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甫一动指尖,守在榻旁的男人猛地握住了她的手腕,感受着她微微跳动的脉搏。
还迷蒙的双眼微睁,对上男人黑沉的视线,入眼清晰可见他眼下的乌青与眉眼间的疲态。视线微微往外,榻旁搬来了张书案,案上摆满了书卷笔墨,显然已有多时。
茯苓正好端来清水,见她醒来,呼道:“殿下,娘娘醒了!”
“孤知道,”声音里带着嘶哑与疲惫,“去将太医叫来。”
“是,奴婢这就去!”茯苓放下水盆,快步跑了出去。
阿枝没有作声,沉默地看向他。
燕珝静静地看了一瞬,随后又坦然收回自己的视线,松开手,将帕子打湿拧干,一点点擦干她额角的汗。
阿枝能感受到自己脖颈处被包扎了起来,血应该已经止住,敷上的药粉气味难闻,让她有些难受。
“别动。”
燕珝轻声提醒,将她唇角泛起的干皮渐渐润湿,擦过脸后又重新拿了条帕子为她擦手。
极静的室内,只闻水声与浅浅的呼吸声。阿枝痛得有些麻木,随着意识的逐渐清醒,痛感也一阵阵传来,呼吸声渐渐粗重,胸腔起伏。
她攥住手指,不想让自己这副模样展现在燕珝面前,努力克制着自己下意识的抽气声,却还是丝丝缕缕地清晰可闻。
他放下帕子,垂眸看着她攥紧发白的手指。
一点点帮她顺开,按揉着僵硬的指节,“不必忍着,痛就说出来,哭也可以。”
阿枝看了他一眼,听见门外传来声响,太医已然进了来。
随行还有一女医,给她查看了伤口后再一次换了药,洁白的绷带一点点缠绕包好,掩盖住了丑陋的血痕。
阿枝看不见伤口,但也知道肯定不会好看。
簪子哪有刀刃锋利,可她又用了力气,真真切切地作用在自己的颈上,伤口只怕蜿蜒曲折,狰狞难看。
处理好伤口,燕珝让了位,让那位留了须发的太医前来诊治。
“胡太医,脉象如何?”
被称作胡太医的老者沉吟半晌,道:“昨日来看,娘娘的身体微臣都告知殿下了,身子需要好好养护着,该注意的都已写在了方子上,日后当心即可。”
“只是……”胡太医松开手,“娘娘昨日昏迷,有些事不能娘娘亲自答话,微臣也不好下定论。”
“你且问便是。”
燕珝看着阿枝,希望能从她脸上看到一丁点软化的痕迹。
他端来水,一点点喂给阿枝,胡太医和身后的女医吓得不敢抬头细看,各自垂眉数地砖。
待到阿枝将一碗茶水渐渐饮尽,有了些力气之后,燕珝才捏捏她的拇指,移开了位置。
“问吧。”
胡太医点头,上前问询。
“娘娘近日可有觉得胸闷气短,心绪郁烦?”
阿枝躺在榻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觉得全身发凉。
她看向自己身上金线纹绣的锦衣,榻上垂落的绸帐,眼睫微颤,半晌,气若游丝道:“没有。”
燕珝看她一瞬,淡声道:“她有。”
阿枝微微瞪大双眼,有些诧异地看向他。
男人面上看不出神情,垂首看着她,好像自己所有细微的动作都被他尽收眼底。
心底倏然又浮现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是,”胡太医让身后的女医记下,“娘娘可会无故流泪,甚至时常忧心……夜间不得安眠,早醒出神?”
“没有。”阿枝微微加重了些语气,看着燕珝的侧脸,姿态坚决。
“有,”燕珝垂眸,拍了拍她的手,“好好答话。”
阿枝蹙眉,“……没有无故,都是有原因的。”
燕珝轻叹,看向茯苓,“你家娘娘所言不实,若有何出入,你自补充。”
茯苓知道孰轻孰重,得了令当即道:“禀殿下,娘娘有,且多日如此,奴婢瞧见过多回。”
她痛恨自己没将娘娘的异常放在心上,耽误了娘娘,落得如今惨状,恨不得将自己所知全部道出,只为能救一救她。
胡太医记下,接着又问了些日常事宜,阿枝眉头皱紧,不喜这样被围绕环住,所有人质问她的场面。
有种被审视问询的感觉。
可她又不是犯人。
燕珝察觉到她神色的变化,安抚性地拍拍锦被,“一会儿便好,莫急。”
颈侧的刺痛明显,阿枝耐心渐渐消耗,闭上双眼,不去看他。
胡太医也极懂察言观色,缓声道:“娘娘气郁久久不消,有烦闷之心也是正常。只剩最后一个问题……”
“微臣看了娘娘近日饮食单子,娘娘每日所食甚少,”他斟酌着用词,“但都是都是热油煎炸,或是辣、咸之物,如此长久,对身子只怕不好。”
但也奇怪,油盐如此之重,能满足大多数人的口腹之欲,若是常人如此吃,只怕要化身饕餮迅速肥胖起来,可娘娘却所食甚少,以至身形消瘦,不得善养。
“……娘娘确实如此。”见众人都看着她,茯苓弱弱开口。
都是味道重的食物,却总吃不下多少,见她消瘦,劝着吃些甜味的糕点或是清爽的米粥,俱都放下碗筷,宁肯饿着也不肯吃。
“为何如此?”
燕珝看向她,阿枝微微睁眼,对上视线。
“不为何,”她倒抽口气,说话带动了颈侧的伤口,让她又一次浑身发软,“想吃,只是想而已。”
“你爱吃甜,我却不知你何时改了口味,爱吃辣了。”
燕珝沉声,抚上她手上细小的伤口,细微,却泛着红痕。
“那这样呢,也是想?”
伤处被轻抚,带出一点一点的瘙痒,轻如羽毛般的触碰让她无暇多想,下意识摇头。
可这动作对她来说太过艰难了些,伤口处又溢出鲜血,可见其痛。
燕珝想要上前触碰,她却抬手,将他隔开。
“妾尝不到味道了,”她捂着伤处,直直地看向他,“殿下非要将话问得如此分明么。”
连声说了两句,嗓音又开始嘶哑,伤处难忍,她收回手,抗拒意味明显。
胡太医适时道:“娘娘脉象缓涩而弦,气机郁滞,气血不旸。加之方才所知,以及口中无味……微臣推测,娘娘是心病。”
“且,心病更甚于身伤。”
不知是否错觉,燕珝面上的气色也渐淡,衬得那双眼瞳漆黑,宛如夜色。
“本王知晓了,劳烦胡太医,还有何务必详尽告知,本王,”他竟也少见一顿,止住了话头,“先下去罢。”
“是。”
胡太医带着女医离开,茯苓也只好退下。偌大的室内,顿时又静了下来。
只剩他们二人。
阿枝闭上双眼,感受着燕珝渐渐的靠近。
她想要躲避,却因为伤痛动弹不得,只能以紧闭的眉眼表现出自己的不悦,修剪得圆润的指尖一下又一下地抠挖着掌心,手上传来的疼痛减弱了脖间剧痛带来的烦忧。
好像只有这样的痛感才能证明,她的一切,还掌握在她自己的手上。
“阿枝。”燕珝喜欢在同她说话前,万般依恋地叫她的名字。
“是不是很疼?”
阿枝仍旧不言,掌心的动作被燕珝发觉,他又耐着性子,一点点将她的手指放在自己的手心,轻轻揉着她手掌心被自己抠出来的红痕。
“尝不出味道,是何时的事?”
燕珝继续问,见她不答话,也不恼,轻声安抚。
“我做的有何不好,任你如何说,我都认下,”他声音缱绻,好像在哄着不听话的孩子,“可我千真万确,只想与你子孙满堂,只想与你共度余生。”
阿枝长睫微微颤动,燕珝知道她听进去了,大掌渐渐往上。
“日前你未曾提过,我便忘了,你是极有大爱之人。是我疏忽,忘了你曾经在南苑,还抱着山下农户家的孩子喂糖吃。”
“当时就该知道,你是喜欢孩子的。”
他语气轻缓,“你我成婚三年有余,待我从边疆归来,你若身子康健了,可愿……”
阿枝推开他,“不愿。”
燕珝包住她推开他的手掌,再一次问道:“当真不愿?”
“……”
阿枝咬着苍白的唇瓣,沉寂许久的心跳终于渐渐明朗,唇角被牵着向下,“就不愿。”
“想与殿下在一处的女子多的是,妾怕疼,便算了。”
她说出长句,自己心底明白,为何她又一瞬间地如此作态。
她曾幻想过多次,与他有一个孩子。
无需多么聪明伶俐,健康可爱,平安长大,陪伴在她身边便好。
“有你在,我断不会看旁人,”燕珝声音冷了些,像是在表现自己的不愉,“你惯是爱说反话的,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
阿枝睁大了双眼,他又知道什么了!
“你说你怕疼,”燕珝看看她的伤,眉眼间带着无奈,“怕疼的人可不会用簪子划伤自己的脖子。”
“死了就不疼了。”
阿枝语气轻飘飘,听得燕珝又重重拍在她的掌心。
“你……”
她未曾想到自己躺着还能挨打,掌心发热,一时之间忘了烦忧,看着燕珝的神情,倒让她有种回到了当年南苑的感觉。
当时燕珝就是这样待她,无有虚色。
“一口一个死字,如何得了。就如此定了,待我回来。”
他睨着她,面上淡淡,心底却又一次沉下。
人生在世,总要有点念想才好。
他即将出征,短则三月,长则半年。她不在他身边,又没了念想,只怕……
他靠近了些,一点点凑近她。
躺着的阿枝毫无招架之力,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轻靠在她的胸前。
燕珝紧闭上眼,长时间未曾阖上的双眼酸涩胀痛,却无比安心。
只是听着她的心跳,感受着指下跳动的脉搏,高高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柔软。
第33章 忠心
“娘娘,外头冷,咱们早些回去罢。”
茯苓为阿枝整理好斗篷,将领口捂得严严实实,不让一点风灌进去。
阿枝站在高处,看着万人空巷,俱都欢送着将士们出城。
人太多,已经看不清燕珝在何处了,阿枝晨间已经送过他出门,此时也并未一定要找到他的身影,只是在楼台之上俯瞰众生相,心下淡淡,倒并无感触。
她穿着件水红对襟衫子,五官本就妍丽,极适合这样娇艳的颜色。脸色仍旧称不上好,白得吓人的小脸因着衣衫,还算可看。
外头厚厚的披风将人完全包裹住,只露出了巴掌大的脸颊,衬得人更小一只。
“好容易出来,也不让我喘口气。”
阿枝声音轻轻,堵住了茯苓还想要说出口的话。
她靠窗坐下,仍旧侧身看着楼下街景。
燕珝知道她想出门,特地为她包了酒楼顶层的雅间,从此处往下看,正好能看见出城干道上的全部景象。
阿枝瞧着他骑着高头大马渐渐远去,人头攒动中身影逐渐消失于人潮,才收回视线。
桌上摆放的点心都由特定的食材制成,加了药材又以糕点中和,即使她尝不到味道,也能感受到绵密的口感,入口舒适。
一切都打点得如此妥帖。
书房后,她昏睡了快一日,昨日午间醒来,剩下半日燕珝都陪在她身边。
她痛着不愿说话,也无力动弹,心虚烦闷更无心力,知道燕珝在,也没有给他好脸色。
可他也不恼,自顾自处理公务,偶尔让小顺子和侍从跑腿传送公文,时不时来给她喂药擦汗。
二人几乎没说过什么话,直到夜里,燕珝洗漱后,合衣躺在了她身边。
阿枝不想和他一处,可他却以一种无法抵御的姿态揽住她,在不触碰她伤处的同时还能紧挨着她,传达着彼此的体温和心跳。
她想要动弹,燕珝便会轻声耳语。
“明日便要走了,就这一晚,也不可以吗?”
阿枝只好默许。
今晨有了些力气,不知怎的,在他走时披了衣衫亲自送他出府,又莫名因为雪化了心情不错这样一个稍显敷衍的理由,来了茶楼。
茯苓全程担忧着。
伤如此骇人,她生怕一个没看好,便会裂开出血。好在簪子没有刀刃锋利,娘娘自伤之时心绪紊乱手上无力,伤口不算很深。否则,还真不知晓是何后果。
阿枝回头,瞧见茯苓紧张的眉眼,忍不住带出点笑,安抚道:“我全程坐着,也不劳累,何须如此担心。”
“太医说了,娘娘要卧床静养。晨起送送殿下便差不多了,娘娘竟还要出来吃茶。”
茯苓止不住的唠叨:“殿下竟然还同意了,真是……”
真是胡闹。
阿枝知道她想要说什么,燕珝能同意她这样出来,她也很意外。
实际上,她根本没有力气再行走,好在坐着马车,上下楼梯费力了些,但还在能忍受的范围之内。
来了之后,她也未曾后悔。
坐在高楼之上,视野开阔,俯瞰长街,心境也开阔了不少,光是垂眼看着百姓家的烟火气,就已经比躺在榻上想些漫无边际的事情好了。
看着袅袅炊烟,心里反而静了下来。
将士出城,再也看不到了,长街各处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
“那娘娘多少用些饭食?”茯苓试探着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