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您。”
萍水相逢的理解总叫人动容。柳拂嬿垂下眼眸,勉力弯了弯唇。
仿佛一棵历经彻夜风霜的细柳,仍维持着笔直的背脊,眼底有磨砺过后的温柔。
民警仍不放心,送她出门时还在叮嘱,像个父亲放心不下自己的小女儿。
“这么大一笔钱,你是怎么还上的?大好的人生路,可千万不能走岔了啊。”
门口微风吹拂,四月梢头被春意点染得明媚盎然。
柳拂嬿回过身,示意对方不必再送。
“您放心,我没有走上歧途。”
也许是对方的态度太亲切,她望着那双担忧的眼睛,便情不自禁地多说了一句。
“就在我濒临绝望的时候。”
“遇见了一个,很好的人。”
-
还完债款的当天,柳拂嬿给柳韶办了出院手续,连材料和给她买好的苏城火车票一起,托刘护士长转交给她。
自己则再也没有出现在她面前。
不仅如此,柳拂嬿也一直没有告诉柳韶债款已清的事实。
不过,她每天都会和护士长联系。
也是从护士长那里,听说柳韶一直在担惊受怕,害怕债主忽然找上门来,常常会做噩梦。
“滴,现在开始检票。”
高铁站的广播声响起,打断了柳拂嬿的思绪。
她轻轻叹了口气,拎起行李箱,走入检票的队伍。
如果说不在意这个唯一的母亲,肯定是假的。
尽管她恶习难改,尽管每逢大事临头,她永远会躲会逃,把女儿独自留在原地。
可柳韶也曾给过她不计其数的爱。
在风平浪静的那些日子里,她们是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女。
柳韶最喜欢唱歌,歌喉也确实动听。常挂在嘴边的就是,年轻时有好几个星探找过她,如果走了这条路,她早就是人尽皆知的大明星了。
苏城的老房子里,至今还挂着她的艺术照,风韵万千。
柳拂嬿提着行李走上车,找到车票对应的座位,坐了下来。
高铁很快就启动了,窗外那些属于江阑的风景,像是被翻开的书页,渐渐远离了她的视线。
如果说不在意这个唯一的母亲,是不可能的。
她的敌人是母亲的陋习,不是母亲。
可是,她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想要让柳韶改变,也许只能先叫她体会莫大的痛苦,一次一次地悔不当初。
而自己拥有的筹码,也只剩下这个单身母亲,对独生女的最后一点在意。
也不知道在根深蒂固的成瘾面前,这点在意到底够不够看。
手机忽然震了震,打断了她的思绪。
柳拂嬿点亮屏幕,看见了一条新消息。
发信人是薄韫白。
她昨天买票前,曾发微信问过他:[这几天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事情吗?我想回一趟家。]
对方一直没回。
眼看着网站上的余票越来越少,柳拂嬿有些心急,索性直接买了下来。
没想到此时才等到他的回复。
薄韫白:[什么时候?]
[虽说我们是协议结婚,但我应当也有见你家长一面的必要。]
柳拂嬿:[……我已经在高铁上了。]
稍顿,她又回:[不用了,我不是回去母女情长的。如果你过来,反而适得其反。]
这事是她心头的痛处,所以柳拂嬿也说得很含糊。
没想到的是,隔着手机屏幕,薄韫白却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薄韫白:[下定决心了?]
柳拂嬿稍怔了怔,才回:[嗯,总要有这么一天,不然没完没了。]
似乎是感到话题沉重,少顷,薄韫白直接打了个电话过来。
高铁上信号不太好,他的声音忽远忽近,只是勉强能听清。
男人语调清沉,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也可以叫上我。”
“我在旁边扮个黑脸,兴许有用。”
柳拂嬿明白他的意思。
举例来说,薄韫白可以假装自己是个家财万贯的恶人,对她强取豪夺,让她受了天大的委屈。
而她碍于欠债,不得不忍受这些。
用这样的“事实”,来激发柳韶的自责和愧意。
她有些尴尬地推想了一番,默默低下头:“……还是算了吧。”
“怎么?”
薄韫白嗓音散漫,听起来,也不知道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质疑我的演技?”
“不是。”
柳拂嬿哪敢对他出神入化的演技有意见。
她咬了咬牙,索性抛下了对这份家丑的羞耻感,将实情和盘托出。
“我妈要是知道我跟你这样的人领了证,肯定欣喜若狂,不管你怎么唱黑脸,她都不会对你产生任何负面情绪的。”
“……这样吗?”
薄韫白的语气低了几分。
当然是这样。
就因为薄家的家底,她当初恨不得绑着我去跟你侄子领证。
柳拂嬿默默在心底回答。
高铁穿入隧道,本就只有两格的信号更是摇摇欲坠。
柳拂嬿抓紧时间,快速道:“放心,虽然你不用过来,但我会去见你家里人的。”
“协议上都写了,我会照做。”
这句话说完,对面却一直没有声音传来。
不知道是没听到她的声音,还是回话没有传达到。
抱着无声的手机,她看见窗外漫天黑暗,席卷而来。
忽然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柳拂嬿回过神,虽然不知道对面能不能听见,但姑且还是道了个别。挂断电话后,又拿出了充电器,给手机充电。
-
听见提示通话结束的盲音,薄韫白放下手机,顺手锁了屏。
他走到镜子前,用毛巾擦了擦湿漉漉的头发,又随手抹去滴落在脖颈和锁骨上的水珠。
镜中倒映出颀长的身影,宽肩窄腰,巍然如玉山。
浴袍微敞,隐约能窥见男人结实的腰腹轮廓。
一身肌肉线条流畅分明,被蒸汽微微熏红,散发出沐浴后的洁净香气。
擦净头发后,薄韫白打开一瓶冰水喝完,换上家居服,走出了卧室。
自从回国以来,他大部分时间都住在薄家老宅。
一方面是帮助兄长处理一些集团的事情,另一方面是,薄成许那小子一旦闹腾起来,全家也只有他压得住。
来到楼下客厅,薄霁明和他的妻子蓝玥都在。
薄崇也在,支着苍老的身躯坐在沙发中央,方向正好背对着楼梯,也不知在端详些什么。
薄韫白和蓝玥不太熟悉,就先跟她打了个招呼:“大嫂。”
蓝玥四十多岁,气质优雅,平时说话总柔声细语,此刻笑着点点头,招呼道:“韫白,过来坐。”
薄韫白走过去,坐在兄嫂两人旁边的扶手椅上。
蓝玥仔细看了看他,笑意更加温柔,眼尾浮起细细的纹路。
“我还记得我跟你哥结婚的时候,你才四五岁,也就这么高一点儿。”
蓝玥比了比书桌的高度,又道:“没想到居然那么坐得住,一看书就是一下午。”
薄霁明笑着道:“再看看小许,现在都比不上你那时候的十分之一。”
“小许比我老实。”
薄韫白扯了扯唇。
“他可不懂怎么往大部头的厚书里藏航模。”
薄霁明有点震惊,正要追问。
就见蓝玥见怪不怪地继续道:“你出国读书那年,也才十五六岁。一个人在外面这么多年,辛不辛苦?”
“没事,都挺好的。”
薄韫白垂下眸,遮住了其间的情绪。
蓝玥轻轻凝了凝眉。她凝眉的动作也是温柔的,眸底盈盈有光,有种不忍心的意味在其间流淌。
她迟疑了一会儿才道:“你妈妈……”
话才说了个开头,就被薄崇打断。
薄崇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那张平时总严肃板起的脸,今天却难得带着几丝笑意。
他手里捧着个盒子,走到薄韫白面前。
“我在书桌上看到这么个小东西。”
“虽然没雕刻,倒比那些雕好的荷花神佛还更有趣儿,颜色也挺好。你从哪来的?”
看清他手中锦盒的一瞬间,薄韫白的神色微不可见沉下几分。
薄崇没看到,还在津津有味地把玩着那块璞玉,挺爱不释手的模样。
薄霁明知道这个弟弟一向大方,但凡能用钱换点儿清净的场合,他绝对不会迟疑。
于是便顺水推舟地说:“正好爸的农历生日也快到了,韫白,这是不是给爸准备的礼物?”
薄韫白没回话,从扶手椅上站起来。
薄崇都没来得及看清他的动作,就感觉手里忽然一轻。
等反应过来,东西已经不见了。
“看来您岁数大了,连小孩儿都懂的道理也忘了。”
“所以看见别人的东西,才不告而拿,这么随意。”
薄韫白淡淡一哂,没留半分面子。
说完,也不看薄崇脸色,把锦盒又重新盖了回去。
“……哼!”
薄崇脸色稍红了几分,眉毛竖起来:“昨天一整天去哪了?叫你露个面也不露,让我一群老朋友白白等着!”
“您忘了,前两天,您还勒令我结了个婚?”
薄韫白语带讥讽,漫声道:“宝贵的周末,我自然要跟我的新婚妻子在一起。”
“我倒不知道,你找的那个女人,到底能不能上得了台面。”
薄崇用拐杖狠狠敲了敲地板,怒道:“尽快让我见一面!”
这话说得傲慢,同为女性的蓝玥轻轻皱起眉。
好在薄崇已经背过身,打算离开了。
可薄韫白并没有就此放过。
“我可能得再提醒您一次。”
对着薄崇步伐渐快的背影,薄韫白也随即抬高了音量。
“是咱们家先做了不上台面的事,才不得不请别人过来撑台面。”
“但凡有点修养的人家,应该都没资格对她指指点点吧。”
这话说得有礼有节,蓝玥不慎弯了弯唇,又赶紧抿回去。
抬眼再看,只见薄崇也知道自己嘴皮子不利落,所以压根没敢回头。
只是飞快地用拐杖敲着地板,以六十多岁的高龄健步如飞,很快就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过了会儿,薄霁明有点尴尬地清了下喉咙。
他性格温吞,不喜冲突,每次见弟弟跟父亲对阵,都觉得有些煎熬。
但以他的性子,也说不出什么责备的话来,轻轻叹一声气,也就作罢。
“哥,我记得,你今晚要出差?”
薄韫白转过身,语调缓和地问。
“嗯,有个谈判。”薄霁明有些疲惫地揉揉眉心,看了一眼时间,从座位上站起来,“也该出发了。”
蓝玥替丈夫理了理衣领,柔声叮嘱:“苏城这两天下雨,记得带伞。”
薄韫白有些诧异:“你要去苏城?”
“嗯。”薄霁明笑着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放心,上次叫你帮忙开会,差点耽误了你的人生大事。这次我自己去,可不敢再劳烦你了。”
薄韫白却道:“我这两天没什么事,可以跟你一起。”
第18章 玻璃伞
高铁的速度逐渐减慢, “苏城北站”的老旧牌子映入眼帘,亲切而熟悉。
自从去了江阑上大学,每年寒暑假回家,柳拂嬿都会看到这块牌子。
不过, 那时都是坐硬座回来。
苏城的气候比江阑更湿润, 下车时,迎接她的是一片绵绵细雨。
柳拂嬿从包里拿出透明的折叠伞, 跟着拥挤的人流一同朝前走, 去出租车的乘车点排队。
一小时十分钟的车程之后,她终于回到自己的家。
是城中村旁边, 一座独栋的小房子。
房屋老旧,门锁上有深红色的锈迹,墙皮也斑驳掉了漆。
柳拂嬿没拿钥匙,直接抬手敲门。
“咚咚咚、咚咚咚”。
屋里没人开门,窗帘却立刻就被拉上了。
见状,柳拂嬿无声地叹了口气。
“妈, 是我。”
几乎是话音刚落的一瞬间,房内立刻响起急切的脚步声。
屋门从内打开, 露出柳韶憔悴的脸。
她穿着一身看不出是灰色还是白色的棉质睡裙, 面色蜡黄, 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睡个好觉了。
一双媚态横生的眼睛显得格外大,带着惊恐, 往门外看。
“小嬿?你怎么回来了?”
柳韶的双眼瞬间盈满了泪水:“妈妈还以为……妈妈还以为, 你再也不管我了。”
没等女儿开口,柳韶警觉地拉开防盗链, 一把将人拉进屋。
“你快进来,债主很可能就在附近。千万别让他们发现我在家。”
屋里暗得像是傍晚, 霉味重得叫人直皱眉。
许是柳韶不敢开灯,也不敢发出丝毫动静的缘故,抬眼望去,房间里又冷寂、又凌乱。
不顾柳韶阻拦,柳拂嬿一把拉开了窗帘。
清光入户,也沾染了满室尘埃。彩色的装饰架早就落满灰尘,连同柳韶那张放大的艺术照,也许久没擦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