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探子的老巢,虽然左司副知情后当即下令不许讨论,但私下里,还是有些人七嘴八舌,大概能串出个故事梗概。
据不可靠消息说,那个被海浪冲到洛神屿上的年轻男人身份贵重,是我司某位女同僚在入司之前的青梅竹马。
这位厉害的女同僚某日去执行某个任务时与此男子意外再会,此男子情深意笃,不顾艰难险阻追随她,才被暗礁撞碎了船,半死不活地被浪冲上了阴者司。
对于此类传闻,当事人宁冰流表示,你们怎不直接将我的名字刻上白头崖?
李衡溺水后有些发热,又兼身上有多处被礁石撞伤、划伤,直到上岛的第三日,他才能勉强下地走动。
恰巧司首正是这日回司,回司后第一件事便是与李衡见面。
审问,自然不算,说是会见比较合适。
司首早先收到传信,司副级的两位也已经知晓这位不速之客的真实身份,李衡才能在硬闯阴者司禁地后还留着命,才能如今素衣麻袍,镇定自若,不卑不亢地接见阴者司一众领导。
好事的围观者们或训练、或钓鱼、或吃酒、或赌钱,余光总落在阴者司至高之处紧闭的大门上。
足足谈了半日,李衡才又被客气安置去了一处更精致的屋子继续养伤。
冰流并没有资格参与这场会晤。自从上次强闯探视了李衡,右司副便也同样派了四个下属,将她日夜看守软禁起来。
不过幸好,红露斋座下,还有夏嫣儿这个文书。夏嫣儿所能探知的消息也不多,但她都捡紧要的说,记录成暗语字条,再托付有身手的小圆姑娘偷偷投入冰流屋中。
是以冰流被软禁三日,却还不算消息闭塞。
不得出门行走,反倒给了她安静思考的时间。
改换身份,重返金陵,探寻一个已经掩埋了七年的真相,何其艰难。
但她心意已决,就不再算艰难。
司首的考虑时间比她料想得还短些,翌日,她便被带去了天机阁问话。
司首及左右两位司副依序而坐,三人目光都审视着立在正中的冰流。
左司副先开口:“世子昨日提及,他想向我们阴者司借一个人出去,帮他完成一些事情。”
冰流眼神定定的没回应,安静中透露出一丝尴尬。
右司副又道:“我们商议过觉得,此事还是不太妥当。”
冰流淡淡道:“是吗?你们应该答应才是。”
右司副眉目一横,拍桌怒道:“大胆!几时轮到你这教我们做事?”
冰流住了口,左司副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吓得抖肩。
司首半眯着眼睛,沉声道:“好了,沉梅,别动不动就拍桌子。”
原来右司副的名字,或者是代号叫沉梅。冰流暗自想着,真是与其为人毫不贴边的名字呢。
右司副一扭身子,向司首抱怨:“属下就是看不惯这臭丫头这幅副自负的样子!”
司首道:“你不就喜欢她这副自负的样子吗?你且让她说。”
右司副不说话了,冰流闻眼睛也忍不住在她面上多打几个转。
右司副会喜欢她?!她竟不知是该哭该笑。
左司副此时又敲了敲桌子,厉声道:“让你说,你倒不说了么?那我们接下来就要给你定罪了 ”
冰流赶忙道:“我说你们应该答应李衡的要求,不是自负地在指使三位大人做事,只是在猜测您三位的心意罢了。毕竟当初,是你们坚决让我去柳府杀人,才会引来他这个麻烦。”
她想说的是,阴者司既然决定不惜违抗皇命也要提前杀死柳丝韧,为的是在李衡身上行一件好事,派她去,更是无异于卖乖献宝。
至于为什么这么做,左司副曾说是为了正义,当时她便不信,如今更加不信。
世人皆知当今陛下膝下尚无亲子,李衡是近支皇裔,现下虽落寞,谁知今后会如何?
既然阴者司下了这份赌注,如今就不能再撤回手。
右司副却又一次曲解了她的意思,冷笑道:“你任务失败,还将外人引到岛上,难不成还想怪罪到我们头上?”
这个女人,怎么总是挑刺找茬,曲解她的意思?
冰流皱眉,既然如此,她也要开始胡搅蛮缠了,于是她仰起头道:“我的任务还没有失败,只是中途生了些波折。如今情况有变,此任务的关键已经不在杀人,而是查清当年的悬案,不管阴者司是否投入我这个人手,李衡都是势在必行。”
这屋中一直懒散如寻常老头的司首此时终于坐直身子,睁开双眼,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透过香炉升烟盯着她。
“你如何就这般笃定,我们阴者司也想要查当年的悬案?”
冰流道:“我暗中去枢密阁查过很多次档案,发现这些年里阴者司一直在试图搜集与当年珹王杀妻案有关的资料,只可惜一直也都没什么发现便是了。”
她一语毕,左司副瞠目,右司副咋舌,这臭丫头当真是无法无天了呀!
司首“哼”了一声,缓缓地道:“不错,看来你已经十分坚决要去了。”
冰流此时才终于流露出一些诚恳态度,道:“属下多年来对阴者司从未贰心,当年是司首大人亲自救属下出教坊司的,您自然了解,年少家变一直是属下心结,求三位大人给属下一个能查清当年发生之事的机会,纵然结果终究不成,属下也会感念终生。”
又是短暂的沉默后,司首终于发话,“好啊,反正我阴者司不会嫌枢密阁多藏一桩秘闻。去吧。”
冰流心中并没有什么心愿达成般的喜悦,只是松了口气,微微颔首,“多谢司首。”
右司副却道:“先别急着谢。我会拨一个得力的人随你出岛,方便你与司内时刻沟通。若有一时半刻的出了什么岔子,我们会随时召你回来。”
冰流一愣,看来这三人早已有安排打算,先前一切不过是为了试探。
看来她此行必定时刻受人监视,她虽不愿,暂且也没有办法甩脱。
“ 属下明白。”
想不到,司首还有一问,“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宁冰流,事成之后,你还想回来么?”
时间紧迫,还有不到一个月就是婚期,既然司首都已经点头,他们必须尽快离开阴者司去金陵准备一切了。
不管怎么说,从阴者司的角度看,冰流这次是任务的主使,于是在她斟酌安排下,李衡尚有一昼夜的时间尽力恢复外伤。
而她自己,在这最后时刻,该准备些什么呢?她向来也是不用收拾行李的。
司副安排了一个名叫淮光的四等阴司使随她去金陵,只为扮作柳府陪嫁侍女监视她,这规格可谓甚高了。
冰流想着,她亦不能如此被动,是该去寻小圆或者连莺商讨一下,定下一些互相联络的暗语才是。
可是走着走着,她却走到了李藏的居处。
她的脚也不是那么地不听使唤,她心中是有些想寻他的。
该说些什么呢?上次的谈话结束得如此难堪,更何况如今 她要有一阵子忙了,还有什么需要同他说的么?
可她只是想,到底该同李藏道别才是。
她完全混乱,不曾想出一句开场白,手却已经推开了那扇门。
“嗯?谁呀 ”
一室旖旎的馨香,榻上衣衫半褪的美人嗔怪出声,她身下还隐约有个精壮身体,冰流只望了一眼,便立即退了出来,快步离开。
她头顶犹如正有一场暴风骤雨在酝酿呼啸,已经到了可以杀人的程度。
“哎!等等!说你呢,走这么快干嘛呀!”
走在半途,方才床上那个半裸美女竟还敛了衣衫追过来了。
美女追了好久,终于赶上了前面那人的脚步,那女人转过身,那张死人脸着实吓人。
美女以袖当扇,边喘边道:“你、你是来找李藏的吧?”
冰流受不了她身上那股气味,后退半步,脸色铁青着,“现在不找了。”
“他现在不住这里了,这屋子现在归我了。”
冰流眉头一直皱着,上下打量她,“你是谁?”
“山海阁,渊鸢。”
好像山海阁是有这号人。
冰流只是勉强问道:“那他人呢?”
渊鸢道:“他受了伤,在山海阁的医馆里养伤。”
冰流有一寸心惊,随即狐疑,“他受伤?前两天还好好的,怎会受伤?”
渊鸢抱着手臂,已是有些不耐烦了,“我不知道,他自己是这么说的。”
他自己说的。冰流明白了,这又是李藏搞出来的拙劣玩笑。不过几日,他都没出岛,怎么可能受伤?
“就算受伤,也不用把房子让给你吧?”冰流亦抱起手臂,依旧敌意满满地望向她。
渊鸢拋出一个“这你就不懂了”的眼神,“山海阁给阴司使的住处严重紧缺,是他说自己伤势严重,恐要长期静养,主动将这处好屋子让给我的,唯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让我在有人来找他时,告诉人家上面这些话。”
第50章 观蝉局
冰流终究没有去山海阁的医馆一探究竟。
渊鸢刚走,淮光便又找上她来,告诉她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
淮光的出现,一下又将她的思绪拉回了眼下的要紧事上。
她同淮光定下了明日出发的时辰,打发了她,才又去寻了小圆。
小圆如今已经很愿意帮她做些悖逆阴者司的事了,她在心中记下了,她们会随时通过信鸽联络,自己要关注阴者司内的动向,还有,去看望一下受伤的李藏大人。
“李藏大人受伤了?!”小圆得知时也是分外惊讶,近来都没听说呀。
“我不太清楚,这不才让你去看吗?”冰流眼神飘忽,总觉得有些心虚。
“他真可怜,受了伤无人知,你也要和别的男人跑了 ”
小圆说到这便被捂住了嘴,但她还是努力发出了支支吾吾的声响。
“呜呜,冰流大人,能不能不走啊?”
冰流警告她,“做好你的事,少管我的事,记住了吗?”
她的致命处可就暴露在冰流的双手之下,小圆不敢说什么,只是艰难的点了点头。
隔日,已是出发前的最后时分,冰流又听到门外有人唤自己。
“宁冰流,你现在有时间见见我吗?”
是璃露。
上次在药坊相见时,她还在全副精神地寻找自己父亲被暗害的证据。然而今日她来,却已经没精打采。
冰流自己尚是一团乱麻,对她也只能暂且无用地安慰道:“这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更何况你只是猜测 ”
“我就是知道,我爹那不是发了疯病!他启程回京前寄来的家书还一切正常,可回来路上就突然变成了口中只会反复说一句话的疯子,我不信,我不信 ”璃露说着,呼吸激烈,直至哽咽。
这又是一个被困在梦魇般往事中的少女。
冰流只能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又问道:“你知道你父亲说的那句话是什么吗?”
“皇帝是狗屎。”璃露也苦笑,“很离奇是不是?纵然我爹在哪里受了什么刺激骤然疯癫,他久未归京,连皇帝的面都没见过,也没必要用这么简单粗鄙的一句话咒骂皇帝吧?”
“确实。”
冰流实在是没有必要管她的私事的。但人是她招来阴者司的,她尚存的良心不忍。
于是冰流道:“我这次离岛,若有契机会帮你留心你父亲的案子。你如今刚入司,应该专心训练,若有消息我再让小圆与你沟通。”
璃露的眼里闪着泪光,平复了一阵后,才开口道:“多谢你。”
晌午时分,冰流、李衡与淮光三人乘船离开。
舟上浮沉,李衡双手紧紧撑着双膝,面色煞白,唇上无半点血色。
冰流当然注意到了他的强撑,坐去了他身边,问道:“还好么?”
“不碍事。”虽然这样说着,他一幅摇摇欲坠的脆弱模样,连淮光见了都觉心焦。
其实李衡身上的淤青外伤都已经没有前两日那么痛,只是此刻在海上浮沉,令他忆起了当日随波逐流,来回冲撞向礁石,海水倒灌入口鼻的感觉。
他回头望向她,曾经只在梦里徘徊,如今却在他身侧关怀着自己的人,却觉得若重选,他也是愿意来这一次的。
他抬起手来,想握住她的手汲取一些力量,却又迟疑了。
他是那么笃定的想要,可他却不知道,她是否愿意。
冰流低头望见那迟疑的手,却干脆握住。她没想许多,只想让他好受些。
淮光坐在他们对面,眼神直直望向船舱之顶。
直到下船,冰流拽他登上岸,李衡没有松开她的意思。
淮光问道:“我们先去哪?”
“先去柳府。”李衡道,“让柳大人与丝韧同你们正式见一下,便该开始了。”
冰流却道:“还是先回双阙山吧,你失踪了这么多天,他们不担心么?”
“无妨,待到了柳府,我叫小庄回去说一声就是。”
“可你的伤,还是将养两日最为妥当。”
李衡确是已经将自己的身体状况放在了最后的位置,但冰流坚持,他终究让步,
“好,那我让小庄先带丝韧上山同你们简单说一下。”
又是奔波一日,李衡来到了双阙山脚下。
濒临夏日,满山的苍翠比他离开时更欲滴了,他的心境亦全然变化。
接下来的状况或许会很复杂,让珹王府重拾声誉的路会很难走,但大体上,他现下是开心的。
冰流同淮光还未改换身份,不便光天化日之下随他一同走正路登山,已经早一步攀登去山上等他了。
他方才望着那片背影,仿佛是寻回了年少时的一点快乐剪影。
影卫闻听了动静,很快小庄与雍叔各策一马,便着轿辇下来迎接。
“世子!世子您怎么弄成这样?这些天您到底去了哪?怎的连小庄也不让跟?”
雍叔焦急了四五日,如今终于得见世子,却又见他面色苍白,改换了粗布衣衫,一时间险些心疼得落下泪来,一面扶着他上轿,一面不住地问出这许多。
上轿后,李衡先是安排了小庄,“速去柳府将柳丝韧带来,仔细点。途中不要让人瞧见。”
小庄去后,他才有气力稍稍安慰了雍叔,顺便问道:“我不在这几日,宫里人没发现吧?”
雍叔道:“有礼部的官吏来过,我只说世子生了风寒,他们亦未察觉异样。”
“他们来做什么?”
“送了大婚用的礼服来,另外,因着婚礼定是要在珹王府举行,然而咱们王府如今破败失修,所以礼部想与您商量着,是否要出一笔钱好歹修缮下王府的门面。”
礼部的外之意,这笔款项,上面并没有给付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