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了些日子,燕珝底子好,已然可以下榻走动了,毕竟伤都在上身,让他这样的人日日躺在榻上也闲不住。一忙起来,便接受着多少来自南方北方的消息,好像天下都尽在这艘船上一般。
云烟反倒又闲了起来,每日练完字,胡乱背几句诗,看看书便没了事干。光垂着脑袋做针线做手工,燕珝又怕她时间长了脖子痛,一个劲儿念叨着,烦得很。
好容易终于找到了事干,燕珝从外面回来,正巧看到她在铺纸。
“这是在做什么?”
云烟头也不抬,认认真真将手上的事处理完,神情很是虔诚,“付姐姐说,妾若是无聊,可以去寻她学画。正准备请她来呢。”
“何时说的?”燕珝缓步坐在小几旁,看她在大桌上忙来忙去。
“有几日了,但妾一直偷懒未曾去寻,今日闲着,便想……”
燕珝笑了笑,云烟不明所以,“笑什么呀?”
“只怕是学不成咯。”
燕珝掀开茶碗盖,碰了碰茶碗,上好的茶叶在淡色的水中浮沉,发出悠悠清香。
“怎么学不成,什么意思?”
云烟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怕是燕珝不答应,忙道:“只是学画画呀,又不是做别的什么。”
“瞧你急的,朕可不是那等什么都不让你做的人。”
燕珝满面无辜,“是你付姐姐,或许近几个月,都没功夫教你画画了。”
“……什么意思?”
云烟眨了眨眼,往燕珝处去。
“方才胡太医来回朕说,菡娘有孕了。不过月份浅,胡太医说还未满一月,她身子自小就弱,得好好将养着才成。那颜料多少都用矿石制成,莫说朕不答应,便是述成也不会让她再碰了。”
云烟良久未回过神来。
半晌,才道:“付姐姐有孕了?”
眼瞳亮了亮,面上却并无多少喜色,燕珝瞧着笑道:“怎的,不能学画,不开心了?”
“自然不是!”
都这种时候了,画不画的早就不重要了,云烟抓紧了燕珝的衣袖,紧张道:“付姐姐身子弱,可以怀孩子?”
燕珝瞧她一眼,“人只是身体虚弱,并无病痛,成婚有了这样久,有孕也是正常。怎的,你这个假‘姨母’还急起来了?”
上一次听到孩子,还是在郑王妃的肚子里。奈何郑王妃的亡故和那未出世的孩儿让云烟心有余悸了许久,如今听到向来弱柳扶风的付菡有了身孕,自然担忧。
她站起身来,“不成,妾要去看看。”
见她当即便要走,燕珝赶紧抓住她的衣袖,“胡太医刚把出来的喜脉,夫妻二人自己都方才知晓,述成这段日子也忙着,此时定要好好说说话,你去作甚。”
“也对,”云烟闻言,懊恼道:“是妾有些急了。”
“还有,想学画,为何不来寻朕?”
燕珝拉着她坐下,云烟这会儿总有种坐不住的感觉,频频往外张望,恨不得立马冲出去同付菡说话。
她有些心不在焉,随口道:“因为是付姐姐先同妾说的呀,若是陛下先主动提出来,那妾自然就跟着陛下学了。”
“好啊你,这样没良心,”燕珝看出她的神思都到付菡身上去了,无奈道:“朕教你那样多,读书习字,这会儿到了书画,就跑去找人菡娘。”
他轻叹,“还好,接下来的日子你怕是寻不了她咯。朕方才瞧述成那样子,只怕要给她紧紧盯着捧着直到生产。”
云烟拍了他一把,“陛下,你还是天地万民的父亲呢,怎的都不关心人家,还这样说风凉话。”
“……朕可不想当旁人的父亲,”燕珝凑近了些,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云烟的脖颈,“云贵妃,你说呢?”
云烟“噌”地站起来,脖颈处被那讨人厌的吐息弄得一阵阵发痒,此时也心猿意马起来。
“陛下养伤,可正经些吧。”
她跑去桌旁,低声道:“不管了,付姐姐忙着没时间,妾自己也可以画着玩儿。”
也不知着话究竟是说给谁听,她垂眸研墨,坐在桌边,视线时不时地往燕珝那边去。
手上研墨,思绪早就飞到了天边,余光偷偷瞧着燕珝自顾自地喝了茶,又拿起小桌上那些她看不懂的高深书册,什么治国之策,先人方论,云烟看了就头晕。
也不知道怎么看进去的。
他不回来还好,一进屋,存在感简直高得吓人。加之方才知晓付姐姐怀了身孕,不由得便思及自个同燕珝。
付菡同段述成的婚事坎坷,这么多年才走到一起已然是京中晚婚的了。同龄的娘子早就成婚生子,云烟比付菡只小一岁,而燕珝同段述成差不多大小,皇室无子,云烟知晓那些古板的朝臣们常常因此烦扰燕珝。
但燕珝半点没将压力转移到她身上来,若不是郑王妃怀孕的时候偶有提及起燕珝无子的事,她甚至都不知道燕珝在此事上也常背着压力。
她垂眸看着干干净净的纸面,咬着唇。
燕珝……那日她醉酒,还是记得发生了什么的。醉酒情意迷乱成了那副模样,燕珝都未曾做到最后,若不是那日她多少也感受到了些燕珝那不容人忽视的存在感,差点便以为他真的不行了。
燕珝的后宫中,只有她一人。且看他那样喜欢自己,自己也待他好起来的样子,日后也只怕只有一人。短时间内,云烟不怕他们之间会出现其他人。
那子嗣……
云烟研墨的动作慢了些。
他们之间是不会出现其他人,可他们中间,老早就横亘着一个人。
即使明昭皇后早已故去,云烟也知晓,明昭皇后在燕珝心中的地位,是绝不可磨灭的。
很烦,特别是在自己知晓了自己对燕珝的心意以后,就更烦了。
从前可以让自己忽视这个问题,可今日又想了起来,便忽视不了。
燕珝究竟喜欢的,是她,还是作为明昭皇后替身的她?
作为替身,她除了一副容颜,其他的地方顶多能称得上一个乖顺,时不时还能犯上作乱一下,与只在旁人口中听说的明昭皇后也不知道相不相似。
可燕珝许多次都让她在他面前,自由自在地便好。
那喜欢的,究竟是她还是心里仍旧念着故人啊?
她歪着脑袋,没注意自己的动作,直到沾了一手油墨才反应过来。
燕珝轻笑一声,“走什么神?”
云烟脑袋里正因着他纠结,听到他的声音自然而然迁怒了他,心底又有些发恼,又有些烦。
她不是不敢表达自己的喜欢,只是怕自己的真情最终被辜负,而燕珝潇洒抽身,毫不留恋。
满含水意的眼眸连怨带嗔地瞪了他一眼,垂眸不语。
燕珝不知晓自己看个书,怎么就惹着了她,挑了挑眉不再说话。
水路要绕路,比陆路还要慢些。季长川领着黑骑卫先行到了药谷附近的宅邸,寻好了医者等候着众人倒来。
一行人行得慢,到了七月底才缓缓靠岸,燕珝已然行走无碍,只是还需得好好歇息。到了扬州宅邸安定下来,已然是八月初了。
天气正热,燕珝正道若是往年,定要去避暑山庄好好避暑,如今在扬州不比在京,没了那样逍遥自在,却另有一番天地。
汤泉就在宅邸后山,燕珝同药谷之人一道疗伤,云烟同付菡几人一道,在宅邸住下。
快到中秋,暑气却未散,云烟白日里去见上燕珝一面,又出来同几人一道,在扬州玩耍。
付菡的身孕有了一两月,有着胡太医还有药谷众人也算是稳住,并不妨事。只是每次寻付菡出去玩后,段述成那等被偷了家的模样就让云烟摸着鼻子心虚,时日长了,她也就不去寻付菡了。
可能是没与燕珝在一处,即使每日都能见到,但云烟发现自己好像比见不了面还要眷恋同他在一起的时刻。
她似乎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喜欢他一些。
同和季长川待在一起不同,并非贬低,只是同季长川在一处,她即使觉得安定,但心确实升不起波澜。可与燕珝在一处时,自己的全部思绪都好像牵挂在他身上一般,想要将自己的全部都表现在他面前。
或许人的心真的都是偏的,旁人待自己再好,也没有自己真心实意想要对一个人好的心强。
夜里一道吃酒,听说此处到了中秋,要喝一个名为月桂的酒。云烟喝过,觉得甚是清甜,中秋圆满,或许饮着此酒也不错。
白日里听说燕珝伤好了大半,晚间用膳时,段述成一如既往地如临大敌般盯着付菡用膳。
云烟瞧得津津有味,听段述成道:“菊花茶性凉,少喝些。”
付菡无奈放下茶杯,又听段述成道:“这醉蟹里头有酒,加上蟹本就寒凉,你……”
付菡一拍筷子,“都别吃了。”
云烟托腮看好戏都被扫射到,付菡投来嗔怪的目光,云烟赶紧为小姐妹说话,“世子也太过紧张了些,日日都这样盯着,任谁也受不了呀。”
段述成本就是个混不吝的性子,成人之后又带兵打仗,比不得京中的儿郎们精致,学不来那细致的一套。偏偏又为了付菡这位娘子,硬生生将自己狼牙棒磨成了绣花针,近日来日日查着食谱,恨不得顶替了胡太医的职位去。
他细致了,付菡便受不了了。季长川坐着饮酒,帮着说话道:“就是,段兄,怎么感觉你比菡娘还紧张,究竟你二人是谁怀有身孕啊?”
云烟偷笑,付菡听着他们打趣自家夫君,又不依了,“好啦,说说就得了。”
段述成不听旁人的,但是燕珝和云烟的话还是能听上一听的。知晓云烟同付菡关系好,无奈道:“菡娘自个儿不上心便罢了,贵妃娘娘日日同她待在一处,怎就不知晓她身子弱,就得这样关心着。”
“好好,”云烟放下筷子,“这一桌的菜,世子就慢慢挑给付姐姐用吧。我光是看就饱了。”
她提起酒瓶,往外去。
付菡被段述成绊着,没来得及问她要去何处。
此处宅邸有些偏僻,毕竟距离药谷这等不出世的高人极近,还有那样有着极佳疗效的汤泉。此处无甚人烟,临近中秋,云烟没让人跟着,独自一人往汤泉处去,寻燕珝。
走了没几步,路中灯火稍暗,身后传来阵脚步声,紧接着便是披风披到了肩头。云烟回身,季长川神色淡淡,道:“天凉了些,夜里有风,臣见娘娘衣衫单薄,便寻了出来。”
云烟颔首,将酒瓶往怀里抱了抱,“多谢季大人。”
季长川的笑稍带着些苦涩,一路而来,二人都未曾说过什么话,每次见面,要么是许多人在,要么便是匆匆一瞥便离开。二人之间早就隔了许多东西,也默契地不曾提起从前那些往事。
“娘娘何以待臣如此生疏。”
云烟扯扯唇角,不知该如何回答,垂着脑袋走路,看着绣着小花的绣鞋在青石板上缓步挪动着,只觉得时间漫长。
“是臣逾矩了,”季长川知晓自己不该这样说,也不该让她不开心,及时退步,“娘娘是要去寻陛下?天色晚了,臣送娘娘。”
云烟点点头,“好。”
她待季长川没有那样的心思,如今也算是坦荡。不想让二人美好的过往潦草收场,二人走在路上,云烟主动道:“季大人还好么?”
“有些忙,但还不错。”
季长川道:“同从前也没什么分别。”
朝中事情没有个停歇的时候,云烟在从前便知晓季长川忙得很,如今来了南边,那样多的事,想来适应也是个过程。
“辛苦你了。”
云烟微微颔首,“你的腿……”
“已然痊愈了,”季长川微微一笑,“就是在此处药谷疗伤,没受什么罪。”
“那便好。”
云烟轻声应了,又是一片沉寂。
脚步声轻缓,好像在不久以前,二人就是用了晚膳,在漫着泥土香气的田野间漫步。轻松而自在,带着惬意。
季长川道:“陛下待娘娘好,臣都看得到。娘娘如今……喜欢陛下么?”
云烟默了一瞬,点了点头。
“有些说不清,但还是……喜欢的。”
话说出口,就好像松了口气。
有许多事就这样被两人若无其事地放下了,云烟道:“季大人待我极好,是我辜负了大人。”
“谈不上辜负,娘娘不必这么想,”季长川瞧着黑沉的天色,月亮圆了大半,高悬在天空,“娘娘在宫中身不由己的地方有许多,从前臣不曾怨娘娘。如今娘娘坦诚告知臣娘娘的心意,臣也不会心生怨怼。娘娘既然坦诚,臣也该做个坦荡君子。”
燕珝都未曾出言阻拦二人见面。
距离越来越近了,已然能感受到温热的汤泉冒出的烟雾,云烟站在入口处,看向季长川。
“季大人,过去的事,就忘了吧。”
“好。”
季长川应下,目送着那道倩影缓缓而去,消失在视野。
他转过身,缓步回去。
往事,如何忘。
夜幕之下,他独自一人,好像一直都是一个人。孤独地来,又孤独地离开。
或许方才同季长川说了会儿话,云烟本想寻燕珝说话的心思都淡了些。犹豫着是否要进去的时候,燕珝出了声唤她。
听见燕珝的声音,云烟知晓他发现自己来了,进了去。
汤泉是药谷山中流出的温泉,但燕珝这等身份,自然不可能露天在山中疗伤。此处早在前朝就有达官贵人修建了专程泡汤泉的院落,热气氤氲,蒸红了脸。
云烟抱着酒壶,里头有水,她脱了鞋袜,赤足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