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银花是土生土长的庆阳人,方言口音很重,蜀晨星无法独自与她沟通,只能靠她儿媳妇翻译。
据她儿媳说,老人家一辈子最远的地方,只去过兰州,连甘肃省都没有出过,她没有上过一天学,十五岁时就和同村人结了婚,第二年就生了孩子,一生基本上都是在这座小村子度过的。
“那个人对她不好的,”儿媳说,“他喜欢喝酒,好吃懒做,一喝酒就要打我婆婆,我婆婆嫁过去第十个年头上,那个人喝酒喝死了,我婆婆就带着我男人和我小姑子,一个人把他们拉扯大,再没有嫁人。”
那一定是非常漫长难熬的十年,可都被马银花三言两语,笑着带过了。
而马银花那时最主要的经济来源,就是绣陇绣。
她是村上手最巧的人,针线活做得非常好,一开始会接一些缝补的活,后来帮人置办嫁妆,绣被套、枕套、鞋垫、鞋面,还帮小婴儿绣制虎头鞋、虎头帽。
“只要是能赚钱,我都会干,”马银花眯着眼睛,笑着说,她总是一副笑颜,自带亲和和温柔,“陇绣对我来说,就是谋生的手段,而且它很好看,用它的人、绣它的人,每天看着它,心情好。”
马银花的儿子考上初中后,女儿也到了要上学的年纪,家里非常缺钱,于是她跑遍了相邻的村子,接下他们的针线活单子,分给村上其他的绣娘们,大家一起干,在别人的针线活里,马银花会抽一小部分提成,当作介绍费,没几年几年,她就让自己的村子,成为了远近闻名最大的“陇绣工厂”。
蜀晨星忍不住惊叹道,“马师傅,您好有商业头脑啊!太厉害了!”
“我婆婆可会做生意了,小莫总是说,要是她托生成大城市的人,说不定公司都上市了!”儿媳在一旁附和蜀晨星。
马银花捂着嘴笑起来,摆摆手道,“不行不行,我就是做小买卖,这些年也不行了,手绣不如机绣快,还是机绣卖得更好。”
而在手绣被机绣逐渐取代时,马银花又发现了手绣陇绣的艺术价值,可奈何她文化程度有限,普通话也不会说,没法把陇绣推广出去,让更多人发现。
“还好小莫回来了,要不是他,我婆婆也不会成为陇绣代表性传承人,也不会有人上门来采访她。”
那个让马银花赞不绝口的“小莫”,却一直到晚饭都还没有出现。
“明明说好,下午就过来的……”蜀晨星小声嘟囔着。
采访结束后,马超按照莫南江的吩咐,在归陇招待蜀晨星和马银花她们。
蜀晨星吃着排骨垫卷子,眼睛忍不住往餐厅外瞟着,马超给她介绍美食,她也听得心不在焉。
马银花看着蜀晨星,抿嘴偷笑,凑到儿媳的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儿媳也注意到了蜀晨星在开小差,看似不经意地说了一句,“马超,你给小莫留菜了吗?他喜欢的搅团和茄辣西,多弄上些,厨子下班了,别没得吃了。”
听到“小莫”两个字,蜀晨星的眼睛亮了一下,目光重新回到了饭桌上。
“留了,我们吃完,我给他送过去。”马超说。
“给多放些肉。”儿媳说。
“我去吧,”蜀晨星下意识说道,“明天采访的台本,我找他去对一下。”话一说出口,蜀晨星的心脏心虚地剧烈跳动了起来。
因为心虚,她没有注意到马银花和儿媳意味深长的眼神,儿媳点点头,语带笑意,“那让星星去吧,小莫这些日子一直在忙着绣他的百鸟朝凤,一忙起来就没有时间概念,估计现在连水都没喝上一口,你过去陪他一起吃吧。”
说着,她夹了些没动过的菜,给蜀晨星打包带走。
蜀晨星带着打包好的饭菜,去了莫南江的工作室。
门虚掩着,蜀晨星敲了一下就自动开了,她蹑手蹑脚地走进院子,进了屋里,只见莫南江侧对着自己坐着,面前是一架巨大的绷架,百鸟朝凤就绷在架子上。
莫南江手捏银针,在明亮的白炽灯下一针一针刺绣着,他太过集中注意力,没有发现蜀晨星已经走近了。
全神贯注的莫南江盯着自己的作品,嘴唇抿成一条线,绣针稳稳落入布面里,手又稳又快,他的手指修长白皙,绣针上下翻飞穿梭,很赏心悦目。
蜀晨星静静看着刺绣的莫南江,不忍心打扰他。
绣完一只喜鹊后,莫南江这才抬起头,动了动僵硬的颈椎和干涩的眼睛,这时终于看到了立在一旁的蜀晨星。
他微微怔了一下,旋即淡淡一笑,“你怎么来了?”
“马师傅他们让我给你来送晚饭,他们说你肯定连水都没喝一口,让我陪你吃,监督你。”蜀晨星把保温饭盒放在书桌上,一层层打开。
莫南江朝窗外看了一眼,“天都黑了?我还以为刚过下午。”
“谁让A大你太专注呢?先吃饭吧。”蜀晨星把筷子递到莫南江手里。
莫南江意犹未尽地看了看绷子上的作品,长舒了口气,“也好,你这么一说,我还真的有点儿饿了。”
“刺绣这么有意思吗?有意思到你都忘记吃饭了。”蜀晨星原本是想这么问的。
可话刚要出口,就觉得多余了,莫南江忙了一天还亮晶晶的眼睛,已经告诉蜀晨星答案了。
第5章 你们不要再打了啦!
“今天采访顺利吗?”两人默默吃了一会儿菜后,莫南江突然温声开口。
蜀晨星点点头,“可顺利了,虽然听不太懂马师傅的话,但她很和蔼,思想也很前卫,跟她交流反而不觉得辛苦,而且她真的好厉害啊,儿子女儿都是靠她绣陇绣养大的,女儿还是大学生,太厉害了,她明明过得那么苦,但说起以前的那些经历,都是轻描淡写的,她还特意嘱咐我,让我少写她的事,多写陇绣,过去的事,反反复复地提,没意思。”
“她是个很传奇的人,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思想是很多年轻人都比不了的,格局很大,我小时候在村上,很喜欢去找她玩,喜欢看她刺绣,听她唱歌,小时候觉得她是村里最快乐的人,现在想想,挺让人佩服的,她明明过得那么苦。而且她算是我的陇绣启蒙人。”莫南江说。
蜀晨星来了兴致,“所以更早之前她就是你师父啦?”
“不是,”莫南江摇摇头,“我小学跟她学过两天,学着玩,但身边的人都嘲笑我,说哪有男孩绣花的,家里为此还打过我,师父不想给我太大的压力,有好几年都不愿意见我,不教我陇绣,我是回国之后,才正式在她身边学的,虽然我爸妈还是不同意。”
蜀晨星想到了那天去马银花家时,在路上听到的闲话。
“可你绣得比大多数人绣得都好,女孩子就天生绣花绣得好吗?这就像说,男生理科天生就好一样荒谬,很多关于性别的偏见,都是大多数人的刻板印象,女性应该跳出这种刻板印象,男性也应该跳出来,”蜀晨星说,“我听马师傅说了,要不是你,她也成为不了陇绣代表性传承人,你为宣传陇绣,做了很多推广,只是现在,还差一口气。”
“你不用安慰我,有渠道愿意宣传陇绣,我已经很知足了。”莫南江看着蜀晨星,眼中闪过一瞬间的赞同,却还是有些没自信,无奈地笑了一声。
就连他这样的天之骄子,面对喜欢的事,还是会不够自信。
蜀晨星想说,她没有安慰莫南江。
她喜欢在莫南江脸上,看到那种执着着热爱的表情,就像陇绣一样,传达着生机勃勃的活力。
她组织好了语言,正要再次开口的时候,门外突然响起了粗暴的砸门声。
“莫南江!莫南江你他妈给老子滚出来!”
“莫南江!”
“姓莫的,滚出来!”
叫骂一声高过一声,吓得蜀晨星从凳子上跳了起来。
莫南江漂亮的双眉紧锁在了一起,几乎是下意识的,把吓坏了的蜀晨星一把拉到了身后。
“怎么了?”蜀晨星躲在莫南江身后,用气声问道。
莫南江疲惫地叹了口气,似乎说了句“又来了”,回过头温柔地对蜀晨星说,“你躲在房间里,不要出来,我去看一下。”
蜀晨星拽住莫南江的胳膊,紧张地摇摇头,“你不要出去啊,我们报警吧,好吓人。”
“我心里有数,你就在房间里,嗯?乖乖的。”他的手在蜀晨星的肩膀上轻轻搭了一下,算是宽慰。
那个温柔上翘的“嗯?”和“乖乖的”击中了蜀晨星的心脏,尽管知道这或许只是莫南江下意识安慰女孩子的习惯,却仍旧让蜀晨星止不住心跳加速。
他刚刚,想都没想就把自己护在身后了呢。
虽然心跳被蛊得加了速,蜀晨星的脑子还是很清醒的。
她透过玻璃窗往外看,手机里已经按下了“110”,打算随时拨出去。
莫南江打开门,五六个壮汉就鱼贯而入,将莫南江围了起来。
莫南江很高,也不是弱不禁风的羸弱身材,却还是被这群壮汉衬得单薄极了,蜀晨星不免紧张起来。
“你们要干嘛?”莫南江一点儿都不慌乱,似乎还有些烦躁,他没好气地看着领头的人,冷笑了一声,“安胜才,没完了是吗?”
“到底谁没完,没完没了的,是你莫南江吧?”安胜才点了根烟,抬头看着莫南江,“我警告过你很多次了,你非不听!我跟你爸,怎么说都是从小精钩子玩到大的,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可是你非得在我头上拉屎、非得在我头上拉屎,亲叔伯都忍不了了吧!”
不等莫南江说话,安胜才打了个手势,壮汉们就朝屋子这边冲了过来。
“给我把他屋里的东西全撕了砸了!”
门被这群人从外边暴力撞开,蜀晨星挡在了他们面前,她腿都吓软了,声音却不输任何一个人,“谁敢!你们这是私闯民宅,是犯法的!”
她举起手机,克制着冰凉颤抖的手指,吼道,“我已经报警了,警察马上就来!”
这一声把壮汉们都唬住了,大家面面相觑,不敢贸然往前。
莫南江这时跑上前,把蜀晨星护在身后,略带责备道,“我不是让你好好躲起来吗?”
“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真的闯进来吧?工作室里有你这么多作品,真弄坏了怎么办!”
莫南江的眼神微微闪了几下。
安胜才笑着走上前,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似的,“你谁啊你?你还报警?丫头子,我才是那个受害人!”
他上前一步,蜀晨星也不怵,梗着脖子,直视着安胜才的眼睛。
“我们的大艺术家、大画家,我这位好侄子,莫南江,阻止村上的老乡们赚钱,不让他们去工厂上班工作,导致我的工厂停工了一个多月,姑娘,你说说,到底谁才是受害者?我那些员工,哪个不是看着他莫南江长大的,他做这种亏先人的事情,我不该教育他吗?”安胜才步步紧逼。
“我的流水少了三十多天,几十万,砸他几幅破画,他不亏吧?”安胜才说完,指挥着壮汉继续往房间里冲,“给我砸,到时候警察来了也是我占理,有本事你就赶紧报警,让警察来评评理!”
“你们不能进去!你们这是私闯民宅!”眼看莫南江要被这群人推倒,蜀晨星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从莫南江身后蹿了出来,抄起放在墙角的一把扫帚,就朝着来人的头上挥了下去。
她尖叫着,无差别地挥了好几下,扫帚头戳进了两个人的眼睛里,痛的这些人捂着眼睛,吱哇乱叫。
“还是不是男人,这么多人弄不住一个丫头子?!”安胜才在后边叫了一声。
一个壮汉朝蜀晨星扑了过来,反手抢走了她手里的扫帚,伸出巴掌,用力对着她狠狠扇了过来。
“小心!”莫南江眼疾手快地把蜀晨星拉进了怀里,那个看起来就非常用力的巴掌,直直落了下来,落在了莫南江的脸颊上。
清脆响亮的巴掌声,让蜀晨星打了一个激灵,莫南江的脸颊,肉眼可见地肿了起来。
“你敢打我男神?!”蜀晨星一把推开了莫南江,从对方手里重新抢回扫帚,转着圈地抡了上去,狠狠敲了几下对方的头。
“我男神的脸,是你能打的吗!什么东西啊你,王八蛋!”蜀晨星的勇气被这一巴掌全部激发了出来,边打边骂,还有空重新掏出手机,拨下了110。
电话很快接通了,她尖叫着说,“警察叔叔,我要报警!!!!”
派出所里,灰头土脸的安胜才和灰头土脸的蜀晨星互相恨恨地瞪着彼此。
“打架斗殴……”
警察话还没说完,蜀晨星急忙打断,“不是打架斗殴,我们没有打架,是单方面被殴!”
安胜才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震惊地看着蜀晨星。
蜀晨星面不改色心不跳,一把把莫南江薅了过来,推到了警察面前,“叔叔你看,看他被打成什么样了,我们俩,这小身板儿,我俩能打得动谁啊?”
说着,蜀晨星眼眶泛红,还很合时宜地吸了两下鼻子。
安胜才一众人看呆了,久久无法反驳。
“可我们出警过去,看到你也有反击。”
“您也说了是反击啊,”蜀晨星顺着话头说,“我们都被打成这样了,还不许我们反击吗?就站着让他们打吗?我们都是靠脑子吃饭的,他们一上手,就打我们的头,打傻了,谁负责?他们养我们一辈子吗?而且我的力气,和壮汉的力气,能相提并论吗?”
蜀晨星越说越激动,还哭了起来,声泪俱下的小模样,让人非常心疼。
莫南江看着她,忍不住笑了一下。
蜀晨星捂着脸,抬头白了他一眼,用眼神吩咐他,“笑什么啊!别露馅了,一起哭!”
莫南江:“我实在哭不出来。”
蜀晨星:“哭不出来也要哭,你可是受害人,有伤为证。”
莫南江:“……抱歉,更想笑了。”
花了十多分钟,警察终于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解了清楚。
他是认识莫南江和安胜才的,对他们的纠纷也很清楚,严肃地批评道,“这回也是为了那件事,对吧?你们吵吵闹闹的都多少次了,都上升到打架斗殴了,虽然小莫有错在先,但你们上门动手,肯定是不对……”
“我没有错,”莫南江冷着脸,打断了警察的话,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声音也是冷的,“我从来都没有错,我是为了陇绣的未来。”
“穷得饭都吃不上了,哪来的未来!挣钱才是关键,你是不是瓜怂啊?”安胜才被莫南江的话激怒了,冲上去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第6章 我相信你可以
从派出所出来,夜已经很深了。
蜀晨星跑到了药店,给莫南江买了很多治疗外伤的药水和喷雾,坐在路边小心翼翼地给他上着药。
这时候,她才开始有些后怕,腿软得厉害,给莫南江上药的手,也在不住地颤抖着。
莫南江看着她,“现在知道害怕了?之前的勇气都去哪儿了?”
“都用在你身上了呗,”蜀晨星想都没想地说,“看到他们欺负你,我就是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