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熙远远看着南窗下坐着的她。裹着件厚重披风,掩得身姿窈窕,那片烛光在她脸上跃动,这时候眼眸纯净,想必是醉了的缘故。
满屋子酒气,他蹙眉。
但她此时研墨的本事倒有所长进,没有了蛮劲儿,由她这样的美人做来,的确应得了红袖添墨的好景。
她研得认真,或许没注意到他在打量,只是口中莫名其妙低低念着:“重按轻推,远行近折……”他觉得好笑,原来她还暗自下了功夫。
不过,那些又与他何干呢。
扶熙看了一会儿,便和衣躺下了,她毫未察觉,只是埋头苦抄。心里杂念全都被她撇开,她这时候唯一懊悔的就是应该早些发动栖梧宫上下一起把这东西抄完的;不然,不然今夜也不会被他逮到把柄。
次日清早,南窗漏开一条缝隙,冬日冷风顺着缝隙灌进来,把她激了个清醒。
絮絮揉了揉眼睛,入眼先是一片歪歪扭扭的字迹,再是一支燃到尽头的红烛。
昨夜抄着抄着,她就趴在这儿睡着了。此时酒已尽醒,她回头去望,但乌木鎏金龙凤床上并没有人,扶熙该早就走了。
她心头一片怅然若失。
太可恶了,他太可恶了!她直起身,不小心打翻了矮桌上的砚台,咣当一声脆响,外头的寒声忙地跑进来,见到憔悴的她时,自然而然地就红了眼圈。
“什么时候走的?”她问。
寒声蹲着收拾砚台,低声答着:“四更时候。”寒声仰起头,欲言又止,看到娘娘今儿脸色苍白,便知昨夜实不能算个良夜。
“还有什么话,说罢。”她有气无力,又懒懒靠回软榻,顺便关好了漏风的窗子。
寒声垂着眼睛:“皇上留了句话,说……说娘娘以后再拿太皇太后压他,他从此不再进栖梧宫的门。”
絮絮惊了惊:“怎么一回事?这同皇祖母有什么干系?”
“皇上走后,奴婢问了小顺子,小顺子说,皇上原在漪兰殿陪伴丽美人,太皇太后谕旨紧随而到,言及皇上绝不能废了规矩,强行请皇上来栖梧宫。……噢,皇上踏出门时,脸色很沉……娘娘是惹了皇上么。”
絮絮一阵凝默,南窗又被呜呜的冷风撑开,乍吹进来,她冷得抱了抱胳膊。
她摇头:“我怎么惹?我一整夜都在抄这么个劳什子的宫规。”难不成她一边抄一边骂他了?有这个可能,但她已完全忘记。
“话说回来,到底是皇祖母念着我。”她若有若无轻叹一声,皇祖母总是为着她好的。
但他自己不想来,被人强迫来,也很没意思。
她垂眼看着那一沓宫规,心烦意乱,就要抓起来扔了,想了想还是留下来,免得下一回他又拿此事做把柄。
她知道他较真,缺了少了的,总要找个机会找补回来。她仔细思索她这段时日哪儿得罪了他,是她上次把他的雪踩烂了?是她故意为难了丽美人?还是她欺负了一下他表妹淑妃?
报应来得这么快。
——
敬陵二年的正月在絮絮眼里实在是个糟糕的月份。
从上元夜后,絮絮又许久没能再见到扶熙了。
这才是他们一贯相处的模样,一个忙于政事,一个忙于后宫,似乎相辅相成,但又参商不见。
她还得费心力抓那个在夜宴里使坏的凶手。
此事不算难办,丽美人不说,她手底下几个侍女也都是软骨头,絮絮稍加威逼利诱便全都说了,说是她们家美人不忿皇后娘娘刁难,便想在夜宴上做个手脚。
但起先只是打算用一点五色梅,至多也就是腹泻发烧,但慕容音诊断的结果却是一味西域奇毒。
此后太医院再诊,结果如出一辙。可见她们被人利用了,背后之人心思歹毒,不单想置丽美人于死地,还想要嫁祸给她。
丽美人咬死不说是谁唆使的,只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还拖出个无辜小宫女,说是她拿错了药,才致如此。
絮絮在座上冷哼一声:“栽赃嫁祸本宫,你知道后果么?按照大衡律例,不单你贬为庶人打入冷宫,你母家也要牵连。你好好想想。”
丽美人本就不是什么显贵家庭,她父亲仕途到头不过七品宣义郎,说拿母家做威胁,其实胁不得她什么。
想必心里还存有自己是宠妃的念头,所以胆子很大。絮絮稍加一想便想通了关窍,丽美人素日娇娇怯怯,能同谁有交集?那必定是漪兰殿里的盈妃林访烟了。
宫中尽知皇后娘娘雷厉风行,治宫中事,也从来不是心慈手软之辈,她连太后跟前的老人、当今皇帝的乳娘都敢打,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宫中平静了一段时间,正当大伙以为此事就要不了了之时,正月廿七日那天,凤谕突下,司刑司来人拘禁了漪兰殿里两位主子,转就宣告阖宫此案勘破,在宣仪门前读了罪状,就要依律处置。
今儿晴好,不过砖石仍然冰冷,跪着不好受,漪兰殿里的人已在宣仪门前跪足了两个时辰。娇娇丽美人中毒初愈,身子不算好,因此已昏了过去。
不过林访烟倒是个结实的,虽跪在下头,狐狸眼却仍然含笑,仰头看着她:“娘娘要怎样处罚臣妾呢?”
絮絮坐在紫檀圈椅上,撑着腮,笑了笑:“本宫没什么折磨人的手段,依照律法,栽赃陷害者反坐,念在你们侍候皇上有苦劳,免去死罪,且贬为庶人,打入冷宫。”
本来还想罚个三十杖来着,想了想乳娘的前车之鉴,还是算了。
宫中妃嫔悉数在场,闻言,也都暗自计较着自己。先朝也有这等案例,但只是降级禁足罚俸,还算有出头的机会——但,一旦贬为庶人,进了冷宫,何谈翻身!
絮絮考量的是,这是敬陵年来宫中第一回有这种事,若不重重处罚,此后岂不是层出不穷,那宫中不得乱套。杀鸡儆猴也好,免叫她们还有这等害人的心思。
絮絮瞧了眼天色,道:“盈妃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嗯?”
林访烟唇角勾了勾:“只怕娘娘不能如愿。”
絮絮倒不知她何来的底气,冷冷一笑:“那本宫便看着。”
说着扬手就要叫寒声念判决。偏偏此时,宫道那头急响起一阵脚步,众人纷纷看去,见是宋成和宋大总管捧着一封谕旨小跑过来。
“娘娘——”
絮絮凝眉,站起来:“宋公公?这是?”她直觉不好,宋成和缓了口气,道:“娘娘,皇上有旨,……”
“……今有所亏,但念其往日柔顺嘉贤,屡示德好,又逢佳节吉日,暂免重责。着降三级,罚俸半年,禁足三月。望能内省己过,更不再犯。钦此。”
絮絮垂眼,面无表情地接过谕旨。
丽美人和盈妃都是各降三级,罚罚俸禄,关上一关,便没有其他事了。他竟然要这么护着她们,真是,真是……
她心间百味杂陈,他这样,无疑是狠狠落了她的脸面,她在后宫众人面前的威信何存?她吸了一口气,春寒料峭,她紧扣着身上披风,怅然若失。
她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护着一个女人。
方才嘴角那点冷笑也荡然无存了,她望向天空,淡淡道:“既然皇上这样决断,自有皇上用意。还不谢皇上隆恩?”
她顿了顿,扯出一点难看的笑,“……都散了吧。”
她并未回宫,而是去了寿宁宫。
寿宁宫扑面而来便是银碳的热息,间有一许幽幽梅花香气,她刚进门,便注意到窗子下玉瓶里的梅花。
除此香气外,宫室里弥漫浓浓药味,她皱了皱鼻子,忙地走进,太皇太后正在软榻上斜靠着下棋。不过此次是同林姑姑对弈。
“絮絮啊,那件事,哀家听说了。”太皇太后叹息一声,招手叫她过去。
她心里委屈原只有五分,见到太皇太后,陡然就溢成十二分来,瘪着嘴乖乖到了太皇太后腿边依偎着,嘴唇嚅动半晌,也只吐出几个字来:“皇祖母,我……”
“皇帝做得过分了。絮絮,你这回不能轻易地放过此事。”
她仰起头,眼眸里很落寞:“皇上有心要护着她们。可是,皇祖母,我总不能抗旨。”她伏得更紧,皇祖母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说:“絮絮,易得的,便不会太珍惜,你呀,平日就是太黏着皇帝,在他心里,你自然就排后头去了。掌握男人,讲究个张弛有道,欲擒故纵。”
絮絮呆了呆:“什么?”
太皇太后道:“你这些时日不要太殷勤了。冷着他,离着他,你再瞧瞧他,心里必然跟蚂蚁咬了似的。这后宫女子夺宠的伎俩太多,可你拿真心出去,却未必换得到相称的东西。”
她是头一次听太皇太后同她说这些。
太皇太后拉着她的手,放在黑漆描金山水手炉上头焐了焐,叹息了一声。“以前哀家也总觉来日方长,世间情真,多来自细水长流。可惜现下,哀家等不得了,絮絮啊,你要快快,快快有子嗣,哀家——”
忽然咳嗽叫絮絮凛紧了背脊,攥着皇祖母的手,眼睛睁大:“皇祖母这段时日,咳嗽还厉害么?若是太医院那些子人不中用,絮絮便写封信给哥哥,叫哥哥在外头找得力的大夫来……”
太皇太后瞧她紧张的模样,笑出来:“人老了便是多病的,没法改变。絮絮既然来了,便陪哀家下一盘棋罢。”
下棋,不是絮絮擅长的事,但下棋可以闲聊,絮絮喜欢跟皇祖母闲聊,这位长辈在她小时候就很喜欢她。
在她眼里,皇祖母博古通今,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炉烟袅袅,絮絮说起夜宴上自己那盏灯被梁王府五千两黄金拍下来,“皇祖母,您说,梁王妃是个什么样的来路呢?她明明只是个民女,可是在这等地方也丝毫不露怯,大方得体,真是羞煞一众贵女。”
太皇太后思索着落子,一边笑道:“絮絮既然说她眼光卓然,见识不凡,却是个民女,或许是她家中教养得宜。你要知道,的确很多清贫出身的人,都不过是被身份拘泥,才无法成就一番事业。照此来看,那个慕容音平民出身,更兼一技之长,实属难得。”
絮絮若有所思点点头,太皇太后又顺口说道:“改日你可请她出去走走。她在宫中也有好几日了罢,你出面招待她,同她多接触,自然会知她的秉性了。”
她又瞧见那瓶中梅花,不由多问:“瓶中梅花是新剪的罢?形状好,很有意境呢。”
林姑姑笑了笑,却没有告诉她,那是前日梁王妃前来请安时带的梅花。
第20章 南窗(四)
太皇太后道:“是叫小吉祥剪的。”
絮絮没有再问这个,落完一子后,忽然想起来什么,托着腮发问:“皇祖母,这回上元夜宴,大家来得都挺齐,为何这样场合里从来不见四皇子?四皇子是怎么回事啊?”
她扑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显得求知欲极强,太皇太后瞥她一眼:“好奇?”
她忙不迭点头。那位四皇子殿下简直跟不存在一样。
太皇太后叹息一声:“倒也没什么好说。他并不在京城,若他还活着的话,此时应在蕲山。”
“蕲州的蕲山?”
蕲州位处南方,在洵水之滨,距离韶京三千里迢迢长路。
蕲山上筑有一座道观,名叫昭微观,观主长婴真人是一位得道高人,每逢灾年,替大衡祈祷国运隆昌风调雨顺。
不过絮絮知道这个蕲山,是因为蕲山上生长的蕲山芽在全国颇是闻名,拿来煲汤风味绝佳。
絮絮后知后觉捕捉到了太皇太后话中另一关键处,愣了愣:“……还活着?皇祖母,他是快死了?”
顿默的片刻,宫室中有清脆落子声,太皇太后良久点了点头:“他出生时奄奄一息,昭微观主长婴真人那时正在宫中主持仪典,见到他,断言说他二十岁前不能接触皇室人物,否则非但自己性命难保,还要殃及国祚。先帝听闻后,将他送出宫去,亦未替他取名。你所见到那些空白,皆源于此。”
太皇太后说完,补充了一句:“关于他的事,以后你也别再问了。虽说,本不是一桩禁忌,但封存多年,也就成了禁忌。”
絮絮连忙点头,心底却暗自回想:蕲州,蕲山,昭微观。
对弈的时间说快不快,一不留神便溜走了,虽然在寿宁宫连输三盘,但得益许多。
她又歪在太皇太后跟前蹭了一顿午膳并一顿晚膳,太皇太后宠她,着那丰州来的厨子做了羊肉锅子,吃得絮絮满心快慰,因此用过膳后,一扫心间阴霾,又生龙活虎地出了门。
待回到栖梧宫时,仔细咀嚼了一番皇祖母的话后,斟酌着写了帖子,二月初一邀请慕容音同游虹明池。
——
叠翠馆四围泱泱栽着绿松,于寒冬时节亦青翠挺立,与叠翠二字甚是相宜。
寒声接了递帖子的活儿,到叠翠馆时,开门的竟然是梁王妃本人,结实叫她吓了一吓,“王妃怎么亲自开门,可真是折煞奴婢了。”
面前这蒙面女子眉眼笑意深深,和善道:“寒声姑娘怎么不值当我亲自来迎了?——姑娘此来是?”
一边说着,一边迎了寒声进来,寒声道明来意后,慕容音笑道:“皇后娘娘盛情,我自当前去赴约的。”
寒声见她庭院里摆弄着许多草药,而慕容音现下也是穿着寻常束袖的衣裳,随口问道:“王妃是在做什么,看起来像在……晒药?”
慕容音点了点头:“殿下腿疾未愈,我在宫中藏书阁里又借阅了几部医书,想试试配药。”
寒声暗忖,梁王妃为人平易近人,毫无架子,对待梁王殿下又情深义重,事事仔细,若这是本性,在宫中委实太难得。
她回到栖梧宫时,娘娘正在看书。
她一五一十把自己瞧见的都说了,说完见娘娘她若有所思,还添补了一句:“娘娘,王妃沏茶也很有道道,明明是名不见经传的茶,却比咱们宫中都好喝呢。”
哪知絮絮卷了手里那本书往她额头轻敲了一下,笑骂:“人家一杯茶就把你拐走了,小没良心的。”
寒声嬉笑着抽开娘娘手里的书,说:“哪有,都是千真万确。”寒声定睛一看,这竟然是本医书,讶异道:“娘娘怎么也在瞧医书,方才梁王妃也是。”
絮絮微微叹气:“皇祖母的风寒已近一个月了,太医院那帮人也没什么对策,我寻思自己看看,别被他们糊弄了。我晚些再写封信给哥哥,让哥哥从外头找找大夫进宫。”
寒声倒是灵光一闪:“诶,娘娘何不去问问梁王妃?”
二月初一,雨歇天阴。
正月尾子几日骤下了场寒雨,叫回暖的韶京又冷了几分,絮絮想到慕容音在宫中怕是衣物不全,把自己一件月白鹤氅送了她,今日果见她披着鹤氅,胳膊挟了一支青伞,款款而到。
絮絮赞她道:“这衣裳平素本宫自己穿时,寒声她们都说我压不住这么素净的,还是王妃穿来好看。”
慕容音瞧着面前的美人,春寒料峭里仅穿一身水红裙子,腰上束条玄丝带,身段曼妙,只是一眼看过去有些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