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川乱步的动作僵在了那里。
『……欺负。』
他的脑子里一下子被这个词挤满了,密密麻麻,像是墙上斑驳凌乱的刻痕交错,直直地要刻进他的脑子里。
不是好朋友间嬉笑打闹的「一起玩」,而是让他感到无比刺眼的——、「欺负」。
为什么会是“欺负”?
难道他们不是在一起玩吗?
鹤见川不是因为觉得好玩,所以才一直和他这样互相“回击”的吗?
江户川乱步觉得一直以来的某些认知在这一刻好像都被重重地敲碎,鹤见川的话轻的像是一片雪花,却又锐利的像是一柄刀,直直地插在他的心里。
鹤见川总是很轻易地就原谅了对她恶作剧的人,有时候大家都笑起来了,她的脸颊鼓起来没几秒,也会一下子泄了气,抿着嘴和大家一起笑起来,她看起来其实并不那么介意那些恶作剧,大家的逗弄也总是毫无恶意,只是因为喜欢她才和她这样“开玩笑”的。
……但其实这是“欺负”吗?
乱步有些搞不明白了,他明明不是想要欺负鹤见川的,他只是想要和鹤见川一起玩……但其实他一直都在“欺负”鹤见川吗?
那么其他人呢?其实大家、一直以来都是在欺负鹤见川吗?
没有恶意、没有做出伤害的举动,这样也是欺负吗?
——不、
江户川乱步突然意识到了。
他真的没有伤害到鹤见川吗?
他想要和鹤见川一起玩,他没有想要伤害鹤见川,但是鹤见川却哭了。
——因·为·他·伤·害·到·了·鹤·见·川。
鹤见川什么都没有做错,她只是胆小了一点罢了,但同龄人们却因为她的胆小而故意去吓唬她,不怀任何恶意,甚至恰恰相反,是为了表达对她的喜欢。无数不伤大雅的“小玩笑”汇聚在她的身上,像是一滴滴水落进干涸的水箱里,最终却只会让箱子里的鹤见川淹没窒息。
小孩子和大人是不一样的,大人们的刀子是包装过的恶意,而小孩子们的刀子,有时却是用纯粹单纯的善意所锻造而成的。
虚伪和单纯与他而言其实是没有区别的,因为不论对方如何伪装,他的目光也能一眼便探进真相、看破迷雾。
他应该在意不是虚伪、恶意、单纯,亦或是真诚,他应该在意的是那把“刀子”。
那把捅向鹤见川、以及其他世人的刀子。
世人善恶真伪与他有什么关系呢?那些阿谀奉承究竟是真心实意还是逢场作戏那又如何呢?这世界上的人都是连翻身都不会的婴孩,是在被刀锋所指之时也无能为力的弱者,而他是救世主,是神明皇子,是看破世间一切谜题与罪恶的名侦探,是要折断那柄指向世人之刃的「最强之人」。
可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他为了从那些恶心虚假的称颂声中逃走,跑来了没有“大人”的学校,却和一群和他年龄相仿的少年少女一起,举起了这柄用“友情”铸成的刀子,刺向了无辜的鹤见川,甚至还在女孩委屈地将泪水落进肚子里的时候,为他这自以为是的“友情”而感到开心。
……他成为了那个「拿起刀子的人」。
江户川乱步伸出手,想要碰一碰鹤见川,蜷曲的指节动了动,最终却仍是收了回去。
直到这个学期结束,他从学校离开回了刚创立起来的侦探社,他也再没有欺负过鹤见川,班上乃至是学校里会对鹤见川“恶作剧”的人,不知何时,也渐渐消失了。
回到侦探社的第一天,江户川乱步很是不适应上班的日子,虽然办公桌比学校的课桌大很多,办公椅也比学校的椅子舒服很多,上班时间也比上课时间闲散很多,但他就是很不适应上班的日子。
他坐在柔软舒适的办公椅里发了两天的呆,埋头随便解决了几件委托,脑子里却总是想起鹤见川。不知道她有没有被欺负,不知道她今天有没有哭,不知道她会不会有一个新同桌。
最好还是没有新同桌,虽然已经不打算再去读书了,但是江户川乱步还是觉得,鹤见川只要有他这一个好同桌就行了。
他憋到了第三天,终于在咬着薯片盯着电脑上的word文档发了两个小时的呆后,忍不住抓起了桌上的电话,拨通了那个他只在学生信息册上见过一次、但却已经倒背如流了的号码——
“鹤见川!!!!快来帮我写报告书——!!!!”
他果然还是离不开鹤见川、不对、是鹤见川果然还是离不开他这个好同桌!
第100章 番外五· 无一郎
初雪落下的那一天,无一郎持刀站在廊下,望着被白雪覆满的庭院,发了很久的呆。
天地在这个清晨仿佛都变得寂寥无声,在鬼舞辻无惨被消灭后,鬼杀队已经解散了两个月了,曾经并肩作战的同僚友人们各自离去,向着他们光明的未来迈出了步伐,只因为队士训练才热闹起来了几个月的霞柱宅邸,又一次地冷清了下去,变回了时透无一郎最初住进这里时的模样。
可是他却有些愕然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自己似乎已经难以习惯这份“冷清”了。
只有他一人挥刀的庭院空旷得骇人,三餐的饭食总是会控制不好量做多,院子里晾着的只有孤零零的一件羽织,炭治郎他们偶尔拜访时留下的点心一个人怎么也吃不完。
尤其是在入夜了以后,这座他分明已经住了好几年的宅邸,寂静漆黑得让他的心底无端生出了陌生的感觉。
原来曾经的自己,就是一个人住在这样空荡荡的、毫无生气的地方么?
他总是会想起几个月前的时候,那个时候鬼舞辻无惨还没有死,大家都在为了杀死他而拼命地训练自己,为了仇恨、正义,亦或是些什么其他的东西,而聚集在了这座宅邸里,一日日地挥下手中的刀剑。
即使最终的那个目标是多么令人咬牙切齿的痛恨,但在那段训练的日子里,所有的人脸上却总会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同寝同食、同哭同笑,也在不久后的未来同生共死。
训练的队士们来了又去,换了一波又一波,载着满满的收获朝着下一个柱的训练而去。有的人呆的久一些,也有的人不过十来天便通过了试炼,他们之中大多数人的面孔在无一郎的脑海中,都已经只剩下一团模糊的影子。
只有那个女孩。
只有鹤见川。
一直、一直地呆在这座院落里。
晌午时捧着饭碗坐在他的身边,寂夜里躺在与他一墙之隔的地方酣眠,偶尔她也会消失一天,但隔日再出现时,手中就会多出些什么东西送给他,大多数的时候是糖果,偶尔也会是其他的小点心,就好像只是出去玩了一天,回来时便给他带了伴手礼。
但是鹤见川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
在鬼舞辻无惨终于化作灰烬,无数血海深仇终于得报的那个夜晚之后,秋去冬来,夏日尾巴残留下的最后一点热意,也已经被寒冷的冬风吹去,鬼杀队解散,同僚们如同晚鸦四散离去,唯有他仍停留在这里等待着。
在这座曾经的霞柱宅邸,在她时常偷偷溜去的蝶屋旧址,在她最熟悉道路的刀匠村。
他耐心地等了很多天,等到冬日的初雪终于落下,也没有等到鹤见川像是很久之前,突然出现在蝶屋后院的那片空地时一样,再一次突然出现在发呆的他眼前。
时透无一郎是个十分有耐心的人,在失去记忆的那几年里,他的内心很难因为外物而产生波澜,他就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偶一般,在深埋于心底的“仇恨”的驱使下,挥出手中的利刃,砍下恶鬼们的头颅。
但在想起了那些他忘却了的过去之后,就像是厚厚的冰面有了一丝裂缝,密不透风的线网被割断了一缕纤丝,微不可见的破洞在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时候,就延伸成了一个巨大的窟窿,曾经被压抑在“冰面”下的那些情感,如同大风一般从窟窿里呼啸涌出。
他依然是个很有耐心的少年,耐心得不像是个十四岁的、同龄人大多正热血上头的孩子。
但在耐心的等待之后,他不再是那个等不到冰面破碎,便毫不在意地冷淡转身离去的少年了。
“她在哪?”
他在刀匠村堵住了来探望小刀匠的白发青年。
毫无预兆地出现,然后毫无预兆地消失,鹤见川的每一次来去都像是消散在了空气之中,连一点余温都没有留下。仿佛只要她消失了,这个世界上就不会再留下丝毫她的踪迹,让人无处可寻。
但时透无一郎一直是个心思通透的少年,几乎不需要思考,他便抓住了鹤见川残留下的一缕小尾巴。
刀剑化身而成的付丧神——在这个时代、在这世间,除了永远都守在鹤见川的不动行光和山姥切国广以外,还有一个。
唯一「存在于此世」的付丧神。
鹤丸国永。
“嗯?”连细密的眼睫都如同浸着初雪般洁白的青年微微睁大了粲金的眼眸,露出了像是惊讶、又像是饶有兴趣的神情,“你是说……谁?”
“鹤见川。”无一郎平静地又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蓝黑的瞳孔幽深,“她在哪?”
鹤丸国永不紧不慢地“唔”了一声,拉长的语调优哉游哉。
“原来是指小主公么?……她自然是回家去了,毕竟她来到这里要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了,当然是要带着刀剑们回家去了。对小主公来说,这恐怕是相当辛苦的一次出阵,希望鹤日后不要因此被迁怒才好。”
回家去了。
无一郎还没来得及再想一想这个理所当然般的回答,就又听见鹤丸国永开口道:“如果你是想要找小主公的话,那还是放弃这个念头吧。”
鹤丸国永的话像是一块圆石高高地坠进了沙地里,溅起了沙尘四溢,在无一郎的心里重重地砸出了一块凹陷来。
他对他说道:
“她已经不会再来到这个时代了。”
*******
无一郎在刀匠村住了一夜,从白发的付丧神口中听说了一段他所不曾知晓的历史。
从千年前的异世,到四百年前的一个月夜,再到一年前的藤袭山,过去与当下在他看不见的某处连接成线,历史的长河奔腾流淌,最终翻涌向他所未曾到达过的那个“未来”。
鹤丸国永诞生于已经湮灭沉寂的「过去」,鹤见川则是来自遥远却仿佛又触手可及的那个「未来」,唯有他,生活在二者的间隙之中,时光一分一秒缓缓流动的「现在」。
拥有漫长生命的鹤丸国永将会这么一日日地活下去,在未来的某一日与鹤见川再见,但只是个人类的无一郎,在数十年之后,便会化作一坯黄土,消散于天地之间。
一百年。
从大正到平成,这样一个于历史长河而言微不足道,但却已经穷尽了凡人一生的年岁。
……为什么总是如此呢?
时透无一郎沉默不言地垂下眼帘,蓝黑的眼眸幽深寂静得像是一潭井。
永远都是如此,他和他想要抓住的人之间,总是会横亘着他使劲伸出手、也触发触及的鸿沟。
在他与哥哥之间,那条鸿沟的名字叫做“生死”。
在他与鹤见川之间,那条鸿沟的名字叫做“时间”。
鹤见川留下的刀装仍被他收在身边,用小小的袋子装起来,系在腰间,走路时的动作大些,那些金灿美丽的玻璃珠便会磕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在不过几月之前的“过去”,鹤见川就总是系着满满一袋子的弹珠到处跑,将埋头制作出来的刀装送给熟悉的、不熟悉的每一个人,从一起挥过刀的队士,到只见过寥寥数面的一些柱。
她的胆子很小,所以总是紧紧的抱着怀里的刀,像只黏人的小狗狗似的贴在同伴身边,一碰到看起来有些吓人的人,就立刻抱着脑袋缩到香奈乎或是祢豆子的背后,偶尔也会仗着有香奈乎和祢豆子就狐假虎威,闯一点小祸,明明是年龄最大的那一个,却和小孩子一样,又怂又熊。
在那短暂的一段时日里,似乎总是一个转头,他便能在宅子的四处听见她嗒嗒小跑起来的脚步声,伴随着玻璃弹珠的噼啪碰撞、脆响连绵。
鹤见川会在跑进院子、拐过走廊、溜进房间,抬头看见他第一眼的时候,一双湖蓝色的眼眸就像是雨后突然亮起了天光,满是信赖和高兴地看着他,带着些软糯的嗓音欢快地叫着他的名字。
“无一郎无一郎无一郎——”
“无一郎……”
“无一郎!”
像是安静的房间里突然落下了一匣子的玻璃珠,不管多么寂静的空气,在这一瞬间都会变得热闹起来,让人全然忘却了上一刻的沉寂。
“主公大人已逝,我也没办法再让小主公再次来到这个时代。”烛火摇曳之中,鹤丸国永脸上浅淡的微笑缥缈如隔轻纱,“回去吧,小子,对于人类而言,有过回忆,便已经是弥足珍贵了。”
他站起身,打开了边上的窗户,皎皎月色从窗口落进屋里,挥洒在他的肩头。
“再过几年,等到鹤见家剩下的一些琐事解决了,我这只鹤也该飞回家,好好睡上一觉了。”
月华流转,付丧神纤细笔挺的身姿愈发显得清贵雅然,白衣华发如披雪而立。
坐在屋子内侧的阴影之中,黑发的少年静默无言。
******
新年很快便到了。
这是鬼杀队解散后的第一个新年,曾经的队士们不约而同地从四处回到了产屋敷宅,齐聚于此。
不过才分离了几个月,但许多人的面貌都与鬼杀队时大相径庭了。
蝴蝶忍微笑时眉间已经不见了曾经的郁色,甘露寺穿上了寻常人家少女的衣服,不死川兄弟之间的气氛缓和了许多,寸步不离母亲身侧的伊之助将猪头套背在了身后……
时透无一郎与炭治郎互相贺过新年,在恢复了记忆以后,面对别人,他还是很少会笑,但在面对炭治郎的时候,露出一个笑容,不知为何就不会显得那么难了。
他想这或许是因为炭治郎有些像他已经死去了的父亲,他们都是坚信着“善有善报”的那一类人,也都曾对着他说出过相似的话语。
产屋敷大人给所有人都送了压岁钱,用不同样式的彩纸包好,足以可见他的用心,即使鬼杀队解散了,他也依然像是大家的父亲一般,用宽厚温柔的胸怀包容着所有人。
无一郎的压岁钱使用墨蓝色的彩纸包起来的,纸上绘着云霞的花纹,对应了他的呼吸。
他将压岁钱收进怀里,和大家一起围坐在廊下,听着蝴蝶忍娓娓讲述着行医时遇见的趣事,但是思绪很快就又走了神。
主公——产屋敷大人送给他的压岁钱,就严严实实地捂在他胸口的衣襟里,可他想到的,却是另外的两份压岁钱。
在几个月之前,夏天的末尾、快要入秋的时候,鹤见川有一天“回来”时,也突然塞给了他一份压岁钱,用红色的彩纸包起来,绘着的是粉白的樱花,是很常见的样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