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皇钗/元后——倾颓流年【完结】
时间:2023-11-07 23:05:21

  她只是很想续回那段破碎的缘分,从前不得圆满,在今生求一场圆满而已。
  也许人都是会变的,她也会变,扶熙也会,所以他和梦中不同了……。
  她拿袖子抹了抹脸上沾的风雪,踉跄着站了起来。
  寒声要来替她披上斗篷,但她摆了摆手,径直回到西侧殿,在书案前坐了下来。寒声抱着斗篷一路追了上来,淡薄的日光错落洒进殿中,空气里尘埃漂浮四散,案前摊开一副笔墨,她听到眼前人轻轻唤她:“寒声,你教教本宫怎么研墨?”
  寒声并不知究竟在中德殿里皇上同自家娘娘说了什么,但这样失魂落魄,一定不是好话,想着想着,先替娘娘红了眼圈:“娘娘金尊玉贵,做这些活干什么?伺候笔墨的事,奴婢来就是了……”
第13章 上元(二)
  絮絮点了点头,漆黑的眸子若有所思。
  寒声走过来替她研墨,絮絮一边把玩着青瓷笔山上那支狼毫,一边好奇地盯着她看。
  这看得寒声很不解:“娘娘?”
  “你做你的,别看我,我再看看——诶,寒声,你研出来的墨怎么做到这样均匀的?”
  “娘娘记得‘重按轻推,远行近折’八字,用水要凉,热则生沫,凉则生光,……”
  经过寒声一番讲解,絮絮半知半解,但深觉自己有所了悟,便赶了寒声到一边去,挽起袖子亲自上手。
  半日过去,寒声一面心疼地揉着她的手腕,一面嗔怪:“娘娘明知道事情不能一蹴而就,还这样着急,下这么大气力,伤着手腕可怎么好。”
  絮絮垂着眼睛,目光落在砚台里一汪清亮的墨上:“唔,这样算差不多了罢。”
  寒声哑然,娘娘诚然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女子,今天是,过往是,明日依旧是。
  絮絮倒没有在意她的愣怔,略随意地叨叨起来,“皇上那日要本宫写封平安信给爹爹,本宫还没有写。”但这大好机会,她又怎么能只问个平安二字?赵献那事儿得问问;梁王这事更得问问。
  信写得洋洋洒洒四页信笺,火漆封束叫温弦送去了负责驿寄的府司。
  等料理了这些事后,竟已日落月升。絮絮习惯性坐到门槛上,天上依稀的有星子闪烁。算算时间,父亲大抵正在班师回朝途中,从边境回京,还要走一个月左右。
  梁王却要急赶着回京。若说他当真只为见母妃一面,絮絮觉得那可能性比宋成和生孩子还要低。
  那么他究竟是什么目的?而梁王妃这个民女身份也甚为可疑,虽说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但是那不是无以为报时的法子么——她可不信堂堂一位王爷,再怎么落魄,还能落魄到付不出诊金需要把自己抵押的程度么?
  不过也说不准,寒声喜欢看的话本子里通常就有这种情节。
  思索了半天扶熙的烦心事,她又回想起扶熙今日所作所为,气不打一处来,暗暗鄙视自己,怎么还上赶着替他烦心,理当把这些抛到九霄云外,叫他的丽才人替他烦心去。
  她摇了摇头,决定找些自己的事情来烦心,哪知道温弦这时匆匆回来,却是带来了个了不得的消息:“娘娘……丽才人晋封了正四品美人……”
  温弦话毕,就被寒声拉着走到一旁,寒声已快要捂脸哭出声来:“娘娘今儿本就难受了,你还要,还要说这些糟心的话来……”
  温弦手足无措,忙着抽绢帕去擦拭面前小姑奶奶的眼泪,倒是门槛上坐着的絮絮未发一言,撑着腮,静静垂眼不知在看着什么出神。
  好半晌,她淡淡道:“封了好,对合眼缘的人,总归要好点。”她叹息一声,尽管知道这一切都已经在往她未曾预料到方向进行了,可——心头还是很落寞。
  这夜里月光似水,地上仿佛铺上一层白霜。
  她这夜没有梦到那场漫天的火光,反而梦到了小时候元宵佳节,火树银花的景象。
  天一亮,还没有等寒声说话,她已经行云流水般掀开被子下床穿衣,说:“寒声,咱们宫中的花灯,本宫想自己做。”
  寒声的眼睛瞪大了些:“啊?娘娘这——”她欲言又止,毕竟绢帕的经历已足够证明,娘娘她在动手做东西方面,确实没有多大天赋。但谁也无法改变娘娘做出的决定。
  絮絮一把披上衣裳,寒声连忙过去帮她穿衣,一面小心翼翼观察着娘娘神情,见娘娘神色如常,眼睛里仿佛还闪着光彩,她实在疑心娘娘到底怎么做到情绪管理这么好。
  分明昨儿还……今儿又跟没事人一样。寒声很羡慕娘娘的这颗金刚不坏心。
  絮絮听了寒声的疑惑,笑着刮了她鼻子一下:“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是爱哭鬼呀——哼哼,有句诗叫沉舟侧畔千帆过,既知过去已发生,不妨更向前看。否则,既遗失了当下,又错过了将来。”
  寒声觉得娘娘近来说话都变得很有哲思,疑似佐证了失恋可使人文学造诣暴涨的观点。
  絮絮格外钟爱栖梧宫这块漆红门槛。虽然温弦和寒声都劝过她,坐在这里不甚美观,为何放着金灿灿的凤座不坐,要坐这儿;絮絮那时仅仅笑着说,坐在这里有一种似曾相识的能叫人安心的感觉。
  她双手交叠撑在膝上,托着下颔,秋水眸中星光忽闪,纤长眼睫似蝶翼般遮出小片影子,笑说:“本宫打算做一盏鱼龙灯——你们记得吗,小时候在塞上,上元节去边境小城里,灯会上就有一盏很大的鱼龙灯。”
  她顿了顿,语气略带失落,“但被人买走了。唉,当时实在没有钱,否则,我一定要赢了那个男孩。”
  这话一说寒声就记了起来,附和道:“对对,奴婢记得的,……那个小男孩似也是个富家公子,指着要那盏花灯,他身后的大人立马就给他买了。一百两,说出就出了——”
  絮絮回想起,彼时她加上寒声、温弦,兜里一共六个子儿,即便如此,她也很有底气地出了价。
  输归输,遗憾是有一桩遗憾,但至少不曾为此事在午夜梦回里后悔过。
  时隔这么多年,她却在昨夜梦到那一幕,难道是有所预示做出此灯可以赢?回忆里那个同她争一盏花灯的男孩面目隐在灯火幢幢里,早已经被她忘记了;反倒是鱼龙灯的形状,她记得一丝不差。
  连着几日絮絮都在栖梧宫里闷头做鱼龙灯,描画样子,拿竹条裁制骨架,到糊上纸、插好灯烛,绘上色彩,一连串儿的活做好了,日子倏地就滑到了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这几日里却还有件插曲。
  宫里新晋的丽美人几次三番前来栖梧宫给皇后娘娘请安,都被挡了回去。
  侍卫说得乖巧,只说皇后娘娘不见客,但向来敏感多思的丽美人便以为是上回在中德殿开罪了皇后娘娘,惶恐不已,甚至在十三那日早间风雪凛冽之际还泪眼零零地跪在栖梧宫门前跪了半晌求见。
  殊不知絮絮做灯正在紧要时刻,练废了两盏花灯,剩下的时间紧紧巴巴刚够做好一盏,她只得寄希望于这最后一盏。是以她吩咐了侍卫谁也不见——皇上来了也不见。
  栖梧宫的侍卫一向听从皇后娘娘的话,说一不二颇有皇后娘娘风格,更是个死心眼的,非但未曾通传去打搅皇后娘娘,而且干看着丽美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在栖梧宫门前跪了半天。
  丽美人弱柳扶风般的人物,哪里能捱住这样的冷风,不到半个时辰就快冻昏过去。
  到了后来还是丽美人身边宫女把主子扶走,絮絮知晓此事时,皇后嫉妒丽美人而磋磨她的传言已经长了腿一样传遍六宫。
  这件事上,絮絮实在要大呼冤枉,毕竟她只是闭关在做花灯,而她的手工着实差劲,时间紧迫哪有闲情搭理无关紧要的人。
  而丽美人吃了几回闭门羹还受了这么大自找的委屈,委屈得不行。
  丽美人自己也不晓得怎么忽然得了宠,还在初五那日有幸侍寝,成了敬陵二年第一个侍寝的妃子;但既然得了宠,怎么还能任人揉圆搓扁?
  皇后娘娘不论是以前在东宫还是皇帝登基以来,都不曾刁难过众姐妹,或许也有大家都不太得宠的原因在;但是现下她略得薄宠,皇后娘娘就这样,委实叫她气不过。
  大抵是人一旦顺遂了,就容易发飘,丽美人没有例外。丽美人住在漪兰殿汀雨居,主位正是盈妃,盈妃便同她出了个主意。
  ——
  絮絮好容易做完鱼龙灯,灯面上颜料墨痕未干,挂在庭院梧桐树下晾了一日,叫人仔细收好。
  夜宴当日,宫中张灯结彩,难得奢靡一回。除夕夜宴是皇太后办的,秉着勤俭节约的理念,宫中一应从简,虽是除夕,也同平时节日没什么两样。
  然而这回是皇后娘娘操办,布置一应大不相同。宫街宫道上彩绸争艳,各色花灯应接不暇;举办宴会的晓月宫更是装点繁靡,华彩交错。
  晓月宫筑在虹明池畔,三面环水,宫中乐师并不在宫殿演奏,而另在距离宫殿不远的水上亭子里,丝竹管弦之声自虹明池传来,愈显渺远浩大。
  太皇太后风寒未愈,只叫林姑姑来代贺,除此便是贵妃娘娘称病没有到。
  参宴的除了后妃,还另有宗亲若干,譬如诸位王爷王妃、帝姬驸马等等。絮絮翻看着参宴名册,目光落在各位王爷名字上头,忽然有些感慨。
  先帝生了一大堆皇子帝姬,可惜活到现在的寥寥无多。
  然而其中最叫絮絮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先帝第四子。
  从来没有听人说起过这位四皇子,她也从来没见过他。存在感低到极致,连名字都不曾留意过;问过宫人,也都说不晓得。
  所以她曾猜测这位四皇子怕不是老早就没了,才这么避讳。
第14章 上元(三)
  上元佳节,絮絮自宴会开始之前,便忙得脚不沾地,好容易处理完各种琐事,匆忙赶去与扶熙一同前往晓月宫。
  这一路冬风冷瑟,灯光融融。身旁男子的玄色王袍几与夜色融于一体,龙纹盘桓,在灯火照映下流光明灭。
  她一路都在偷看他的侧脸,只是在这样冷峻的冬夜,连一丝节日的喜庆也没有觅到。时移世易,这一世的扶熙,并没有特别爱笑了。
  分花拂柳到了晓月宫,众宾客在侍女引导之下一一落座,紧接着太后、帝后驾临,便是一阵山呼。
  絮絮落座在扶熙身侧时,又格外往他的方向靠近了些。杜衡香气霎时盈满身周,下面众人尚跪拜行礼,她的小动作无人察觉,是以她又更加胆大地去牵他的袖角。
  扶熙眉目冷清,寡淡嗓音叫了平身以后,几乎再未开口说什么。他笔直坐在那里,仿佛青山岿然不动,压根不看她,让絮絮觉得简直是一只不解风情的大冰块。
  因这宴会也是梁王同梁王妃第一次上京谒见,在众人归座以后,絮絮就见台下一个青年男子并一名女子单独走出,在堂中齐齐拜下:“臣弟扶昀,蒙皇兄恩降,臣弟得幸回京,万感隆恩圣重,臣弟拜谢皇兄。”
  那青年一身黑衣,发束银冠,英气逼人。尤其是一双眼睛,目若朗星,叫人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从凉州来的。
  凉州,断雁叫西风的地方,扶昀很有几分那边山水的硬朗清峻。
  他身侧的女子一袭鹅黄宫装,穿着朴素,发髻盘束简单,只戴了一支白玉簪子。絮絮这才发现她以红纱蒙面,仅露出一双眼睛,——就在絮絮打量她的时候,她微微抬眼,絮絮瞧见,那是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
  扶熙漆黑眼眸里点了一点几不可见的笑,只是面容冷峻,使那点笑意都显得冰寒:“梁王不必多礼。此次击退戎狄,正是梁王突出奇兵,解了北境燃眉之急。上京山高路远,梁王辛苦。”
  夫妻两人这才彼此搀扶着站起来。传言里梁王当年摔马,虽能行走,却是不便,从这点来看,倒是不假。
  絮絮正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兄弟二人对话,忽见蒙面的女子弯了弯眉眼,似对她笑了笑。
  絮絮有心要试探梁王妃,心底思绪一顿,和气团团地向那女子笑道:“这位,便是梁王妃罢?”她又笑深了些,打趣道:“王妃为何蒙着面?可是梁王殿下舍不得叫王妃显露美貌?”
  所有人的目光早都凝在这蒙面女子身上,不少好奇,也有许多是羡慕。羡慕么,或许是羡慕梁王英姿笔挺,少年成名,又刚立下了硕大功勋,正是前途无量的时候。
  而梁王妃的身份,直至此时都没有什么人知道,絮絮固然有“那边的人”打听了一番,也并不算知根知底。
  扶昀垂下眼睛,连方才硬朗声线也柔和了几分:“臣弟疏忽,忘了给皇兄皇嫂介绍,这是……臣弟妻慕容氏。”
  他说着,又悄悄看向身侧女子,那女子旋即也垂下了眼睫,在众人期待目光中缓缓开口,嗓音清澈宛若流泉不卑不亢:“妾容貌丑陋,所以拿面纱缚面,还望皇上娘娘宽恕妾仪容不端之罪。”
  絮絮倒是颇感意外地又仔细瞧向堂中站立的两人。
  慕容音那双眼睛分明极其美丽,当真容貌丑陋么?而且慕容音仪态端庄,神态自若,与此前絮絮所见到的那些头一回觐见天子的人大不相同,稳若泰山的气度常人所难企及,哪里像一个偏远山区的民女。
  絮絮心头一沉。
  扶熙循例赏赐了梁王夫妻以后,絮絮笑道:“梁王成亲,本宫与皇上没来得及道贺,此番备下薄礼,祝贺梁王殿下新婚之喜。”
  侍女呈上锦盒,锦盒里赫然是三朵优钵罗花。花色白中带青,花瓣饱满新鲜。
  优钵罗花素来有救命药的名头,民间早将它传成生死人肉白骨的奇效,虽说实际不及,却是举世难寻。要采上一朵,更是难上加难,须得天时地利人和。
  所以见到此物,不单是梁王夫妇一愣,就是座上的扶熙,见到锦盒里的东西,也不由眉头微动。
  他目光看过来,压低声音:“优钵罗花?”他目光之中,有些道不明的意味,似在问她从哪里弄来的,放眼宫中,也未必能寻出一朵像这样新鲜的优钵罗花。
  絮絮轻轻笑了笑,声音不大,恰好他们两人能听到:“优钵罗花,俗称雪莲,性大热,能补精益阳……臣妾还有几朵,晚上皇上来栖梧宫,臣妾炖汤给皇上喝?”
  她双眼灵媚非常,柔丝若勾,幢幢灯火似点燃了里头的干柴,烧出无垠的烈火来,语气灼人,叫人看了一眼,就移不开眼睛。
  扶熙喉头忽然一干,转过眼去,端起桌上冷酒就要饮下,被一只手轻柔拦下,近前旋即响起女子清凌凌含笑的嗓音:“这酒未温,温过再喝。”
  他闭了闭眼睛,睁开时,眼底又恢复成一片平静,只是淡淡拂开她的手。
  絮絮曾经的梦中,他们夫妻一生清贫,生病以后,连一服风寒药都买不起,最后凄凉病死。
  但她也曾梦见,就算是那样家徒四壁的情形中,她生了病以后,他宁可自己辛苦点,也要买回来药给她喝,只为让她快些好起来。
  那些记忆刻骨铭心,梦境里那只贴在她额角的手的温热感,常在她心头挥之不去。
  大抵也是因此,她这辈子就很喜欢收集各色名贵的药材,总归,她不希望有朝一日重蹈覆辙,死于无可奈何的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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