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女人被救回来后,明明知道这么重要的信息,却一直缄口不,装哑巴,装深沉,整日就是对着窗外欣赏风景,这是曲韶不能忍的。
苏沉梅看曲韶一眼,重新有了从前那种轻蔑,“那个疯人谋划了许多年,现在计划已经临近尾声,我只是稍微估量了一下,觉得凭你和那个小郎中,没有能力阻止什么了而已。与其在灾祸临头前让你们绝望恐惧,不如幸福到最后一刻更好,不是吗?”
不是你个大头鬼啊!曲韶被右司副这番论气得握紧了拳,就差一步迈过去揍到她脸上。
苏沉梅却又道:“说实在的,我在阴者司任职那么多年,还没见过这么疯的。想想堑江流域广泛,界分南北,要阻止他的行动,一个阴者司都不够,一个南晋也不够,可现在,连阴者司都没了。我连想到这事要先去同我们那位陛下陈情就头痛,所以想想还是算了吧。”
李藏来回踮着脚,无语道:“那司副大人现在又把这些都说出来,是想让我们死个明白了?”
苏沉梅抬手一指,“现在不是有他在?”
众人循着她的指示望去,李衡骤然被点名,也是眉心一动。同是朝廷中人,其实他倒是很能理解右司副所说,一想到阻止这场灾祸需要以得到皇帝的支持为前提,就顿时觉得希望渺茫了起来。
所以现在是所有人都把这份重担寄托道他身上了?
李衡不免苦笑,幸亏他愿意出力,否则必定会一脚踢翻榻上矮几,飞速跳窗逃走吧。
事已至此,苏沉梅仿佛也意识到自己过分的消极耽误了一些时间。
她眨眨眼睛,出了口气,看似妥协道:“你们想知道什么,我说什么便是了。”
李衡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叹气般出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理一理吧。”
薛云直挠了挠头,他同钟意之还有丝韧,方才已经在小声讨论。
“有点乱,有没有纸和笔?”
一切都准备妥当,薛云直大笔一挥,先画出了一条划分南北的堑江,又在西北方向,画了三个圈。
“我大致讲一下,有什么补充的,大家可以随时提哈。”
“少武、平康和屠阳最早时候的事,我们之前都已经了解了。从平康归顺北瓯说起。天佑八年,北瓯支持下,平康成功修建水渠,缓解了城内的旱情,也就是此时,屠阳城中的境况急转直下,却毫无办法。
“天佑十年,天降陨石,如同戚大夫所研究得出的结论,当年这些天外来物多半有某种能影响人健康的物质,却因为打磨后流光溢彩,被当时的人们视作珍贵的宝石。陨石大多落在了西北和西南几处城中,当时的屠阳城主挑选光彩最为绮丽的几颗,请巧匠悉心雕琢,进献给当时的灵帝,以作示好。灵帝随后为他的原配慈惠皇后打造了凤冠,直接导致了慈惠皇后的病故。
“当时城主是否知道宝石的功效,已经无从考证,但至少现在的聂禛,肯定知道。戚大夫,你说两句?”
戚暗沉思了一会儿,道:“其实那批陨石,不可能全部都对人体有那么强烈的作用。否则你说的那个屠阳城,早该自取灭亡了。像那顶凤冠上的宝石,应是稀缺。那个城主曾经想要取回这顶凤冠,肯定是因为 ”
“因为他找不到其他有如此效力的石头。”苏沉默抢白道,“除了让大部分人淹死或旱死,他应当是想给个别人一些更特异的死法。比如 抢走水源的平康城民,或者,向来冷漠的南晋朝廷。”
只可惜这凤冠没能被观蝉局拿到,也就没能辗转递回聂禛的手中。它现今被李藏谨慎地封存,所以这条线,暂时不必再考虑了。
薛云直点头,继续发,“陨石雨后,越来越多的屠阳城人自以为目睹了神迹,放弃了自己曾经的佛道信仰,转而去信奉一位新的神祇,也就是他们的神女。也是在进献了宝石没多久后,这位老城主就病故,聂禛的父亲继承了城主之位,期间没有发生什么大事,直到天承四年,聂禛又继承了他父亲的职责。
“以下是我的推测:天承五年,也就是那场惨烈的南北大战期间,聂禛指使了大量对他忠诚的屠阳人分别混入了南北两朝,甚至应当还有西夏。其中就包括你们阴者司的左司副。同时他们用自己荒诞的信仰也感化了一些人,有些甚至站在权利的顶端,这其中就有石殷、王虎,还有 当时的皇后,不久前过世的先太皇太后。
“到了天承九年,钦天监预测会有一场月食。当时的太后已经丧失理智,笃信月食会对自己不利,于是在石殷的唆使下,在自己的寝殿杀害了珹王妃,为自己换命。而当时的珹王应当也目睹到了什么,于是被毒害、陷害至今。”
薛云直说到后面,声音很轻。冰流望向李衡,他到底还是被刺了心。
第94章 佛眼
薛云直继续他的推测。
“珹王妃出事前后,宁姑娘的祖父宁大将军已经意识到太后的异样,也是为了寻找线索而与北瓯的观蝉局有了书信的往来。也正因为此,而被赵兴国、赵辅国兄弟抓住了把柄,就此举家遭难。”
冰流的背上有人在来回轻抚着,她转过头只是淡淡一笑,示意自己无事。
“前年,石殷告老后,金陵的这股隐秘势力就被交接到了王虎手上。去年屠阳遣使来京,与王虎等人串通,直到今年借着皇帝求子心切的契机,终于达成了使命:获得了皇帝的准允,以修建水渠掩人耳目,其实是在埋下致命的炸药。”
冰流补充道:“身在翔庆的都水监监事邢将军去岁就已经因为发现情况不对而遭暗害,所以在得到皇帝的准允前,他们应当已经在暗中行动了。”
李衡此时起身,沉声道:“那五座城里的炸药,根据你们返回带来的消息,位置都在城中干流的河口处。我想聂禛是想要做一个预告,或者 在做最后的测试,以五座城中人的性命,测试他的最终计划能否成功。”
“现下当务之急,共在三处。第一,聂禛谋划多年,对如何炸毁堑江必定有详尽规划,想要完全解除危机,必须要拿到图纸。第二便是,若要派人去西北拆炸药,这么大的动作,必须要得到皇帝的准允。第三,还要知会北瓯那边,一并做好准备。”李衡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我想到的,现在必须开始去做了。”
情况已经明朗,他们不能再耽误时间,于是各自简短说了自己的计划,这便摩拳擦掌准备拯救世界。
冰流道:“或许,我 ”
“你不必去。”是李衡说的,之后众人都望向他。
“你不能去。”是戚暗说的,之后众人又都望向他。
戚暗倒是义正辞道:“在我的治疗结束之前,宁姑娘还是别想着离开了吧。”
李藏干咳了一声,默默退后一步,拿鞋尖划着地面,打发这因为尴尬而变得过慢的时间。
李衡侧身避开几个人,踱步到她身边,“我想单独同你说两句话。”
于是众人离开山脚时,冰流出来相送,与李衡走在了最后面。
李衡只是缓缓走路,缓缓说话,“其实我也不建议曲韶姑娘为此事出面帮忙。阴者司已经不在,你们无需在为谁卖命。”
“至于你,也不欠我什么。”李衡终于看向她,声音温和,一如既往,“可以这样说吧。”
冰流垂眸专心看脚下破碎落叶铺就的山路。她不觉得他的最后一句话是个问句,就算是,她也不会作答。
李衡又道:“我希望你能留在这里好好养伤,不过,也希望在你能离开的时候,能去亲自找我,亲自告诉我,一个答案。”
冰流停下脚步,李衡就这么自顾自地走远了。
曲韶不听李衡的劝,执意与恢复大半的右司副一同前往金陵,与司首会和。
冰流依旧要留在山里泡最后两天药水,李藏也留下来陪她。
丹鼎山下喧闹了一阵,终于又只剩三个人的安静。
安静却也不平静。他们都知道自己的世界朝不保夕,不得不牵挂着。
冰流泡在药液中时,只有李藏在房间里陪她。
多数时候,她闭目养神,用心念抵御着阵阵药味,李藏也只是在打盹。直到戚暗在外间敲击提示,她才从药水中起身,接过他递上的浴巾。
“他已经自影卫中派出一支精锐中的精锐,只有三个人,快马加鞭突袭屠阳城,势必要在不打草惊蛇的前提下,盗取图纸。”
冰流一边擦拭,一边道:“做不好这件事,就算同时说服南北两边的君主合作,也是白搭。”
李衡取来她的里衣,干脆动手帮她穿上,“他同时也在这么做。我觉得就他五皇叔这向来没主心骨的劲来看,遇到这么麻烦的一件事,可能整个天下都要毁灭在自己手中的话,他还是有可能转而全然信任他,将兵权交到他手上的。”
穿衣的流程中,冰流转过身来面对他。李藏专心系带,她十分认真地望着他,脸庞上有一层水汽伪装的光泽。
“怎么?”
“你不觉得,我们在这其中,本可以发挥一些作用吗?”她坚定道,“我想去。”
“可以啊,不是不行。”李藏没什么好说的,他早就确认,无论是冰流,还是曲韶,这些阴者司里杀伐滚打出来的女人,哪会听别人安排摆布?
“只是,出去的话,要和他去说吗?”李藏意味深长地笑,“那个答案。”
冰流皱眉:“你偷听我们的对话?”
李藏惯会为自己诡辩,“我没有偷听你们的对话,明明只有他在说。”
他是觉得自己很无辜的,他那么脆弱,不偷听一下,如何确定自己没有再次被抛弃?
冰流又觑了他一眼,无情起来,声音就变得特别冷,“待到出去,你去说。”
“又是我?!”
两天后,李藏现身于珹王府后院,那边新近才变红的枫树丛旁,稍高些的一片丘地草丛。
感觉又像是久未踏足这里一般,每次踏入珹王府,境地都大不相同。
就好像现在,他同李衡在某种程度上,完全调转了一个位置。但也没什么值得炫耀或自得的 未来太过未卜,前途太过渺茫。
“她决定要去。”李藏道。
李衡出声如同叹息,“她没有亲自来同我说。”
李藏却指向远处,叶子落得悉数的几棵高树遮掩着的屋顶上,立着的一个小小的人影。
“她来了,在那边,可以看到么?”
李衡转过身子抬头,略微望了一眼,随后移回了视线,却没有挪动身形。
他沉声问道:“她要去哪里?”
李藏亦是面向此方,悠然道:“去屠阳吧,你得承认,有些事情,就算是皇帝的亲卫军队做不到,你的影卫做不到,但她能做到。”
李衡皱着眉,再次重复自己的立场,“我说过,她不需要做这些。可她从不听我的。”
“你别这么懊丧啊,我想她也不是为了与你做对吧?自然,也不全是为了帮你,或弥补什么吧 ”
本是为了宽慰,可说到最后,李藏愈发没了声音。
随后就听见李衡的声音低沉了三分,蕴含了恼怒。
“你还有胆同我说这些。”
李藏笑了两声,“现在你的影卫都在外地忙碌,我说这些,你应当也没法叫人当场给我揍得满地找牙吧?”
李衡轻哼了一声,还是隐隐有气,只是不愿与他计较,显得格外幼稚罢了。
李藏见他无所反应,得寸进尺起来,甚至开始与珹王世子谈心,依旧是望着那个方向感叹,“你知道吗?阴者司里的人,都是杀伐果断的,她也是这样,但还有点不一样。”
“她当然不一样。”李衡只觉得好笑,“难道只有你一个人认识她吗?”
“她有一双佛眼。”李藏其实也不知道具体该怎样形容,“你知道在阴者司那样的地方,每个人同一具杀人用的机器也没什么两样。即使是在这样的境地中,能救的人她都会救,纵然是讨厌的,憎恶的 所以她现在执意要去屠阳,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李衡表面上没什么触动,因为李藏所说,本也是他们二人的共识。
他渐渐地接受了她要再次投身险境的事实,这一次是为了天下苍生。
李衡又问:“那你呢?也去屠阳?”
“不是说现在要与北瓯联合行动还是有困难?我打算回平城一趟。”
李衡终于侧目,惊讶,“你去北瓯?”
“噢,你没听说吧,其实我的真实身份 ”李藏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左右环顾无人,才打算勉强透露一些,没想到直接被李衡抢白。
“你是温度皇后的头生子,是在北瓯官方的记载中,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早殇的十皇子。”
就算没听说过,经历上次那一场挟持皇帝的风波,李衡又怎会不尽心去查?
李藏愣了愣,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讪讪笑道:“你太抬举我了,在官方记载中我是早殇的皇子,现实中却是一直活着的私生子。”
李衡倒是更加不解于他的决定,北瓯皇帝尚在悬赏他的人头,纵然躲过了上一次,这一次回去是否还是过于冒险?
不过转念一想,温都皇后如今执掌朝政,已经近乎与她的皇帝夫君平起平坐,上次刑房还她还有心派人相救,想来李藏去了平城,也自有渠道可以与他久未相见的血亲联系。
他是最清楚聂禛的计划的,比起派去的那些只能递送书信的使者,自然是更合适的人选。
只是
李衡又问他,“去了,不一定能顺利脱身吧?”
“哈,确实,我也不确定到时会是什么情况。”李藏扭过头看他,“所以,她现在没有亲自来告别,也许是回来还能与你相逢呢?”
“不要讲这种拙劣的笑话。”李衡说完这句,便走到了稍远处,同一直侍立在那里的雍叔说了两句话。
不一会儿,雍叔回来,交给他什么东西。
李衡结果,转交给了李藏,“这是新拿到的图纸,告诉她,路上小心,有什么问题,尽快联络,你也是。”
第95章 弑父
李藏向李衡辞别后,同冰流一路低调而快速地出了城门。
期间,他们只是分享了图纸,简短地探讨了数句。如果这图纸是真,那这上面标注的那个最终日期,确实不允许他们再多说什么。
到了城门外,也就到了分别的时候,随后李藏就要北上回到久违的家乡,而冰流则要奔赴被迷雾笼罩的翔庆。
道别,其实也没有什么好道别的,但李藏还是觉得该最后嘱咐一句。
“如果事成之后,我没去翔庆或者屠阳找你,那就是我被困在平城,那 ”
冰流早有预料的等在这里似的,淡淡道:“如果你被困在平城,我不免要多走一遭。不要心存侥幸。”
她转过头来望向他,似是在警告,如果他自己不努力脱困,待到她去平城的话,场面恐怕不会十分好看。
李藏愣了片刻,他方才明明只是想同她确认会和的地点,此时倒哑口无,支吾了一阵,才问道:“啊?你是不是偷听我们的对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