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宴席散后,她叫人不必跟着,沿着碧凉溪独自散步。
河滩边凉得沁人,她一路走到碧凉溪的源头,原来是龙榆山上的泉水淌下来汇的一条溪。再往里去,翠篁幽幽,已不见了灯火照明。
夏夜空气清凉,星光单薄,这里已是无人之境,偶尔会窜出些山鸡类的活物,再往上便是游山行廊,缠着山而建,她一时好奇,也就登上石阶上去。
仿佛有细微的踱步声——她疑心正是从游廊传来的,犹豫着究竟要不要上去,但左右一想,还是好奇战胜理智,于是提起裙子拾阶而上。
青石阶修得古拙,裂隙处还盈长苔藓杂草,没有灯照,她自己也忘记提灯,只好黑灯瞎火摸上台阶,幸得这也难不倒她。
待上了三四十级,左手转向游山行廊,大约许久无人修缮,柱漆掉了不少,她刚到此,忽感到从一旁幽暗竹林里大踏步走出来个人,在她背后,猛抱紧她的腰肢。
浓夜暗极,星光浅淡,无法辨识来人的容貌,却可识别出这满身清冷的杜衡香气。
她怔了一瞬,是扶熙?
脑海里被那紧紧一抱弄得乱七八糟,心上一只小鹿闷头乱撞,撞得她头昏眼花,身子被人整个儿地转过来,紧接着一个霸道凶猛的吻便落在唇上。
是她从未见过的霸道模样,和记忆里他克己复礼冷清幽冽的模样分毫不同,那旖旎凶狠的吻啃咬着她的唇,又痛又缠绵,还有极其灼热的气息,如一片炽热的汪洋,要彻底湮没她。
在她思绪如乱麻的档口,他大抵终于吻够,松开一点,双手仍然紧固她腰肢,低声呢喃:“你终于来了。”
酒气同杜衡香气一起缠在她的鼻尖,幽冷的夜风和灼热气息混杂,令她神识都要模糊了。她终于把愣着的两只手抱到他腰上,心如擂鼓,说:“皇上在等……谁?”
他短暂愣了愣,看不到他的眉目,却能想象此时他应在皱眉,半晌静谧,风吹动丛竹亦无边簌簌,“在等你。……梓童。”
他知道在她面前的是她?他又吻了上来,这个吻没有那么霸道凶狠了,反倒温柔许多,像飞鸿踏雪般轻和。唇舌间的酒香仿佛叫她也一并沉醉;她好想醉在当下,这可真是……
真是一场良夜的美梦。
来北陵行宫避暑的第一夜,敬陵帝竟然留宿在烟澜载水,据好事者传,是皇上他抱着娘娘回来的,这确是敬陵朝以来绝无仅有的事,众所周知皇上性子冷清,于女人上更没多大兴趣,完全没继承先帝的风流多情,更鲜少在众人眼里同后妃亲昵——皇后娘娘霸王硬上弓不算。
这一举动以后,风向便略有改变,大家都开始赞叹帝后伉俪情深,歌颂年少夫妻云云。
絮絮也不知怎么就糊里糊涂地成了继那位江御女后,敬陵二年第四位略略得宠的女子,那一夜她糊里糊涂地邂逅了游山行廊上的扶熙,他说他在等她来。
联想到那一日他曾对她说过,他与她同行已经足够——她唯一能想到的解释就是他可能最近做梦梦到了点前世碎片。
但究竟是什么个原因,她没有问过。既然要当下获得快乐,那么纠结太多,很不利于当下的快乐,不如顺其自然。
只是那一夜晚风清凉,在他们离去以后,山间另有一个白衣人影,缓慢攀到山腰。即使只是几十个台阶,也叫她气喘吁吁,扶着掉漆的红柱平复了半晌。
虽是夏夜,她依旧裹着件斗篷,仿佛很畏寒。
这一切,唯有翠竹梢头一掠而过的一群夜鹭知晓。
——
依照以往的标准,连续侍寝三日就可以称得上宠妃了。
果一连三日扶熙都到了烟澜载水,且疑似多日没有开荤一样,她疑心他如果连续四日的话,身体可能吃不消,于是抽空跑龙榆山上猎来一只野鸡,命人炖了点野鸡汤给他补补。
端到处理公文的案前时,他淡淡盯了野鸡汤一眼,又淡淡瞥了她一眼,目光似含有一许警告意味。
入了夜后,不出所料,他再度踏着幽幽夜色来到烟澜载水,她正于美人榻上小憩,拿一柄绘了秋海棠花的团扇轻轻掩面,听寒声读些野史,读到前朝末帝与其大将军和他的后妃的三角恋关系,躲在团扇后头笑得十分开怀。
寒声骤然安静。
“在听什么?”
青年嗓音温和,别于往常冷冽,絮絮嗖地起身,近来与他亲近,规矩也就抛去九霄云外了,她两三步抱上他,贴到他胸膛,道:“野史,都是三郎平日不瞧的东西。”
三郎。
这两个字从她口中吐出来,无端就令人浮想联翩了。仿佛百转千回以后,才得这么如珠如玉的两个字,被她视作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美玉,捧在心尖上的位置。
他怔了一怔,没有阻她的动作,却在刹那间极其难得地回想起于他已是久远的一幕。
他矮身坐在竹床上,看她变戏法儿似的给他变出来一大盘剥好了的紫葡萄,念叨着:“这是我亲手剥的,挑的都是又大又甜的,绝没有错,快尝尝!”
又很快端来一杯热茶,是他喜欢的明前龙井——“不过,三郎质寒,万万不能贪凉,凉茶碰不得,还是喝些热茶好。”
她仿佛一个寻常的妻子对寻常的丈夫关怀一样。
这几日她都是这样待他的。
此夜,他恍惚梦到那个总被他忽略的情景。
第26章
那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大抵因为他不肯回忆,从来都甚少入他的梦境。这时候倏忽冒出,叫他重温一遍那时情景, 他若清醒, 势必很不愿意;但既是梦境,……梦, 向来没有什么道理可言。
春日的御园,白山茶花肥蓬蓬地开着, 骤雨初霁,地上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的气息。
父皇诞辰大办饮宴,他不胜酒力, 饮了几杯酒后便觉头昏,独自离席出来吹风。晴光大好,他沿着幽僻小径缓慢踱步,踱到丛花开处,驻了驻足。
一路“邂逅”贵女无数,刻意的无意的, 他收在眼底, 只是并未发一言,冷淡掠过,视而不见。她们每逢饮宴, 多会寻找契机同他示好,大约是因为, 他是母后嫡出的皇子, 又已快到成婚的年纪。
山茶花期漫长,从冬日一直开到暮春, 他微微垂眼,瞧见离得很近的一朵山茶花上栖了一只黑蝴蝶。
他看了几眼,觉得失了趣味,正要抬脚离开,忽听一道女声压低了嗓音迫切喊他:“别动!别——”
他也不知为什么就听她的话乖乖没有动,抬眼看到蹑手蹑脚过来的一个红衣少女。她躬着腰极小心地放轻脚步走来,他还没有辨清她的容貌,见她蓄势待发,饶有兴味等着她的动作。
她顿在那儿,似在酝酿,突然扑过去,快得像一道闪电,也像禁宫高手所出的剑。
她如愿以偿扑到那只黑蝴蝶,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只巴掌大的竹篓,把蝴蝶关了进去,末了拍了拍竹篓的盖儿,十分志得意满,就要走人。
她竟然当他做不存在?得此认知,他蹙了蹙好看的眉,“站住”两字在唇舌间囫囵半天,还是被他咽下去。从衣着来看,大约亦是参宴的贵女,只不知是谁家的女儿,又或许这偶尔的邂逅也是她设计的欲擒故纵?……
他在一个电光火石的时间里想了许多,都抿于唇间了无痕踪,想着现下酒意渐褪,应该回去了。
哪知红衣少女像突然记起他这号人一样,回过头来,对他嫣然一笑:“谢谢你啦,没有惊走我的蝴蝶。”
少女眉眼丽得惊人,唇红齿白,春衫瘦薄,雪白颈子似塞上山巅的积雪。这时她眼弯成弦月的模样,似盛有虹明池潺潺秋水。若以花作比,这丛山茶绝不够匹配,她该是一枝国色天香的牡丹,且是牡丹名品洛阳锦,富丽堂皇明艳大方,同他这一路所见、甚至同他过去多年所见的少女都不相同。
她眼中仿佛流淌着天地的灵气,那样一眼,叫他片刻失神。
梦境至此,依旧春风和煦,美好得让人眷恋。
嫣然一笑,容色倾城,少年初遇,可以悸动。但在他注视着对方的同时,对方看清他,却是一愣,目光细细端详似的,仿佛很久以前,就与他熟识。
半晌,她忽然低声唤了他一句,“阿铉”。
春景顷刻破碎,取而代之的是浓云暴雨,滚滚而至,把这幅美妙图画冲散成无数个碎片,汇成巨大漩涡,最后陷入彻底的黑暗。
“……”
“三郎?三郎!”
听到有人唤他,他才终于从梦境里逃脱,睁开眼,只是长眉仍旧蹙起。稀薄的星光从蕉窗洒进来,错落覆上美人面庞。身侧的女子支起半个身子,温热手指轻轻替他别好耳发,说:“做噩梦了吗?”
借着依稀星光,可以看到她秋水眸子盈盈,与他的梦里别无二致。
他压下心潮千般汹涌,淡淡道:“没什么。”
她的指尖很热,触到他的肌肤,仿佛就能将他点燃。他眉头刚舒开一些,似乎想起什么,眉心又皱了皱。
同样映着星光,他的漆黑眼眸却深邃至极,泛着迷离的光,让人猜不透他的所思所想。
絮絮从来不是揣摩心思的高手,但看到他皱眉,就也跟着一道皱眉,很迅速地下了床,倒了一杯水来,笑道:“这个壶还能存热,正好还是温的,喝点水吧。”
她关切地摸出一方手绢,给他揩了揩额头上沁出的细汗,那只手忽然被他轻握,他似有话想说。她便睁大眼睛望他,等他开口,只是他欲言又止,最后什么也没有说。
絮絮心底嘟囔着男人心,海底针,但在次日却还是很挂心他昨夜的噩梦,见他白日里精神头轻,暗暗摩挲下颔,从理政的书房转出去,问在廊柱边上呆着的小顺子:“小顺子,你打听打听,行宫周围有什么好玩儿的?”
小顺子自从几日前皇后娘娘突然得宠,也随之水涨船高,近来在行宫各处行走,都能昂首挺胸听到他们恭恭敬敬唤一声“顺公公”,因此春风得意,对娘娘的请求更加上心。
不消半日功夫,小顺子即风风火火回来,满脸嘚瑟的笑:“娘娘,奴婢都打听好了,行宫以南三十里地有一处市集叫昙花集,现在正是与外族通商的好季节,白日夜晚都热闹得很,各色小玩意儿,外族人来表演什么的;到七夕,还有千花会可看。”
絮絮很满意这个结果,想了想,复又问道:“千花会?那是什么?”
小顺子道:“顾名思义就是会展出许多种花儿,奴婢问了,届时不单有花,还有灯,非常美。”他词句匮乏,恰又忘记刚刚那个哥们儿给他形容的词句来,挠了挠头,终于灵光一闪记了起来,连忙补充道,“哦对对,叫做‘千花竞盛,万艳同开’。今年有江南富商来此,据传带来了百年难得一见的流金玉昙花……”
絮絮低低重复了一遍:千花竞盛,万艳同开。那该是多么震撼的景色?
她心底已大胆做出个决定来。
不过现下她还另有事情要做。
下午通常都是敬陵帝会见臣工的时间,虽则在行宫中,这一习惯也没有改变,絮絮也就顺理成章借这么一段空闲时间溜出了十万琼英。
行宫中每日都有宫人进出采买,统一的青裙素髻,大约是装扮实在相像,她们亦丝毫没有发觉队伍里多了一人。絮絮原想正大光明出行宫,但那样势必阵仗浩大,惹人注目便不妥了。
她乘着采买的马车是好几人挤在一起的,听着同车几个姑娘七嘴八舌说着八卦,“随行来的张大小姐,你们见到了么?生得真是花容月貌,……好羡慕她,爹爹权势大,又是嫡女,若不是皇上已经立了皇后贵妃,只怕也是要做皇后的。”
絮絮听后,眉心皱了皱。左仆射张忧的嫡女张韵生,她见过她,性子倒跟她有几分相近,不过今年才十五岁,精通骑射之类,来行宫是为了做贵女的表率,在下个月各小国来朝见时同他们的女子比试马球的。
她还知道除了张韵生,还有太师楚擎的侄女儿楚筝,右仆射宋竟的外甥女孟巧绿以及长公主的女儿秀阳县主郑瑜,这四人一并组成了一支马球队。
大衡朝女子并不时兴骑射马球,所以能打好马球的,数来数去也就那么些人,从前絮絮自然也是其间的顶梁柱,不过业已成为过去了。
每想起一次,她都要长叹一口气。
接着她便听这几个姑娘把以上四位大小姐挨个儿夸了一遍,夸人的话术都无外乎是若不是谁谁已经娶了谁谁,只怕谁谁就能做谁谁的正妻。
絮絮暗自翻白眼,好姑娘就是好姑娘,怎么还要靠嫁人来实现自己的价值,就好比,她倒更想别人提起她时,提及的是她的大名容沉,而非容大将军的嫡女,或者当朝的皇后。
马车颠颠簸簸好容易到了镇上,絮絮等没人注意时立马钻到了人群里。她左右一问,才知道这处小镇还并非是小顺子口中的昙花集,但若要前去,还得向东走个三十里。
不过这时再前往那里已然赶不及了,絮絮索性在这小镇上转了转。
许久没有接触这般热闹真实的市集,她行走在熙熙攘攘人群里,蓦然浮出一阵一阵虚无感。他们从她身边擦肩而过,他们纷纷看她,令她发觉自己出门没改换一下容貌做做打扮很是失策,只好用自己的手绢蒙住半边脸,仅露出一双眼睛。
即使这样,依然很多人瞧她。在宫中是没有人敢这样看她的,那些称赞她美貌的话,她或多或少也不很信,因此她时常都觉得,在宫城呆久了,十八岁都快呆成了八十岁。
倒是现下,他们愣愣看她,忽使她小小虚荣心大大满足了一番,是不是说明她仍旧年少,与那些未出阁的贵女,其实没有多大区别?……说到底,她今年才虚虚十八岁而已。
她便笑起来,眼眸弯成了月牙儿,心情颇好,将宫中教导的各色礼仪全都抛开,想怎样蹦跶就怎样蹦跶,欢快地四处走走看看。
这一看可就了不得了,瞧见这个也很喜欢,那个也很喜欢,街边叫卖的馄饨喷香喷香的,走街串巷的糖葫芦也很诱人,她看呆了以后,猛然发觉自己换了这身衣服,是一个子儿也没带在身上。
冤孽啊冤孽,什么叫做当头棒喝,大抵就是在小摊上挑挑拣拣拿了一大堆喜欢的东西,结账时一摸口袋,一文不名。她脑瓜子一嗡,想到下回再能溜出来也不知是何时,犹豫了再三,问那位留着一把山羊胡子的老板能不能赊账。
老板表示小本生意,姑娘还是理智消费。
她于是心痛地看着那山羊胡子的老头儿把她的小木刻、核雕小船儿、牛筋弹弓、滋儿哇乱叫的机关小鸟一一拿回去,不小心触动了小鸟的机关,它登时撕心裂肺地滋儿哇叫起来,听得絮絮更加悲伤起来。
最后一样是她此行的目标,一支精美的桃木平安符。买回去以后,用布料缝好,放在枕下,可以辟邪安睡。
山羊胡老头叹着气摇着头就要把它也收走,忽然她问:“那我能不能拿什么东西跟您换呢?比如我这支簪子……?我真的很想要这个平安符。我……夜里做噩梦,想拿个东西镇镇。”
这件事本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絮絮虽本心不怎么信神仙鬼怪,但有自己切身经历在,只好信了几分。附近没有什么道观庙宇,她在小镇上转悠半天,仅在这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