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也是,这么多年都等了,不急于一时,我只求稳。”
“让京都的探子想办法给小怀王递话,留下岳家,就能留下国士之才,他会有决断。”
王府丞愣了下,王上这是不打算留岳御史在边南郡?
“王上,您……”王府丞咬了咬牙,还是没忍住问,“您跟夫人商量过了吗?”
纪忱江起身,“我这就去商量,你们按吩咐行事便可。”
*
待得离开王府后,祈太尉和王府丞还是约着一起到祈太尉府里吃酒,卫明也被请过来了。
祈太尉性子直,酒没吃几盏,直接问:“卫长史,岳御史是否留下,事关我们对边南郡的安排,这……你能不能给我们个准话,若是我们按吩咐行事,夫人那里能允准吗?”
卫明笑吟吟喝酒:“那自然是要听吩咐办事。”
王府丞冷笑,“你给我把话说全了,不然老子抽你信不信!”
卫明这笑面虎的模样,还是跟他学的,这小子肚儿里憋着什么屁,光看他笑得多灿烂就知道。
卫明:“……那王上也没说,什么时候按吩咐行事,咱们等等自也无妨。”
“等甚,你说清楚!”祈太尉急得不行,要不是那个巴掌印,他恨不能立刻就叫人将边南郡的官职先占了。
即便京都派了官员来,也能有时间将对方架空,省得夜长梦多。
现在留个病恹恹的岳者华不上不下的,到底叫他们怎么办!
卫明嘿嘿笑,“等阿喆跟我弟媳妇先叙叙家常吧,我未来弟媳刚从临安郡回来。”
祈太尉愣了下,没听明白,还要问。
王府丞冲他摇头,问卫喆:“绫罗夫人身边的……长御?”
封君也是能有女官的,身为傅绫罗最亲近的女婢,封宁音个七品长御,一点都不为过。
宁音知道,就代表傅绫罗会知道,她和王上反正会有决断的,就看谁更彪了。
王府丞和祈太尉对视一眼,俩老狐狸都听懂了,便再不着急,等着呗。
*
三人说话的时候,纪忱江在寝殿找到了傅绫罗,她腿还酸着,再加上今日有人临朝,她也就没去。
见纪忱江进来,她继续在矮几前翻看年节礼单,不理他。
“好些了吗?”纪忱江顶着巴掌印,凑到傅绫罗面前笑问。
在外头人面前,他就是挨了巴掌也还是高贵冰冷的主君模样,可也没多久时间,在傅绫罗面前,他竟习惯了没脸没皮,看见傅绫罗就要笑。
冷白俊美的高大郎君弯腰在面前,脸上还带着被自己打过的痕迹,任傅绫罗再心狠,也不免心虚些,不想再叫他没脸。
“小朝上,可有言官说我?”她先吩咐让人上早膳,才拉着纪忱江坐下,拿出准备好的药膏子替他涂抹,早没了清晨时的脾气。
纪忱江轻哼,“我都为夫人赏赐骄傲,他们敢说什么。”
阿彩她们捂嘴笑,王上就这么光明正大让人知道自己被打了,还被打得特别开心。
这谁不得高看夫人一眼啊,言官也不是蠢到头铁好吗?
傅绫罗脸颊微微泛红,嗔他一眼,纪忱江不要的脸面,她还得要。
这会子外头那些臣子们,指不定以为绫罗夫人是什么夜叉了。
她给纪忱江涂完药膏,毫不犹豫推开他靠近的脸,换了话题,“华嬴回来了吗?”
纪忱江挑眉,以前也没见阿棠这么关心那个弟弟啊。
“他如今是千夫长,还在军营,我不打算叫他回来,省得傅家又闹妖,等他什么时候成为车马校尉,什么时候再回来。”
车马校尉算是从五品武官,是傅翟在进入铜甲卫之前在军中的官职。
傅绫罗恍了下神,轻声道:“还是要看他有没有那个本事,只要他能立得起来,早早晚晚该为他说一门亲事,替傅家传承子嗣的。”
她认下这个弟弟,就只是为了让傅家不至于毁在两个老人和二房手里。
“放心,我心里有数。”纪忱江摸摸她发心安抚她,拉她起身,“先用膳,用完膳我跟你商量点事儿。”
可能是快过年了,每年除夕她都会带着傅华嬴去给阿爹阿娘上坟,今年只有她自己去,傅绫罗心里有些惶然。
也许,早在阿爹死的时候,傅家就已经散了,她也没了自己建一个家园的想法。
傅绫罗向来会掩饰自己的心思,尤其是关于纪忱江的事情,她不会让他发现自己的妥协。
既然决定要信任彼此,她心甘情愿被困在风月里。
纪忱江没发现她心情不好,等用完早膳,就将自己的想法跟傅绫罗说了。
“所以,你是要给小怀王送个军师?”傅绫罗怔忪看着纪忱江问。
她第一个念头竟是小怀王不是不能有子嗣?那岳者华的才华岂不是可惜了。
稍稍反应过来,傅绫罗偷偷吸了口气,压住自己心头的火,冷静问:“你如此相信小怀王?”
超过信她?
他确定那位封王不会在登顶宫阙后,转过头来要灭掉他纪忱江吗?
纪忱江面上带着独属于定江王的自信,“我能将人送给他,能送他坐上那个位子,就能保证全身而退,退一万步讲,若小怀王真成了咬人的蛇,我也知道他的七寸在哪里。”
傅绫罗心思细腻,也许还不能很好的融会贯通江山大事,却已经能浅浅揣摩几分纪忱江的心思。
她心里冷笑,面无表情问:“这七寸里,包含了岳者华吗?”
或者说,七寸包含要利用她,来让岳者华倒戈吗?
纪忱江定定看着她,有些受伤,在她眼里,他会用伤害自己心爱的人来达成目的?
傅绫罗避开他的眼神,“先前我与你商量,要留下岳者华,现在你与我商量,要送走他,到底是因为送走他对南地更好,还是……”
“我吃醋!你身畔就是养了小子,也会争风吃醋吧?”纪忱江沉声打断傅绫罗的话,他不想让这小女娘一次次用刀子戳他的心窝子。
“阿棠,我不是圣贤!”
傅绫罗深吸了口气,努力压制拱到嗓子眼的火气,她不想跟他吵架。
可惜纪忱江不懂见好就收,他火都憋了两天了,“你敢说他对你毫无情意?我不杀了他已经是仁慈,你推己及人,若我身边留一个对我有心思的女娘,你会如何?总之,留下他绝无可能!”
傅绫罗想了想,有些难过的发现,若他身边真出现这么一个女娘,她觉得……挺正常,甚至会松一口气。
她有些仓促闭了闭眼,遮住气红的眼眶,这人始终不改自己的掌控欲,而她恨极了被人捏在掌心。
气到极致,她反而有些心灰意冷,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的自私,她也许没那么……爱这个人,起码是爱自己更多,多很多。
她不想话赶话吵起来,再次尝试沟通,“你知道的,我只是欣赏他,对他毫无任何男女之情,他也清楚明白我对你的情意。”
“王上难道要因为吃醋,不顾南地安危?”
纪忱江冷笑,心悦到要留个别有心思的短命鬼在身边?
“所以你很清楚岳者华心悦你,你是打算用个短命鬼气死我,往后好多养几个小子在身畔?”
傅绫罗叫他这久违的毒舌气得不轻,脾气实在是压不住了。
傅绫罗淡了表情,“王上不也是利用他心悦我,叫他欠下人情,成为小怀王的七寸之一吗?心知肚明的事情,何必要反复提起。”
纪忱江气笑了,站起身,身上气势凛然,“傅绫罗,你哪怕信我一点点,都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说罢他就要离开,生怕自己怒急之下,说出什么伤情分的话来。
只是等他迈开脚步,傅绫罗也跟着起身追了几步,“是谁说‘夫人的命令,长舟竭尽全力,必不会叫它落空。’,心情好的时候叫我夫人,心情不好就是傅绫罗,你到底将我当成什么!”
“你非得叫我从温室里的芙蓉,变成高高在上被圈养起来的牡丹?”
纪忱江胸腔剧烈起伏片刻,扭身恶狠狠走回来,吓得傅绫罗眼圈泛红,后退好几步跌坐在软榻上。
“我将你当什么?当祖宗!”纪忱江恶狠狠抵着她脑袋。
“什么岳者华,刘者华还是周者华我也不在乎,只要你能永远留在我身边,我至于跟个妒夫一样吗?”
傅绫罗红着眼眶瞪他:“若是不愿留下,我为何要接受封君的称号!非要我天天三柱香对祖宗发誓你才肯信?”
“纪长舟,你自作主张叫我喝甜汤的时候,问过你家祖宗同意不同意吗?”
纪忱江:“……”艹,好样的,真是好样的,给他怼没词儿了。
他沉默片刻,实在见不得她那通红的眼眶,抹了把脸,“我知道问题不在他,我吃醋是因为我总怕留不住你。”
傅绫罗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纪忱江自嘲笑了,“阿棠,不如这样,我们都让一步,这次让岳者华离开,下一次,要是有什么刘者华,周者华,就让他留下。”
顿了下,抬起傅绫罗的下巴,再看到她眸中水光潋滟的时候,他心底一疼,咬了咬后槽牙,“或者,留下他,其他什么人你也都可以留下,你也永远留在我身边。”
纪忱江替她擦掉眼角的泪,将她揽在怀里,冷凝变成了颓然,“我知道你的心结是什么,我会尝试着不再自作主张,你给我时间,你不会成为被圈养的牡丹,你是老宅的刺玫,即便长在后宅,也可漫山遍野。”
更能伤他,岳者华他不……可以不在乎,可他怕外头的野花太特娘的香,他还是个混蛋花骨朵呢,总得给他时间开一开啊!
傅绫罗不喜欢哭,莫名的,这次却忍不住任泪水从腮畔滑落,她突然感觉出,纪忱江喜欢她,比她喜欢纪忱江更多。
这样的偏爱叫她更委屈,她抱住纪忱江的腰,气得直锤他,“我刚想信你,你连阳奉阴违都不肯了,呜呜……你才是要气死我。”
纪忱江被她哭得心又软又愧疚,得,错还是他的,他却不想分辨,满心肠只想认下。
他抓住这恼人小东西的手,带着股子狠劲儿亲下去,贱骨头没治,常府医是开不出方子了,还是继续煎甜汤吧!
第54章
被压住手腕动弹不得的傅绫罗, 浑似回到了黎明前的梦里,像是被恶狼压制住啃噬,煎熬得厉害, 几番挣扎,除了努力喘匀气, 鸟用没有一点。
樱花一样漂亮的唇, 被亲的微微月中起, 带着动人的色泽,勾得人流连忘返, 欲罢不能。
待得实在喘不过气时, 傅绫罗咬住了恶狼的肩,呜呜咽咽沁出眼泪, 心知又要喝甜汤, 心里的恼迟迟消不下去。
她不讨厌做快乐的事情,只是不喜纪忱江说话不算数。
纪忱江这么聪明的人, 当然清楚这他家阿棠介意什么,只含混着吃了个半饱,早上挨了巴掌都没能啃到的圆月, 也刻画上了自己的印记。
只是, 始终没做要让傅绫罗喝甜汤的事儿。
云停雨歇, 两人安静抱在一块儿歇了个晌儿。
吵架没吵出结果,可两个人都没了继续吵架的心思。
傅绫罗记得祝阿孃的话, 说多了是会伤情分的,再说她也累了。
纪忱江则心知被这小女娘气得心肝儿疼,是自找的, 这大概是他这辈子头一次先斩后奏也要说话不算数。
吃醋时情绪上头,这会子他也想明白了, 不想叫傅绫罗的信任落空。
为了面子,沉了一日,纪忱江才叫卫明过来。
当着未来大舅子,他没遮住自己面上的冷色,“传讯与小怀王,新圣刚登基,二皇子母家虎视眈眈,过了冬北戎艰难,肯定不老实,是他该讨要军饷的时候了。”
卫明笑眯眯道:“王上英明,国库早就被那老儿嚯嚯了大半,新圣若为军饷与小怀王扯皮,引发幽州军的骚动,只怕顾不上岳者华,也正好方便小怀王将岳家人救出来。”
纪忱江淡淡扫他一眼,轻嗤,“杀鸡焉用牛刀,岳家人还用得着小怀王来救?他又不欠岳者华的。”
卫明低头,笑得愈发灿烂,“瞧王上这话说的,我们也是听吩咐办事嘛,岳者华不是要送去给小怀王吗?救下岳家,正好给小怀王机会……”
他话没说完,纪忱江就一脚踹过去,卫明比乔安身手利落,嘿嘿笑着躲开了。
“叫岳者华来见我。”纪忱江吩咐在一旁扭曲着脸憋笑的乔安,面色更加冷厉。
“啊这……岳御史病得不轻呢。”乔安也为难道。
纪忱江直接将软枕扔到乔安脸上,“只要没死,爬都叫他给本王爬过来!先不必叫祈太尉和王府丞知道,都赶紧的,滚!”
卫明和乔安一出书房,都忍不住笑出声,生怕纪忱江听不见似的。
尤其是卫明,眼神中的笑意始终消不下去。
阿棠比他想的还厉害,连雷厉风行,令行禁止的定江王,都能把枕头风吹出花儿来,完全顾不得自己的脸面。
乔安则想起阿娘教他的话,阿娘说夫妻二人最怕都是倔骨头,只要有一个肯服软,定能举案齐眉,如今他再也不用担心王上孤独终老咯!
纪忱江在书房里,倒是没像卫明和乔安想的那样恼羞成怒,面上表情疏淡,只摩挲着扳指若有所思。
岳者华始终没露面,阿棠要留下他,连祈太尉和王府丞都不反对,若说岳者华没做什么,他不信。
岳家几百口人还在京都,岳者华此举,究竟目的为何?
*
“为了保命,亦为了天下苍生。”岳者华苍白着脸跪坐在书房内,一句话说完,顾不得看纪忱江的表情,先扭头咳掉了半条命。
咳嗽得太剧烈,让他白到几乎透明的脸多了点红润,看起来倒比一开始进门那短寿相好了许多。
纪忱江没单独见过岳者华,这还是第一次。
他垂眸淡淡看着岳者华,眼神讥讽,“想保命,就顾不得旁人,想救天下苍生,就得往里填命,岳观南,你不觉得自己矛盾吗?”
岳者华温和笑着抬起头看纪忱江,气息虚弱,气势却不弱,“死亦要死得其所,死在争权夺势的腌臜地,我不愿意。”
他跪不住了。
冬日里他身子本就较常人弱一些,先前在落山别庄那次吃下的寒凉药材,让他这个冬天频频起烧,熬干了半条命。
干脆将腿一盘,他坐在地上,用胳膊撑着下巴,保持与纪忱江对视的姿态。
“王上也不必急着骂我虚伪,我也不是为了天下苍生就愿意割肉放血的圣贤,可我活不长久,我想要得到的已没了希望。”
“观南只有脑子还算好使,干脆就用这薄命,替后人扫一扫路上的腌臜,好叫她……们能走得更顺畅些。”
纪忱江冷笑,“你想要什么?叫谁走得顺畅些?”
岳者华也笑,“我想要天高海阔,想在心仪的女娘面前放声高歌,想摇问一声饮茶否,想在春暖花开的好时节,于杏花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