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确只待了半刻便要匆匆离开,正与进来上茶的寒声擦肩。
“娘娘, 皇上走得未免太急了吧,也没能,没能仔细瞧瞧娘娘。”寒声很不满于敬陵帝对自家娘娘的关怀,真是不够看的,也就能糊弄她家娘娘了。
絮絮心头还充盈着刚刚那轻吻的余热,寒声的话音传来,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絮絮没有用太久的时间就已恢复了生龙活虎的模样。病愈后第一件事便是往寿宁宫跑,却是听闻了件好事。
“当真?林姑姑别是哄我的罢?”她不大敢相信地望了望林姑姑,又望了望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拢着孔雀羽毯,闲闲落了一子,吃了她好几枚,威严的脸上露出淡淡一笑:“都是真的。前几日起,哀家夜间不再反复发热,咳嗽得也少。昨儿感觉精神更是大好,叫了太医,太医也说可停服药了。”
絮絮仔细地瞧去,眼睛几乎要把皇祖母上上下下都端详一遍才肯罢休,终于喜道:“皇祖母的气色果真好了许多,比絮絮气色还要润呢。”
太皇太后笑道:“恐怕是神灵感知絮絮一片心诚,所以啊开了恩,让老婆子还能苟延残喘一年半载。”
絮絮故作严肃道:“既然是神灵赐恩,怎么会只有一年半载?依我看,皇祖母定会长命百岁,寿比南山。”
太皇太后道:“哀家没什么长命百岁的心愿,心愿就是能抱上絮絮的孩子。”
絮絮哑口无言,低头讷讷下棋,装作思索的模样,沉思半晌落下一子以后,还很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皇祖母说什么?刚刚分了心,没听清……”
太皇太后冷哼了声,瞅她一眼,夹起黑子,极是铿锵地磕在棋盘上,絮絮目瞪口呆看着自己再次失了大片领地,欲哭无泪说:“听清了,……”
太皇太后道:“听说最近有个妃子颇是得宠?”锐利的眼光让絮絮原形毕露,只有在太皇太后跟前,她才能崭露出,内心里那些最柔软的地方。
她苦着脸,哀叹了一口气:“皇祖母,皇上是不是还惦念着当初的赵侧妃?”
春风吹进窗牗,她额边细发凌乱了些,太皇太后倾过身,伸手替她别好。
煦日温和,她睁大眼睛盯着棋盘某处,水汪汪的眸子仿佛下一刻就能淌出一行凌凌的秋水;不过她从来不会哭,对谁都不会。
“兴许罢。絮絮,宫中最不值钱的就是男人的真心。所以,别为皇帝的心在谁身上而伤心难过,更不要陷入同她们争风吃醋的漩涡里。你瞧,就算皇帝当真惦念赵桃画,她得到了什么?人已没了,孩子也没有了,千般富贵、万般荣宠再也享受不到,有那么点真心,——”
太皇太后顿了顿,轻嘲般笑了,“也不过便宜了其他人,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话意有所指,仿佛无形指向了瑾贵妃赵桃书。若不是她的姐姐,或许赵家不会鸡犬升天,她更不可能做当朝的贵妃。
絮絮沉默。心头缠着的东西太多,裹得她的心忽松忽紧,思绪纷纭,梦境的碎片在她脑海里漂浮。
云来镇的日暮黄昏,洵水的影,允州的夜,漫山遍野的火光。
太皇太后说的道理她明白,握在手中才是最真实的,人死去万事皆空,……
但是,人若是有来世呢?
若是曾有谁,在前世里与你有一段遗憾的过往,未竟的前缘,没有实现的许诺,那么多叫人捶胸顿足的憾事,而今生给你一个崭新机会去实现它,谁又能轻易放下那些七情六欲,做到彻底放下它。
一股战栗油然而生。
她像是一个人在固守着一个秘密,一个人在漫漫长夜摸索,等待着不会到来的黎明一样。
也不知赵桃画会不会有来世。
思绪远了,忽被太皇太后敲了下额头,她“哎哟”一声,听太皇太后道:“瞎想什么呢?可是在想历朝历代后宫哪些女子又能得到权力,又能得到爱?”
絮絮张嘴辩驳:“哪有,皇祖母,我没想这个……”
太皇太后哼了声:“梁王的母妃萧贤妃,你瞧见了罢。先帝从前最爱她,却把她幽禁在上阳宫多年,生生逼疯了。絮絮,你现下不明白,等你日后就会明白,帝王之爱,泽陂众生的东西,压在一人身上,没谁承受得起。”
絮絮好奇道:“皇祖母,先帝既然最爱萧贤妃,为何还要这样对她?”
太皇太后睇向她:“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萧贤妃可是终身未爱过先帝。”
絮絮离去以后,林姑姑关上那扇窗,低声问:“太皇太后同皇后娘娘说的话,是为娘娘好,但娘娘如今一颗心全系在皇上身上,怕是听不进的。”
太皇太后目送那道红衣影子远去,说:“她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个性,哀家就算说了,……又能怎么样呢。”
春风沉醉,晴光甚好,这样好的天气,回宫去当打工人未免浪费,絮絮特意绕了一大段路,绕到露落园,预备去看看那一夜杏花究竟的模样。
露落园栽的杏花不少,但似那一夜的老杏花树却很好找,她找到时,旁边不远就是一座八角凉亭。四下里杏花雪纷纷落,入眼似是一片雪白的海,仅在远处会崭露一星半点宫室楼阁的飞檐。
她踩着满地白瓣迤逦行向那颗杏花树,杏花满枝,仿佛一碰就碎,她摘下来一朵,握在掌心。回头时竟然见到个黑衣青年。
絮絮吓了一跳:“你——”
对方单膝跪下,垂眸拱手:“属下桑缙,拜见主人。”
絮絮跳出一半的心脏又跳了回去,抚了抚胸口:“你怎么神出鬼没的……”
桑缙有些不好意思:“属下是从宫中西南角进来的,没有想到主人在此……吓到主人,属下该死。”
絮絮摆了摆手,正好面前有座亭子,便道:“桑堂主一并坐罢,有什么事情?——”她灵光一现,“是玄渊道士有消息了?”
桑缙赧然:“这位高人神踪莫测,璇玑阁全力搜寻,也没有找到他。此来也是回禀此事的。属下无能,请主人责罚。……”
絮絮叹了口气:“连你们也寻不到他,大抵正是化外仙人一类的人物罢?罢了,这并不能怪你们。暂时……也不需要找他了。”
桑缙垂着头,不敢去看她的容貌,只默默听着她说,说完以后,听她忽然问:“诶,怎么又是你,徐首领还没回来吗?”
桑缙连忙道:“是徐首领命属下来的。”
絮絮心中了然,徐首领年纪渐长,估摸着是想传首领之位给他,叫他多加历练,与自己混个面熟。
她微微一笑,温柔道:“桑堂主辛苦了。”但她不太明白,怎么千挑万选选了一根直愣愣的木头。
母亲临去时,璇玑阁匆忙易主,归为她所有。
她第一回去璇玑阁时,年纪不过七岁。建立在地下的璇玑阁外布满密道,不仅通往阁中,还通往着各种不同的所在,譬如大将军府,譬如某处青楼,某间商铺……。
狭道一片漆黑,隔着很远才会点一盏烛火。徐首领牵着小小的她的手,对她说:“小姐,我只牵着您走一次,您记好了。”
仅走了一次,她便将这地下的密道一一记住,默出的地图摊给徐首领看时,分毫不差。
阁中之人,多是身怀绝技的好手,若想驾驭他们,势必有更加出众的能力,能让他们甘心服从——而这一点,仅靠她母亲的余威远远不能做到。
其时,的确有许多人不服她。
她站在他们面前,鼻梁上架着一柄银质面具,是母亲的面具,戴在她的脸上显然大了许多。不过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他们面前,徐首领对他们介绍她,这是新阁主,老阁主的女儿,容沉。
她的大名是容沉。
母亲说过,沉字太重,给她取的小字叫做絮絮,轻重相合。
她松开了徐首领的手,毫未胆怯,清脆嗓音响在这间幽冷的地下密室里:“各位好,我是容沉,日后,就是璇玑阁的新主。”
不服她的人说:“这么个半大的女娃娃,如何能统御璇玑阁?”
徐首领方要斥责这个人,被她抢白:“论武功,我不如二堂主你。论才略,我不如三堂主风阑。论身手之敏捷,我不如十一堂主琼鹤;论经商买卖,我不如七堂主子刃。各位皆已是人杰,非要说我所能做的,仅是‘知人善用’而已。”
在最初接手的日子里,跟着徐首领一起认人,她便能在短短接触中摸清各人的长处短处甚至是痛处。“知人善用”四字,便足够了。
这些年她苦心经营倒也培养了许多人。
不过,出嫁以后因为在皇宫中居住,便因联络不方便而把事务大多交给徐首领和各位堂主来办。若非有事,她一般不怎样和他们见面。
她想等自己生个女儿,像她的母亲一样把它交给女儿。
但现实总是如此难遂人意。
——
絮絮回到栖梧宫时,殿中一道纤弱的身影款款走来,向她福身行礼:“臣妾给娘娘请安。”
这天儿也不早了,絮絮腹诽了一句,面容还是笑意盈盈:“雅御女不必多礼,坐吧。”
雅御女怯怯未坐,却说:“娘娘今日身子好些了吗?臣妾,臣妾得了一支老参,想着娘娘身虚,可以熬熬汤喝。”
说着还准备向她这儿走来,“臣妾替娘娘按压按压罢?”
絮絮莞尔道:“你有这份心意,本宫很高兴。老参难得,雅御女承恩多日,须得进补,才好早日为皇上开枝散叶。”
她脸上红了红,说:“谢娘娘教诲。”
絮絮怕伤到她心,只好由她又给自己按摩了一会儿,末了叫寒声赏了不少大补的好东西给她。她现下也很期盼宋青蕊争点气,赶紧怀个孩子,证明敬陵帝他不是不行。
然而急转直下的是,三月底,她一早如常醒来,叫寒声进来时,就见寒声苦着脸,低声说:“娘娘,雅御女她没了。”
“没了?!”
“昨夜失足跌进了虹明池,又不会水,今早被发现,捞上来已经没气了。”
絮絮愣了半晌。窗外东风和煦,这是春光最盛的时候,繁花竞开,怎么偏偏就有人过早地凋零。
寒声捂住脸,呜呜哭起来,絮絮怔在原处,好久才说:“好好抚恤她的家人。”她还记得那时候,在御花园里听到,宋青蕊的家里需要帮衬,却不敢把东西寄回家。
怎么会这样快?
絮絮回神后,拧起眉道:“真是失足落水这么简单么?”只怕未必。
她顿了顿,“皇上那边有说什么吗?有说疑点太多,要查查吗?”
寒声道:“中德殿下的谕旨,说……是意外,已经盖棺定论了。”
絮絮垂下眉眼,金口玉言无法改变,扶熙既认定是个意外,那么,哪怕它并非一场意外,也成了意外。
夜半难眠,絮絮猛然坐起身,这一夜没有月亮,星光寒簌地洒进殿中,她鬼使神差地披上衣裳起身。
她也不知要去哪里,从后园翻墙出了栖梧宫,漆黑浓酽的夜色笼罩着这座宫城,她忽然感到了一丝凄凉。
星光稀薄,远不能照见前路,她一路跌跌撞撞,竟然又来到了露落园。此夜风来,夜里那些花枝都仿佛睡去,她蹲在一丛山茶花旁,看到露水凝在花上,被风一吹,花枝簌簌摇动,连带那颗滚圆的露珠亦陡然落下,似美人泣泪。
原来这就是露落风来的模样。
她捂着脸,这时候心头许多痛苦得以在这无人的所在泄露一两分。
她也丝毫没能察觉背后有飒飒声响。
终究是她当皇后当得不称职,叫一个鲜活生命就这么离开人世,分明几日前还见她或颦或嗔或喜,但这都已成为故梦。
“蹭”的一声,似乎是利刃划破空气的声响,她如梦初醒,急忙起身,等回过头时,先入眼的是躺在地上的一条断成两截的蛇,绿幽幽的眼睛死不瞑目一样还在盯着她看。
血腥味和一缕幽冽的梅花香气一同沁入鼻尖。
她沉默地踢了一脚蛇的尸体。
缓慢抬头,入眼是雪白的长靴,雪白的衣袍,如同凛冬季节,寒香园那满园的寒士卧雪,在如此的浓夜里是极其醒目的白。
一柄细长的泛着泠泠雪光的剑。
目光短暂停留在他脖颈处的喉结,还未看到对方的容貌,“这么大一条蛇,姑娘没有发现?”他的嗓音含着些许戏谑,絮絮正要争辩说她因为正在伤春悲秋,且是她彪悍生命里难得的伤春悲秋,所以难免就不够灵敏,没有发觉也很正常。
但话还没有彻底组织好,只见对方已淡淡转身踏出了好几步,仿佛一道稍纵即逝的影光。
“哎?是你……”
他倒是真的停顿了一下,嗓音温和清雅:“姑娘,人不能,至少不应该被一条蛇咬两次。”
絮絮语塞,半晌,揉了揉鼻子道:“多谢你救我。上回也是你帮我包扎了伤口的罢?”
对方一笑:“萍水相逢,不必言谢。”
“阁下……究竟是谁?”见他走远,她连忙问道。
“我么……”那人半侧过头,絮絮模糊看到他的脸上一副几乎罩住了全脸的银白面具,他轻声道:“无名之辈。”
他的容貌不想被人看到,他的姓名自然也不会想为人所知,这是神秘人的自我修养。
他离去前同她说的一句话,颇显意味深长:“姑娘,夜晚还是远离水边。”
絮絮神思一顿,没顾得上其他,生怕他跑了就去抓他衣袖,奈何对方身形极快,看似在眼前,一晃眼便闪去了好几步开外,絮絮没法,只得隔着几步远,问他:“为什么这样说?阁下是不是知道什么?”
那人慢条斯理收拾着他的长剑,一面背倚上了老杏花的树干,淡淡道:“嗯,昨夜有人死于落水。倒是可怜,腹中还怀有身孕。”
絮絮怔了半天:“怀孕了?”回神时,她还要再问他到底知道什么,面前已不见了影子。
回栖梧宫的一路,夜风幽冷,她抱着胳膊,再一次感觉这座宫城的森然可怖。灯火令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星光璀璨,万物静谧。
细细一想就能想明白,倘使宋青蕊真的怀孕了,却连消息都来不及公布,就死掉——这背后大抵有什么人在搞鬼。
人心实是世上最难测的东西。
定案后,几乎没有可能翻案了,何况仅是这一句话,也不足以证明宋青蕊她死于非命,这件事便埋葬在了敬陵二年的三月,这个幽冷漫长的春夜,容絮絮的心底。
——
宫中的宠妃仿佛都没什么好命,丽美人打入了冷宫,雅御女又落水身故,四月里得宠的江御女被查出私相授受,没得什么好结果。
仿佛稍得宠一点,接着就会遭遇变故。
一时之间,也不知是得宠好,还是不得宠好。
絮絮为着要彻查那几件事,思虑甚重,可她总是查不出什么来,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磨灭所有可以追查的线索。
她同扶熙提过好几回,只是每一回他都以“证据确凿无需再查”为由反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