过商店街来往的行人,根本没发现她,是直到柚杏开口叫住正要进冷饮店里的她,她顺着熟悉的声音转头看了过去,才看见了背着一个单肩小挎包的柚杏。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柚杏变化这么大,但碰到很久不见的朋友,鹤见川还是很开心的,她刚想要朝柚杏跑过去,行人来往交错间,却忽然发现柚杏身边站着个陌生的少年。
那是个很奇怪的少年,个头大概和山姥切差不多高,发色是很浅的黑,有些近乎于棕褐色了,一头短发和鹤见川自己一样,带着些微的卷曲,从视觉上就给人一种蓬松柔软的触感。在七月份的夏季,他却还穿着一套黑色的西装,稍长的外套披在肩头,在外套底下,他的一只手似乎是骨折了,缠着绑带挂在肩头。
少年的一只眼睛蒙着白色的绷带,露出的那一只眼睛静静地注视着鹤见川,像是一口静立在那的深井一般,带着深不见底的墨黑,连一丝的光亮都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