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扭头回到屋里,傅老斗和傅威也不吭声,只沉着脸坐回软塌。
陈氏最先忍不住跳起来,“好你个小贱人——”
傅绫罗淡淡看了眼武婢,武婢利落上前,狠狠给了陈氏一个大嘴巴子。
扇得陈氏直接撞在软榻上,唇角带血,头晕眼花,说不出话来。
傅威吓了一跳,看向林氏。
林氏怒吼:“反了你了!”
虽然林氏年纪不小,到底是地头上干活出来的,腿脚还很利落。
她几步上前,要打傅绫罗,“忤逆不孝的小畜生,还敢叫族老来吓唬人!当了女官我也能收拾你!”
武婢手脚利落架住林氏,直接将她反剪了双手摁在软榻上。
傅家父子眼皮子一跳,都感觉有点不大对。
族老上门还能说巧合,但以前傅绫罗可是柔婉温吞的性子,怎么好似变了个人一样?
不是鬼上身了吧?
傅绫罗挥挥手,护卫从外头进来,高大壮硕的护卫直直站在傅家父子身前,身上的凶煞气息逼得他们不敢动。
陈氏见状,捂着脑袋就想往外跑,想去叫人!
但她刚起身,就被武婢压跪在地。
傅绫罗从进门起就一声未吭,等到这四个人都动不了,这才开口——
“过往我念在阿爹的份上,以为好歹你们占够了便宜,咱们能体面地老死不相往来。”
她突然笑了,娇媚昳丽的面容像是芙蓉花开,灿烂到奢靡,却令宁音心里泛起酸楚。
傅绫罗以前不懂,为何这群人蠢笨到被打断腿还敢如此挑衅她。
现在她懂了,心里那只名为‘报复’的凶兽,也再不想隐藏。
所以她语气更和软,“既长辈们敬酒不喜,只喜罚酒,身为晚辈,自该满足你们。”
陈氏大叫,“我早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
“不,你不知道。”傅绫罗温柔打断她的话,居高临下淡淡睨向陈氏。
若陈氏知道,绝对不敢惹她。
明明傅绫罗眼神疏淡,陈氏却感觉好似看到了恶狼一般,心里一阵阵发凉,到嘴的脏话一时堵在嗓子眼。
傅绫罗轻笑道:“宁音,将我给二叔准备的寿礼拿出来,让二叔看看满不满意。”
宁音脆声应下,绷着双臂端起长条匣子,走到傅威身前,不等傅威有所反应,突然松了手。
“啊!!!”
木匣砸在傅威脚上,明明匣子看着不算大,却特别沉,傅威觉得自己脚背都被砸断了,惨叫出声,直接疼晕了过去。
林氏挣扎着大叫,“傅绫罗!你放开我!我是你祖母!那是你二叔!我要去郡守府告你!”
陈氏也大喊大叫地骂,外头雨势渐渐大了起来。
傅老斗吓得脸色苍白,他透过窗户缝看到,外头全是护卫,家丁不见一个,安静得如坟场一般。
人老成精,他已经感觉出不对,狠狠踹林氏一脚,“你闭嘴!”
傅老斗尽量露出个和善的笑来,“阿棠啊,祖父知道过去你祖母和二婶不对,祖父替你做主,你看,不必闹得这么不堪是吧?”
傅绫罗笑着点头,“祖父说的是。”
她看向宁音,“怎的这般不小心?”
宁音恭敬福礼,“是婢子笨手笨脚,娘子见谅。”
语毕,宁音吩咐道:“还不赶紧打开匣子,让二老爷好好看看寿礼是否合心意。”
武婢立刻护在傅绫罗身前。
护卫应声:“诺!”
他们打开长匣,里面放了十根金光闪闪的马球杆。
傅老斗和陈氏都眼神一亮,也顾不得傅威晕倒了。
如此沉重的马球杆,若都是金子,那可就赚大发了!
二人面上刚露出贪婪神色,护卫就取出一根马球杆,狠狠往傅威身侧的软榻上一敲,吓断了傅老斗和陈氏的盘算。
刷了金粉的木杆断裂开来,铁质实心的杆头直接砸在傅威脑袋上。
碎裂的木柄砸在陈氏胸口,堵住了她即将出口的叫骂。
傅威又惨叫着醒了过来,“啊啊啊!疼疼疼!”
他捂着脑袋,在一片猩红之中,看到了傅绫罗兴致盎然的浅笑。
他突然记起六年前,卫明动手时,傅绫罗好像就是这般笑着看他的。
莫名的,虽疼得要命,他却突然不敢再骂。
护卫手上不停,直接砸碎了九跟马球杆,只剩下最后一根才住手。
傅家二老那边还好,傅威浑身是伤缩在角落里,他原本坐的那边软榻已经塌了。
除了被武婢手疾眼快拍开的碎片外,四分五裂的杆头杆柄,砸碎了屋里不少东西。
可越是如此,傅家几个人反而越不敢吭声,屋里突然安静下来,甚至能听得清外头雨声如瀑。
傅绫罗笑得更开坏,声音也更加柔和,“祖父您看,现在多好,咱们也能安静说说话,您说呢?”
第18章
满室狼藉换来了傅家人的安静,傅绫罗并未觉得开心,只满心讽刺。
原来他们也会识时务,这些年她的寝食难安,不是他们蠢,是她蠢才对。
武婢搬了个没砸坏的圈椅过来,傅绫罗坐下,令制住林氏和陈氏的武婢松手。
林氏抬起头看到自家凄惨的儿,火气又上来了,起身恶狠狠指着傅绫罗骂。
“有本事你今天就打死我们!否则我拼了命,也要去郡守府告你!”
“你闭嘴!”傅老斗看着已经半昏迷的儿子,怒斥道。
他不是无知妇人,感觉出来这个孙女有多像大儿子,心底有些发怵。
虽然傅家的荣光跟杨婉有关系,可傅家老两口一直嫌儿子只顾自家媳妇,二房也嫉恨大房的好日子,傅翟不在家时,没少欺负柔弱的杨婉。
傅绫罗刚能把话说利索,就跟傅翟告了状。
傅翟也没将父母如何,只是冷着脸请了族老来,分了家。
傅威要闹腾,被亲兄长一遍遍摁水缸里,直到二老同意分家,才肯罢休。
现如今,傅威比那时候还惨。
傅老斗心里念叨着,不愧是她老子的种,叫他怎能心里不慌。
训斥过林氏,傅老斗看向被武婢拱卫的傅绫罗,咽着唾沫干笑,“阿棠,我知道过去委屈了你,但你看,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我们到底是一家人,别伤了和气。”
林氏冷哼:“这种没良心的小畜生,大概不知,嫁了人没有娘家撑腰的苦!”
老两口还惦记着用婚事来拿捏傅绫罗。
傅绫罗气笑了,“想要打杀我的时候,不记得是一家人,现在死到临头了,还惦记着要把我卖个好价格,如此一家人,不要也罢。”
傅老斗瞳孔一缩,死到临头?
陈氏趔趄着蹦起来,又忍不住骂,“你个贱——”
武婢目光冷厉上前,吓得陈氏往林氏身后躲,还要骂完,“你满嘴胡沁!”
“君舅,君姑,这死丫头定是鬼上身了,才敢如此不孝,还敢诅咒二老,必须得告诉族里,烧了她!”
林氏刚要说话,被傅老斗狠狠瞪了一眼,不甘愿地咽下嘴边的脏话。
平时家里事儿是她来张罗,可男人真发起狠,她也不敢造次。
傅老斗死死盯着傅绫罗,“你什么意思?”
傅绫罗面色淡淡冲宁音示意,宁音从怀中取出几卷契纸摆在破损的矮几上。
傅绫罗:“祖父祖母大概不知,阿爹虽是因公殉职,却是犯了错才会死,我当年带着阿娘的嫁妆进入王府,为了替父恕罪,已经将嫁妆都许了军饷。”
林氏立刻反驳,“你胡说,阿翟怎么可能……”
“祖父不如先看看,嫁妆单子如今都在谁名下。”傅绫罗直接打断林氏的话。
林氏不识字,傅老斗也不认识多少,但定江和傅杨氏几个字他还是认识的,心里不由就相信了大半。
傅绫罗看向陈氏,“阿赢能顺利进入王府,光凭父亲的情分不够,当年还签了契,待得及冠之年,会将傅家一半的田地许成军饷。
可惜傅家的田地,现在多半都姓了陈林,也不知到时还能不拿得出那些田地来。”
傅老斗心下一惊,顾不得两个妇人脸色发白的心虚样子,赶紧翻看底下的契纸,从上头看到了傅华嬴的名字。
傅老斗也顾不得儿子半死不活的模样,赶紧拿着一叠纸凑到傅威面前,“你快看看,是不是真的?”
傅威也顾不上自己浑身的疼了,一半田地那可是上百亩,南地良田十几两银钱一亩,那是上千两银子啊!
傅家铺子经营不善,一年收入最多几百两,还有两个顾着娘家的婆娘,除了傅家眼下的宅子,真没多少存银。
不然他们也不能死死惦记着傅绫罗的嫁妆和聘礼。
“是真……”看完那一叠纸,傅威心都凉了,再次晕了过去。
陈氏趁着武婢不注意,跑上前从傅老斗手里抢过纸撕了个干净,脸色狰狞看着傅绫罗,“你个死丫头胡说八道上瘾了是吧?”
宁音冷笑,“二夫人尽管撕,不够我这儿还有,左右都是抄录的,也不值几个钱!”
她凶神恶煞走上前,在傅家人退后的时候,又将一叠纸拍到矮几上。
宁音故作无辜拍拍脑袋,“哦,娘子心善,忘了说,傅家如今半数铺子也在嫁妆里,可惜啊,铺子快叫二夫人给卖干净了。”
陈氏脸色一白,大叫:“你胡说——”
她冷冷扫了眼傅家二老,“官府都有存档可查,老太爷尽管派人去看看,傅家的铺幡现在到底姓什么!”
“也就是老太爷和老夫人万事不管,二夫人卖了铺子不说,还拆了东墙补西墙,应承了不知哪家的卖身钱,想要将娘子逼回来,好把娘子卖了。”
“眼下娘子可是王府女官,在王上身边伺候,我倒不知还有那长了熊心豹子胆的,敢买王上的女官?到时候若卖不出去,这拖欠军饷的罪名,可是要诛三族的。”
林氏一个气喘不上来,捂着胸口就趔趄在了软榻上。
傅老斗恶狠狠瞪着陈氏,“贱妇,你真卖了我傅家铺子?”
陈氏惊慌失措地摆手,“不,不是,我,是,是看铺子经营不善,也是为了贴补咱家家用啊!”
林氏缓过气来,起身一脚将陈氏踹倒,扑到陈氏身上撕抓,“我打死你个败家娘们!贴补家用我怎么没瞧见呢!”
“这些年你从我们手里拿了多少银子去!现在命都要叫你害了!我打死你个不省心的!”
傅家人没什么见识,婆媳俩撕起来的时候,傅老斗已吓得六神无主。
那可是定江王,定江郡的天!
他脸色苍白看向傅绫罗,“阿棠,你,你也是傅家人,你可不能不管我们啊!”
好歹她现在是女官,也只有她能替家里说得上话了,否则不是白长了这狐狸样儿。
再说到时要真诛三族,傅绫罗也逃不过!
傅绫罗垂着眸子,表情冷淡,“若祖父祖母能老老实实,别惦记你们不该惦记的,待得阿赢及冠时,说不定我能攒够赎回铺子的银钱,为祖父祖母颐养天年。”
傅老斗搓了搓手,一听傅绫罗不打算撒手不管,心里又舍不下傅绫罗的聘礼了。
她可是女官,要是能嫁个好人家,聘礼多少铺子买不回来啊。
傅绫罗看出他眼中的贪婪之色,眸底微讽。
她看向被林氏压着打的陈氏,凉凉道,“还有最后一桩,二婶大概是猪油蒙了心,竟跟其他封地的细作勾结,意图毁掉我,好在王上身边安插细作。
这比拖欠军饷还要命,倒是不会诛三族,可悄无声息让人没了性命,对王上来说并非难事,此事可等不到阿赢及冠。”
林氏和陈氏的动作一顿。
陈氏脸哭嚎都忘了,一下子将林氏掀翻在地,趔趄爬起来。
她那张被抓破的老脸,头一次跟雪似的白,声音尖厉,“什么细作?你胡说八道,那分明是王府后宅的贵人!”
说完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说漏嘴,立刻捂住了嘴。
宁音轻嗤,“后宅里,都是京都和各封地赏赐来的夫人,二夫人是趴她们床底下听过,知道她们不是细作?”
陈氏抽了半口气,哆嗦着瘫在地上,再也没有叫嚣的精神气儿。
傅老斗也傻眼了,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傅威身上,压得傅威半昏迷中惨叫出声。
细作?家里妇人太出息了,这,这不是叛逆大罪吗?
林氏干脆就没能爬起来。
*
回王府的马车上,宁音捧着脸,想一路笑一路。
尤其是想到,陈氏被赤红着双眼的老两口混合双打,逼着交代的场面,她就忍不住笑出声。
快到王府的时候,护卫近马车前禀报,“傅长御,人已经抓了送去统领那里。”
“好,辛苦了。”傅绫罗一直靠在马车上闭目凝神,闻言睁开眼,强打精神笑道。
宁音察觉出娘子心情不好,掀开帘子看了眼,见周围都是蓑衣武婢,这才小声道:“娘子,二夫人只跟个陌生铺子的掌柜联系,也不知到底是哪个夫人,卫统领能查出来吗?”
傅绫罗软声解释,“查不查得出,倒也不十分要紧,人被抓,蛇总会受惊,就不必担忧她立时算计。”
“让我缓口气,坐稳了长御的位子,只要她不死心,早晚能查出来。”
到时收拾对方的法子,多得是。
说话的时候,傅绫罗脑袋靠在车壁上,狐狸眼儿微阖,削弱了妩媚之色,芙蓉面白到透明,带着柔弱的破碎感,令人从心底怜惜。
宁音怕车壁硌得慌,心疼地将傅绫罗揽在怀里,让她靠着自己肩膀。
“娘子,好不容易把傅家给收拾了个彻底,您不高兴吗?”
傅绫罗将脸儿埋在宁音颈间,声音轻得几乎要消散在雨中,“我高兴,我就是……想阿爹阿娘了。”
她这些年一直没回傅家,傅家宅子在她记忆中,还是阿爹阿娘在时的模样。
今日回去,阿爹阿娘留下的痕迹全被换掉了。
傅家二老和二房虽然怕她,心里恨不能她早些死。
族老虽为她出头,就跟以前眼睁睁看着阿娘被逼死一个道理,他们在意的是傅氏的传承。
傅华嬴……大概也会受到祖父祖母责怪,二叔二婶的打骂,恨她绝情。
她从没有一刻像现在一样清楚,天下之大,她没有家,也再无亲人,与孤魂野鬼也没甚区别。
宁音听着她沙哑的声音,眼泪扑簌着落下来,紧紧抱住傅绫罗,哽咽道:“娘子别难过,宁音就是你的家人,你还有我呢。”
宁音只感觉肩膀一热,而后听到了娘子哽咽一声嗯。
这雨天像是连老天爷都在为她们哭泣,导致主仆俩下马车的时候,身上还萦绕着浓浓的悲伤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