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絮絮将自己揣测的外貌告诉了慕容音, 看慕容音但笑不语的反应,絮絮愣道:“本宫猜得不对?王妃怎么笑得这样,……”诡异?
慕容音拾起茶盏, 抿了小口, 垂垂眼睫,眼底笑意盈满:“师父……倒还没到蓄须的年纪。”
絮絮“啊”了一声, “五十?”太医院的太医里不蓄须的顶天也就五十了。
慕容音摇摇头,她复又猜:“四十?”四十的太医, 医术可就要落下乘些了。
慕容音又摇了摇头,她眉心微皱:“三十?”
再年轻下去,她觉得不太可能有精湛医术——哪知慕容音依旧摇头,笑道:“师父年轻, 大约同娘娘年纪相差不大。不过……我也许久没有见到师父了。”
絮絮错愕,二十上下,那,那也未免太年轻了,慕容音不会是诓她的吧?
送走慕容音,絮絮独自坐在窗下, 取下右耳边的珊瑚坠子拿在手里摩挲, 煦日和暖,光芒轻薄地照进来,她的目光轻轻落在瓶中死去的梅花枝上。
坐了会儿, 她利落起身,一边取了衣架上的黑鹤氅披上, 一边吩咐:“明早, 让徐首领来见我罢。”说着向寒声摊开掌心,寒声小心收好珊瑚耳坠, 领命离去。
那是她保命的底牌,仅有从小跟随她的寒声和温弦知晓。
坊间市面上出售的话本子里,往往叙有位高权重者把控的庞大神秘组织,或能打听到世上各个角落的情报,或能杀死世上任何一个人,或能寻到世上最奇特诡谲的秘宝。
这样的情节并非虚构,若硬要究其所据,絮絮可为一证。
她在母亲去世前夕才懵懵懂懂被母亲告知,她端庄优雅的母亲从前并不是什么世家贵族的小姐,而是出身江湖神秘组织。与江湖扯上关系,便少不得有各种关乎刀光剑影的往事,但母亲已绝口不提。
而母亲与父亲结识以后便退出了江湖,没曾想到底还是搅进朝堂这滩浑水当中。最终母亲在她七岁时死去,成了她心头一桩不愿回忆的过往。
至今江湖上仍留有关于她母亲的种种缥缈美丽的传言。
她上头有三个哥哥,大哥和二哥与她一母同胞,三哥是侧室所生,还有不少庶出的弟弟妹妹。兄弟姊妹虽然多,但母亲自她小时候就最疼爱她,替她筹谋了这张保命符——璇玑阁。
璇玑阁人数未知,入阁之人必经千挑万选,筛选考核,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忠心。
这支队伍隐秘而庞大,里头人的身份上至权贵,下至黎民,各行各业,无不渗透。若无灾劫,他们可为后盾;若逢遽变,他们可为刀锋。
他们有且仅有一位主人。号令璇玑的信物,就是絮絮耳边所坠的看起来无甚出奇的珊瑚耳坠。
——
过了十五以后,圆月就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削减下去,今夜显见又缺了一块。
后宫中,自丽御女之事后,看似平静下来,但其背后又怎样的波诡云谲没人知道。就好比絮絮虽然强势地叫敬陵帝把她们废进冷宫,但现下宫里又纷纷兴起一些皇后善妒的传言。
寒声今儿递完消息回宫时,在路上就听到那些子人嚼舌根,气得她当场发落了几个好事的小太监。
给絮絮说完这些以后,她又添补了句自己的评论:“也不都照照镜子,娘娘嫉妒她们什么,嫉妒她们整日无所事事给人造谣么。”
絮絮正对照着棋谱摆棋,她知道徐首领是很喜欢下棋的,明日他来,她可同他下一局,让这位替她终日操劳的首领开心一下。
她落完一枚黑子,想不通为何落在这里,一面敷衍答应道:“随她们去吧,若是造谣造得凶了,就抓几个传得最狠的罚一罚,拿来做个警示。”
寒声聒噪完,室内短暂静了一会儿,只有棋子的磕碰声,半晌,絮絮忽然意识到什么:“几时了?”
寒声道:“戌时了,……”她忽然意识到什么,欲言又止,“娘娘别等皇上了,皇上或许不来了。”
絮絮被戳中心事,脸上浮出微红,嘴硬道:“谁说,谁说我在等——”
寒声咬唇犹豫着,最终小声说:“娘娘,奴婢方才碰见小顺子,小顺子说皇上有公文处理。”
絮絮心中失落了一刹,欢愉来得那么漫长,消失得却极为迅速,只不过短短两天——两个夜晚而已。
她赌气地丢开手里黑子,软着身子向背后金丝枕上靠去,叹息一声:“那么,托哥哥办的事情,怎么样了?”
寒声道:“二公子已答应了,想必明后几日就成。”
絮絮有些疲累地闭上眼:“到底还要给那几位大人脸面,不可逼得太绝,过几日本宫也同皇上说一下,让皇上答应在他们举荐的人里也选用一二。”
烛光在不远处乱晃跃动。她心头沉甸甸地压着诸多琐事,尽管知晓何谓在其位谋其职,却不免觉得,这样每日殚精竭虑的日子,着实太累。
她转又忆起个她快忘记的名字,赵桃书。还是当贵妃清闲,——她支起身子,随口一问:“贵妃近来有什么动作么?”
印象之中,赵桃书弱柳扶风,简直一吹便折,那样的女子得用金屋盛着,只怕风沙稍微大些,就能摧残了她。
寒声也很久没关注贵妃了,贵妃那边不惹眼,也基本不惹事,兼贵妃本人是个药罐子,她一向没有把贵妃纳进威胁她们家娘娘的对手队伍里。
“应该是,没有吧。”她也很不确定,旋即信心满满道:“奴婢明天再去探听探听。”
红蜡愈燃愈短,四季如春的殿中热息令人昏昏欲睡,絮絮趴在小案头,屡屡侧头去望窗子,窗没有留缝隙,玉兰枝轻叩窗扉,总疑心会是谁来。
等到中天月最明时,也未见到心中人影,到底还是失落了会儿,寒声说得果真没有错。
翌日是个晴天,不是逢五,倒没什么人来栖梧宫请安,絮絮照例看望了太皇太后以后回到宫中,刚落座,只见从殿中角落忽然走出一个人影。
对方玄衣黑发,仅露一双锐利的眼眸,身姿挺拔,步伐稳健,直到停在她的面前,单膝跪下:“属下已等候主人多时。”
“哎呀不是说了不用多礼。”待看清面前人时,絮絮一愣:“……多日未见,徐首领怎么修习了返老还童的武功?一下子年轻这么多,我都没认出来。”
那年轻男子略有尴尬,“属下桑缙,是首领手下十六堂主,首领命属下暂代首领位,因为……几日前,首领他女儿成亲,回家了。”他起身,随絮絮的指示,在软榻另一侧乖乖落座,嗓音倒很清冽。
他原本一直恭敬垂着眉眼,话毕后,无意间抬头,正好见到对座女子从棋盒里拈出一枚黑子,似思索落在哪儿好,嗓音清凌凌的,像一管淌在月下的泉:“呀,徐首领的女儿成亲了?太好了,那我待会拿点礼物,你帮我带给他,当本宫一点心意。”
这刹那,美人眉眼含着一抹惊喜,仿佛一朵富丽堂皇的牡丹花,骤然开了。
桑缙心头砰砰乱跳,急忙又别开眼睛,生怕唐突了她。
他来此以前,首领千叮咛万嘱咐,说主人容貌倾国倾城,似他这种没有过女人的傻小子千万别看呆了。他志得意满,说自己乃是见过世面的,执行任务时,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今儿可真是啪啪打脸。
幸好面上蒙着布替他遮掩了绯红。他匆忙答应,转移话题说:“主人是要找一个人?”
絮絮点了点头,说:“险些忘了正事。”说着将手边白棋盒子推给他。
桑缙寻思是要下棋么,首领也爱下棋,恐怕主人也是个中好手。幸他也跟着首领学过不少,攒足了气力预备大展身手。
絮絮道:“本宫要找的人是个道士,道号‘玄渊’,行踪不定,曾去往凉州、蕲州蕲山。医术应是很精妙,你们看看能不能找到?”
桑缙眉目凛起:“不知对方相貌如何?”说着看着棋局,小心落了一子。
絮絮托着腮,说:“描述里说他应该是一身道袍,戴着一柄面具,二十上下,其他的,便尽皆不知了。”
她低下头,就见棋盘上自己的子被吃掉一大片,心中吃痛,表面还装作淡然,有模有样又落了一子。桑缙盯着棋盘,惊讶极了,主人怎么会下在这里,莫非……主人看他是新来的,所以格外让他?他心中甚为感动,于是再落子时,不出所料又吃掉了一片黑子。
絮絮心底泪眼汪汪,她到底造了什么孽要和他下棋。以往徐首领和她下棋,虽然棋艺高超,但偶尔也让她吃掉几个子开心开心,这位桑堂主却是杀伐果断、鸡犬不留啊。
一局毕,絮絮满盘皆输,桑缙启声道:“主人承让。”
絮絮表面还作出和气样子,同他道:“嘱托之事,务必尽快办好。”她目送他带上给徐首领的贺礼眨眼间离去,垂眸看着自己输棋的惨状,撑了撑额角,心头滋味难以言说。
宫中事务大多数时候都很多,而最近忽然变得格外多,父亲班师回朝要办的一场庆功宴自不必提,此外,开了春,各项祭祀仪式也都需要皇后主持。
这样一忙下来,絮絮总感到,好像又很久不见扶熙到栖梧宫来了。寒声回禀说贵妃一直在自己宫中养病,甚少出门,絮絮也没觉什么不对。
但此前父亲说过小心成宁侯一家,这一家里也包含了这个赵桃书,难不成还有什么隐情,她尚未发现?
三月大军班师,摆宴以后,梁王等王爷不便再在京中逗留,梁王妃须同梁王一道回凉州,自也无法再在宫中居住,临别前日,她到栖梧宫里,私下同絮絮辞别。
两人在殿后园中临池塘处站立,跟前恰有一株垂柳,垂柳新绿,簌簌拂衣。
慕容音抚了抚垂柳枝条,笑说:“同娘娘相处下来,甚觉娘娘个性鲜明,若是娘娘真能寻到师父影踪,与师父应是很能合得来。”
絮絮转眼想到,自二月中桑缙领命离开,却始终未有消息。倘使此人真存在于世,不该那么难找才对,要么就是他刻意躲开他们?但目前还没有什么结论。
皇祖母彼时曾言,若想知道她的秉性,就多与她交游,絮絮愈同她在一处,愈加觉得慕容音是个好姑娘,心性澄明,也是难得同她合拍的。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哎。”她微微一叹,忽然问起一件事:“险些忘了,王妃和梁王殿下可有去见萧太妃?”
慕容音的指尖依旧摩挲着柳叶:“母妃……母妃在上阳殿幽了太久,现下,其实已认不出殿下。不过偶尔会清醒,殿下已跟皇上请旨,明日带母妃一道回凉州奉养。”
不想只是几年幽禁,萧贤妃便失了神智,絮絮心底泛起怜悯,转而想到落进那般境地,也不知萧贤妃究竟怎样触怒先帝的。
她脑海里有个念头一闪而过,会否有朝一日,她也——她连忙甩开这等无由思绪,怎么会有那样一天,她怎么可能落得那种下场。
絮絮见慕容音摩挲柳枝,笑了声,清脆折下一支柳,递到她的手里:“折柳赠别,来日望再相见。”
但念头既然诞生,就没有根除的法子,送别了慕容音以后,她在园中又独自走了会儿,想到倘使真的到了那种时候,她还没有孩子的话,想像萧太妃一样被儿子接去封地颐养天年怕都没戏。
她眉心皱了皱。
若仅是她没有也就算了,还可以抱其他妃子的孩子记她名下,问题是阖宫上下都没有孩子。
突如其来一阵压迫感。
帝王没有子嗣,大多时候外人都不会说帝王不行,而是骂皇后无德,那她届时可不得背上黑锅?
看来她得好好想想子嗣的事情了。
因此忙中偷闲,她叫寒声去把彤史拿来翻看:“近来这个叫什么,雅御女的,是什么人?二月二十一到二十四连着四日侍寝?二十七也侍寝了?”她睁大了眼睛,手指摩挲过朱笔所书的名字,怎么不记得宫里有这号人。
寒声道:“娘娘忘记了,是东宫侍女,原先在皇上身边奉茶的宋青蕊,太后去年给提成了更衣,……”
絮絮记得了,也是个存在感不高的妃子。“怎么忽然这么得眼?”她撑着腮,干巴巴地说,盯着彤史,心底翻涌着名为不悦的情绪。寒声撅了撅嘴:“据说是在御花园里摔了一跤,被皇上看到了,大概是,楚楚可怜罢,所以,……”
絮絮猛地合上了厚厚的册子。习惯性敲了敲额角,余光里一盏红烛泪痕肆淌进金荷,烛火晃眼。作为皇后,她理应高兴,她也就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不过失败了,笑得很难看。
她终究做不到那么宽容的。
寒声看了眼圈果真一红,支支吾吾眼见就要发表一些伤春悲秋的言论,絮絮瞥她一眼连忙摆手把她的话噎在喉咙里:“行了,哭有什么意思,白费眼睛。上回秋猎,你知道为什么猎那只野兔子最后给温弦捡便宜了么?就是你平日哭多了,眼睛没有温弦尖了。”
被絮絮一通抢白,寒声果然忘记自己本来想要说什么来着,张了张嘴,最后说:“娘娘记错了!是野狐狸!”
絮絮干笑两声:“嗯?是吗……”
隔日起了南风,絮絮去御花园里,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既期盼着某些相遇,又不免想着,就算遇见,又能怎么样?
古往今来帝王身边总不外乎两种人,男人,女人。朝堂的男人们叫他们烦心时,后宫的女人们便可为他们提供些许快慰安心。他们说自古以来就是如此,所以没有什么不对。
对么?自古以来的东西,就对么?
御园中柳絮尽日挟在温煦南风里飘飞,不仔细些,衣袖上很轻易沾上洁白团絮。絮絮微微抬眼,日光刺目,她抬起衣袖挡了挡,忽然听一道脆生生的嗓音隔两三垂柳落在耳中:“小主,皇上近日赏了那么多好东西,咱们真不用给家里寄去?”
絮絮顿下脚步,侧身匿到一颗三人合抱的柳树后头。又一道女声响起,柔如柳丝飞絮:“私相授受那不是玩儿的。高位的娘娘们有这个胆量,我可不敢。皇上虽、虽是怜悯我,但,……”
絮絮听她叹了口气,不免也在心中纳闷,得宠还叹气,难不成希望不得宠?她已知道对方就是那位雅御女。
“但若是没有孩子,恩宠还不是过眼烟云?你瞧丽美人,——还有盈妃娘娘。”
噢,原来在烦心子嗣,看来不止她自己一个人烦心,那就好。总不能压力全由她担着。
她的手微微扶上柳树躯干,摩挲凹凸不平处,郁郁地想,那么,若是宋青蕊有本事怀孕,她一定好好保住她们母子俩。
人声逐渐远去,絮絮从柳树后绕出来,青石径曲折通幽,那边是中德殿的方向,望见侍女手里提的食盒,不难猜测她们要去做什么。
刚刚她们驻足处的桃花树正开得烂漫,枝枝灼灼,花瓣随风飘落,絮絮也伸手接了一枚。
初七夜仍旧微寒,半夜,宫中灯火俱熄,上弦月泠泠照着偌大宫城,画栋雕梁,飞甍碧瓦,曲柱游廊,锦绣堆积。
今夜听报说敬陵帝又召幸了宋青蕊。
她勉强自己要高兴,说不准下个月就能听到喜讯,届时身上的压力就会轻松许多;但这番说辞骗骗寒声她们还行,骗自己实在骗不过去——既然是生孩子,干嘛不找她,显然比起身子康健程度,她要远胜过那弱不禁风的宋青蕊一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