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絮的六十七遍确实没抄完。既然上回他那么说了,她就遵循他的话,有什么问题呢。谁让他这些时日这样——这样可恶的。
她返身回到殿中,斜倚软榻上。她从来恣意大胆,这不是第一回。
南窗外夜雨敲铃,瓶子里梅花已彻底枯萎谢败,仿佛垂暮的美人,在窗纸是照出干瘦的细影子。她对着灯火继续拿起搁在小案头的书来。
或许真是今日吹风淋雨,头晕昏沉,她平复了一下心情,端起冷茶,正要喝一口清醒清醒,仰起脖颈,如一段白鹅的颈项。
这段身影便一丝不落地,落在南窗外伫立的银袍青年的眼中。
寒声万般无奈,她自然拦不住皇上,但皇上并未进殿,反而绕到窗下,静默看着,也不知看出来什么没有。
他皱眉:“皇后喝了酒?”醉了的话,刚刚的反常似就有理可据了,醉鬼是不讲道理的,他在絮絮身上屡能见证。
寒声摇了摇头,老实道:“娘娘今日头昏发沉,没敢喝酒。”
扶熙未再说什么,转身要走,寒声也不知怎么才好——平日里娘娘可不这样的,都是黏着皇上恨不能时时刻刻在一起。
回神时皇上大步已远,踏出宫门,灯火消弭雨中,她也只有恭送皇上的份了。
絮絮毫不觉得只拒他一夜就能叫他改观什么的,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不低头的话,这劲儿她是一定要较下去。
冷茶入口,别有一般苦味。寒声打帘进来,在落地花罩下顿了一顿,说:“娘娘,皇上已经走了。”
絮絮懒懒往金丝枕上靠去,目光似落虚空:“嗯。梁王妃这茶真是不错。”
这是寒声去寒香园接了梁王妃回叠翠馆后,梁王妃赠给娘娘的蕲山野茶,仅有二两,但已难得。
她想,蕲山,该是个钟灵毓秀的好地方。
这几日,敬陵帝在栖梧宫吃了闭门羹的事又在宫中传开了。
中德殿的人是一万个不敢乱说的,却是管不住栖梧宫的人,连不太喜欢絮絮的皇太后都知道了,在敬陵帝抽空去请安时,似有似无提了一句:“皇儿那晚上没去皇后那儿?是皇儿不想去罢,哀家知道皇后怎么可能把你赶出去。”
敬陵帝正在喝茶,闻言一呛,连咳嗽好几声,旁边淑妃连忙抽出帕子给他擦拭,他轻放下茶盏,淡淡道:“没什么要紧。”
但并非真的不要紧,因为帝后一体,许多事还得同她商议。从前他自然是想找她就找得到她,她也会推了手上杂事,事事以他为先。
而现下,他已能察觉到,容絮絮在躲他。
倘使她不是皇后,仅是三千佳丽之一,她躲也就躲了,于他而言没有什么干系。可她不是。朝中形势严峻,各人也远不似表面上的和气,先帝朝的老臣仗着新帝年轻资历浅,推行政策处处掣肘,还需要容家人的帮衬。
他虽对她没什么情分,却一直视她作共度风雨的正妻。他自然望她多专注于管理后宫处理事务,是互相扶持的伙伴,而不要太寄希望于他的感情上。
连着几日,絮絮一直在宫中杂事、接见命妇和筹备庆功宴之间团团转。寒声问要不要继续每日给中德殿递送点心汤水,絮絮百忙之中还朝她翻了个白眼:“当然不要啊。态度要坚决,知道吗。”
是以,这些时日,若扶熙是白日前来,她就借口不在宫中避而不见,有事务交接,一律让寒声她们转达;若他是晚上来,她便每次叫寒声递去两三篇抄好的宫规,正好借口打发了。
又到十五夜,春寒料峭,入晚更冷了不少,皇上今日一直在奋笔疾书,不知是有什么机要文件。他忽然抬头,问:“皇后抄的宫规收了多少篇了?”
小顺子数了数,“只差三篇,娘娘就该交完了。”他心底哀叹口气,交完可就没理由把皇上推走了。他委实不懂其间的门道,皇上就算不去栖梧宫,也总会去那个宫,娘娘又是何必作呢。
皇上起身,淡淡道:“去栖梧宫。”
絮絮晚间刚沐浴过,才穿了小衣,就听门边温弦急道:“娘娘,皇上来了。”
她心头下意识一喜,正要把披风一裹就去迎他,生生压了下来,又不紧不慢系着衣带:“哦,就说我睡下了,雷打不动。”
这句话刚说完,室内忽然陷入诡异的静谧,絮絮茫然一抬头,就对上扶熙那双寒潭般的眼眸。“睡下了?”
他也不紧不慢地踏进净室,走到她的跟前,垂眸端详她,嗓音不急不缓:“梓童。为何避着朕?”
她通身一震,还未听到过他唤她“梓童”。
第22章 南窗(六)
连同他的冷冽的嗓音,这时似都显得喑哑。她恍惚了刹那的同时,却是下意识地退开一步。
幸好她没有被这句话冲昏头脑。她慢条斯理系着衣带,笑了笑,说:“不是臣妾避着皇上,而是皇上不想见到我。”
她抬起眼瞧见他眸色深深,难以捉摸,又道:“宫中佳丽三千,皇上不是非我不可。”
她话中意有所指。
他忽然向她逼近一步,净室里的烛火幽烁明灭,把他的影子投在她身上。他旋即倾身,就要压过来。
她完全没预想到他会这样,瞪圆了眼睛望他,只见面前青年眼若一片深幽的海,目光点在她的指间,勾了勾唇:“衣带系不起来,就别系了。”
这张脸曾经无数次出现在她的梦中,如出一辙微微锋利的眉眼,叫她魂牵梦萦。
他的另一只手轻轻抚上她的手背。
冰凉的触碰感令她瞬间清醒,差一点就被他蛊惑了心绪。情急之下往后一退,手不得不撑在一张半人高的梅花几上,只听啪的脆响,梅花几上摆着的红釉葫芦瓶已然粉身碎骨;她才发现已退无可退了。
饶是如此近的距离,呼吸的热息几乎都缠绕在了一起,她还是维持平静同他对视:“那我也问皇上一句:皇上是为什么来的?”
她还计较着十五夜里他那句“朕是为什么来的,你心里不清楚么”。想来当初是皇祖母逼他来的,她却很自作多情以为是来同她欢好,同她生孩子的,委实愤愤。
这时他又俯下一点,垂落的乌黑长发落在她的颈项处,嗓音仿佛低到极致:“生孩子。”他的眼微微眯着,映有忽晃的烛光,眸色里可以窥见绵长温情,如此直视她。
“何况,君无戏言,皇上说要抄完宫规,臣妾也的确没抄完呀,这回臣妾没把皇上的话当耳旁风,牢牢记在心中,所以……就不伺候皇上了。”
她眨了眨眼,眼中闪掠过狡黠,飞快旋身从他压迫下溜到一边,从衣架上抖开外衫利落披上。
她也可以不计较,计较时就锱铢必较,哪句话当初叫她难过,她现下就还给他。
若放在从前,他稍稍温柔一点,她都招架不住,何况今日这般?但皇祖母的话叫她明白,若未得到切实的好处,可绝不能相信男人的眼神。
扶熙伫在原地,侧过身看着距离自己五六步远的絮絮,眼中闪过什么,道:“还差三篇,朕替你抄好了。”
絮絮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一瞬,就见他从袖子里抽出一卷叠好的纸,打开一瞧,密密麻麻都是字。
絮絮心头忽地涌出难以分辨的滋味来,偏还在愣怔时见他不紧不慢向她走来,唇边笑意可称得上温和二字,再度叫她一个恍神。
心头跳起那个久违的名字,阿铉。这时候,她才感到两人除了容貌上的一些相似。
他这张脸,就是该笑的嘛——她被他的笑所迷惑,她想他若再继续说什么做什么,她可能就维持不住现下的冷静了。
“梓童。”他又低唤,她心头小鹿活了过来,在腔中乱撞一气,她掩着衣襟的手终于还是放下来了,被他稍显冰凉的双手握住。
她垂下了眼眸,思绪却五光十色地飞散,一会儿想到底是他终于意识到她的好来,还是因为短暂冷遇而不习惯?是前世的缘,还是今生的念?
絮絮杂七杂八想着这些的时候,身子落进一处怀抱,银绸面光滑冰冷,不甚温暖,但背后胸膛坚实。
扶熙低头就要吻上她的唇瓣,她幸得最后一丝清醒意识,手指抵住他的薄唇,嗓音宛若游丝,秋水眸又妩又勾:“丽御女和盈婕妤贬为庶人,打入冷宫。”
他顿了顿。见他犹豫,絮絮心中不免忐忑,难道他要为那两人一直与她生分?不管,若他不依,她就继续不理他。
扶熙没有直接同意,挑了挑眉:“为何非要如此?”狭长眼睛乌沉沉一片,但现下倒似沾染了几分旖旎,变得更暗了。
絮絮晃了晃手指:“其一,杀鸡儆猴,免得以后还有人敢再犯。其二,树立威信,否则臣妾怎么服众?其三,……”她本不想说这第三点,咽了下去,“咳咳,没有其三了。”
扶熙轻笑了声,“其三是什么?朕想听。”
絮絮犹豫时,不自然地咬了下唇,但转眼又想明白了,缓缓抿出笑意,嘴角益发向上勾起:“其三,我吃醋,皇上觉得这个理由怎么样?够用吗?”
扶熙终于点了点头,她才松开抵住他唇的手指,对他微微一笑,下一刻便踮起脚尖,主动吻上他的唇瓣。温凉的触感。
杜衡香冽,萦缠不息。
金猊兽吐出袅袅紫烟,凤凰银纱帐里片刻温存。
——
十五春夜,寒气袭人,小顺子冷得瑟瑟发抖,加之里头声音羞人,唯有以双手抱头的姿势达到非礼勿听兼抱团取暖两大功用。
寒声姑娘不知打哪儿来,给他递来一副毯子,笑盈盈地说:“顺公公冷了吧,用这毯子裹裹。”
小顺子心头感动得一塌糊涂,不由眼泪汪汪,正要大加感谢,寒声姑娘忽然压低了声儿:“顺公公御前行走,知道得多,敢问一句,皇上近日可有烦心处,我也好同娘娘会个意,……”
小顺子未加设防,一股脑儿说出来:“姑娘不晓得,前些时日里江南发来折子,春旱求朝廷拨款赈灾,皇上瞧中几个年轻官员,想破格提拔他们前去,哪知张宋楚三位大人都不同意,说皇上这样会坏了祖宗规矩,举荐的人皇上又很不满……”
那三位大人都是先帝朝留下的辅政大臣,毕竟先帝去时,太子年纪尚轻,这些辅臣各自把握了部分朝政,朝廷里除了容家以外,便属他们德高望重大权在握。
寒声会了意,连连点头,又问他道:“顺公公,这事儿,仅是我问的,不干娘娘的事。顺公公可否告知,皇上近日的行踪?”
小顺子神情一肃,声音正经许多:“寒声姑娘,这,这实在不能说,私自泄露皇上的行踪,那可是杀头的死罪啊。”
但寒声却瞧出他闪躲的眼光,心知这不能说的秘密里,势必有什么,决不能让娘娘晓得的。
会是什么?寒声心头惴惴,联想到了寒香园里那个女子,索性问道:“皇上见过丽御女?”
“就一回,在寒香园,——”他应得爽直,不曾遮掩,寒声点了点头,笑道:“谢过顺公公了,娘娘也记着顺公公的好心呢。”
小顺子挠了挠头,想,皇上那日带丽御女去寒香园,众所周知寒香园人人都爱去,是以,几乎阖宫都晓得了此事,娘娘还不晓得么?
或许大家知道,但都在皇后娘娘跟前心照不宣未曾提起。
只不过他也琢磨不透君心,毕竟,皇上的心思连他师父都未必揣摩得透,何况他这个菜鸟。
二月既望,皇上走时天色刚曙,寒声犹豫了一下,才进去伺候。薄纱帐子里头躺着的美人,容貌格外艳丽,或许因着昨夜温存,又添了些媚色,这时正在捂着被子傻笑,寒声看得心头火烧,别开眼睛,支支吾吾:“娘娘,您收敛点。”
絮絮白她一眼,只是浑身酸痛,没起得来敲她的额头。“问到了么,是什么烦心事儿?”
寒声一五一十交代了朝廷里的事情,絮絮支起胳膊,侧身瞧着她,说:“这好办,跟二哥哥说一声,请几位姻亲帮忙,有他们抗衡,那几位大人便没话说了。”
她给哥哥去的信发出时,中德殿发出的谕旨也到了漪兰殿中。阖宫都很惊讶,惊讶于这得宠不过一月的丽御女就这样永远没有翻身机会了,还把好端端的盈妃也拖下水——可见皇后娘娘果然不是她们轻易能挑衅的。
——
二月十七,絮絮本邀了梁王妃一同出去走走,奈何昨夜敬陵帝也驾临,还很凶猛,早上没能起来,只好命寒声请慕容音午后到栖梧宫里坐坐。
两人在南窗软榻上对坐,喝了会茶,慕容音说:“左右没什么事,不如妾与娘娘对弈一局?”
絮絮什么都玩得来,就是琴棋书画上玩不来,眉心皱了皱,唇角笑意却很深浓:“本宫实在不擅长对弈。”
慕容音笑起来:“妾本不会下棋,只是这些日子去探望太皇太后时,才由太皇太后指点学了些皮毛。太皇太后原话说:‘你堪与皇后一争高下’,本以为是妾的本事精进可与老手对持;今儿听娘娘这么说,才知道太皇太后是在打趣妾身呢。”
絮絮听后笑出声来:“皇祖母是说,我俩半斤对八两。”
“正是。”话落以后,慕容音眉却轻蹙,容色微微含悲:“不过,妾身替太皇太后瞧了病症,却始终瞧不出什么所以然来。辜负娘娘信任了。”
絮絮闻言,笑意也减下来,咬了咬唇,说:“这不能怪你。皇祖母着场风寒,怎么就这么久。任是良医好药,都……”
她也叫哥哥陆陆续续找了民间大夫来看病,结果如出一辙,她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
慕容音道:“太皇太后这等病症或许另有情形,而将它当做风寒来治,并不对症。只是我学艺不精,……不能看出。”
絮絮拉起她的手宽慰她说:“王妃何必妄自菲薄,能做到王妃一样精通医术的女子少之又少,这很难得了。王妃所说很在理,只是不知……谁可以看出这病症的究竟……”
慕容音垂下眼眸。
南窗外是一株秀硕横斜的玉兰,枝条影子被暖薄日光印在窗纸上,絮絮道:“王妃上回说,你有个师父……他呢,可以请他进宫替皇祖母瞧瞧么?王妃医术已精湛若此,令师一定更见识广博?”
慕容音错愕了一瞬:“我,我师父?他,……”她眉头皱起来,一副一言难尽的神情,终于吞吞吐吐说:“我师父他云游四海,一时,一时找不到他。”
絮絮闻言笑了笑,心中想到自己还有“那边的人”可堪一用,若世间真有此人,掘地三尺也能找出来,并未把慕容音的难处想得太难:“敢问令师名姓?籍贯,居所之类?本宫自有找他的法子。”
慕容音神色为难,终于说道:“我师父道号玄渊。的确云游四海,居无定所。”
絮絮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道号:玄渊,……。
“葛洪的《抱朴子》有著,‘窈若玄渊之万仞,则近不能以少多量焉。’令师道号如此,定是道德深远、大有作为之人。”
慕容音但笑不语,以至于絮絮脑海里已自动勾画出一位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白衣老神仙模样。哦,以及胡子必须特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