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她方才知晓娘娘近日来的怪异究竟是因何,又一次次自责,明明发现了许多不平常之处,却不知如何消解。她若是能早些发觉,起码娘娘不会如此痛苦。
她日日伴在娘娘身边,可就连娘娘尝不到味道这件事都不清楚。好在燕珝并未怪罪她,只叮嘱了几句,日后好好照看着便好。
“吃不下,”阿枝摸了摸肚子,她很久没有饥饿的感觉,稍稍吃些东西便觉得胃胀难受,“早上的药已经够多了,再吃不下了。”
茯苓只好作罢。
阿枝继续看着楼下,倚在窗边,静静喘着气。
燕珝说得对,他确实有办法解决祭旗一事。
昨日钦天监便向陛下呈上了此次战事的吉凶占卜,加之永兴寺的大和尚圆空被宣进宫,不知如何论讨,但最终结果,是她生辰八字极有佛缘,若能日日为将士祈福,战事定能胜利。
此次战事是大秦主动讨伐,作为战争的发起方,本就造了杀孽。不可再杀生,让她祈福,消解杀孽,方能稳住北凉民众的心。
让一个北凉人日日为敌国将士祈福,祝祷敌国将母国打下,本就是种极大的羞辱。朝中原想让她祭旗的呼声也被压下,只好接受了这样一个结果。
今日想要出来,也是因为陛下御赐了一个金身佛像,摆在晋王府的小佛堂。日后,她便要日日在此待上两个时辰,直至战事结束。
无论如何,起码她性命无忧。祈福一事总之也是在晋王府内,不为外人见。燕珝说,纵使阳奉阴违些,也无所谓。
阿枝有些瞠目,她问:“殿下如此,就不敬神佛吗?”
“我从不信神佛,”燕珝淡然,翻身上马,“我只信自己。”
阿枝忖度着,或许是什么理由将她性命保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燕珝的势力最终还是压倒了韩家与王氏旧部的势力,这是他们无奈的妥协。
至于耻辱……阿枝心如止水。总归,她已经习惯了大秦人看似讲礼,实则虚伪的作态。
她穿着立领的披风,茯苓还是时时惦记着,将脖颈处的伤口放在心上,生怕被别人瞧见。
无人知晓她自戕,但她知晓,她这样的妃嫔,性命都不在自己身上。自戕,是重罪。
好在燕珝护着她。
阿枝心脏微微跳动。
就算是玩物,也是有了感情,愿意付出些精力的玩物。好歹愿意护着她。
在水面上毫无依萍的小舟渐渐被人牵住,他还说,他想与她子孙绵延。
只想与她共度余生的话她并不太信,他是燕珝,是皇子,曾经的太子。
她是无法为他提供任何帮助的孤女,大秦看重家世,看重势力。他总得娶一个能为他提供助力的正妃,否则,如何与其他皇子争斗?
她不觉得燕珝会为她做如此牺牲。
可偶尔也会恍惚,譬如现在。
看着楼下蹦跳追逐打闹的稚童,想起曾经真切地想要与他有个自己的孩子,又觉得他没必要这么哄自己。
哪怕是假话,或许有些真心呢?
或许他也真的想要,和她有一个孩子呢?
阿枝又有些头昏脑胀,最近一直如此,遇到事情便想不明白,昏昏沉沉。随口用了些茶,便带着茯苓回府了。
上马车时,她还回身看了看。
那日在此听着说书的与食客大肆评判她这个北凉蛮女,今日倒是不曾听到什么风声。她原以为,今日燕珝出征,京中话题都会围绕着他来呢。
可他们今日半点没有提到,主帅府内,有个北凉血脉的侧妃。
永兴寺遣了僧人来为她讲经,每隔三日来一回。
僧人法号慧静,与她算是相熟。曾经在南苑时她时常出入永兴寺,寺中僧人她都还算眼熟。这位慧静虽不曾同她讲过话,但她知道,他是圆空和尚的亲传弟子。
约莫三十岁上下,见到她时,便将一个同心结交给了她。
“此乃殿下从前所求,这是一对,另一个已经交到了殿下手上,这一只,请娘娘收好。”
阿枝拿过同心结,红绳打好的结静静地躺在手上,本还想问问具体相关,可临到话出口时,还是默默住了嘴。
永结同心只是个寓意,事事问得太清楚反倒不美。
慧静寡言,讲完经便不再开口,阿枝送走他,回了芙蕖小筑养伤。
同心结不知该放在何处,她想收在匣子里,却又觉得稍显敷衍。想要挂上,又觉得不够郑重,一个小小的同心结,竟还将她为难住了。
还是小顺子进来,见她如此,乐道:“娘娘放在枕头下呀,这样,说不定和殿下还能梦中相见。”
阿枝垂眼,静静看了一瞬,点点头,“听你的,还是小顺子聪明。”
小顺子得了夸赞,唇角快勾到天上,阿枝瞧着他那笑得不值钱的模样,也忍不住乐。
茯苓瞧见阿枝欢颜,也总算是松了口气。
她有些力竭,侧躺在榻上,茯苓给她换药。
阿枝看着茯苓专注的模样,忍不住开口。
“茯苓。”阿枝轻声唤她。
她手上动作着,轻轻地将药粉敷在伤处,一点点包扎好,生怕自己一个细微的动作就让娘娘更痛。
“嗯?”
茯苓低声回应,“是不是弄痛了娘娘?”
“不是。”阿枝看着她的模样,心生感慨。
“茯苓,我是不是,”她语气迟缓,像是很难说出口般,“让你们担心了。”
他们的努力她都看在眼里。
茯苓比往日更加用心地侍候,几乎到了不眠不休的地步。她知道茯苓一直在自责,可分明没有茯苓的干系,不是她的错。
小顺子也同样,他看着傻,其实最知道她不开心。不知从多久以前开始,小顺子总是刻意在她面前出些洋相,犯些傻,要不就乐乐呵呵同她讲笑话。她知道小顺子的用心,没有人真的愿意一直扮演丑角,但小顺子宁愿每日耗费自己的心神来安慰她,这让她更觉得,她不是个好主子。
“你们跟着我,富贵荣华没享受到多少,委屈倒是挺多。”
阿枝嘲讽笑笑,不知是在笑自己的无力,还是在笑世事无常。
茯苓给她上好药,抹了把潮湿的眼睛,径直跪在了她的床前。
阿枝一惊,想要起身拉起她,却被茯苓避开。
茯苓认真道:“娘娘心地太过善良,这种时候了还想着奴婢们。”
“这不是应当的吗,”阿枝伸出手,“你先起来。”
“娘娘或许不知,能遇到娘娘这样的人,是多好的事。”
茯苓接住娘娘伸出来的手,一字一句道:“娘娘就是太心善,若能多为自己想想,也不至于如此。”
阿枝有些动容,这世上,真心对她好的,茯苓和小顺子绝对能算得上。
“奴婢知道,这会儿娘娘定又开始想自己不配,”茯苓看着她,眼神轻颤,“娘娘要知道,您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便成了。”
“我……”
阿枝犹豫,“可我并不是。”
“您是!”
茯苓看着窗外,小顺子在院内摆出个管事太监的架势,趾高气扬地指挥别人干这干那,忍不住道:“娘娘可能不知,奴婢和小顺子在娘娘来之前,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茯苓看着阿枝的眼睛,有一瞬间,竟然觉得想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倾诉出来。
娘娘自己都不知道,其实她身上有种很不一样的魔力,只看她双眸剪秋水,便觉得心里熨帖,想要亲近。
她很不理解,怎么会有不喜欢她家娘娘的人。
茯苓道:“娘娘知道,奴婢也有北凉血脉,生得……不似秦人温婉,比旁人稍粗犷些。”
幼时初进宫瞧不出来,谁知越长大头发越粗硬,总是梳不好宫女统一的发髻。身子长得也快,分发的衣裳常常穿不下,胃口大吃不饱,却因为看着壮有力气,总被分配粗活。
宫规森严,可底下人自有应对的方式。
在上位者看不到的地方,她们这些最底层的,伺候人的奴仆,自有自己的规则。
她因为粗眉大眼高高壮壮,只怕难被选去伺候主子,众人都觉得她会干一辈子粗活,年龄到了出宫。
直到顺宁二十年的冬天。
万国来朝,北凉使者与来和亲的北凉公主进了宫。
使者前去觐见陛下,年轻的公主转而去后宫,拜见皇后。
茯苓就是在去往后宫的路上,头一回看见了阿枝。
她提着沉重的水桶,还被人一次次刁难着,往里面扔脏衣物,冬日本就难行,这样一来,冻得通红的手指根本提不起来那还有着冰渣的木桶。
茯苓看着高,实则常常挨饿,哪里有力气。腹中空空,还有些笨嘴拙舌,只好流着眼泪,费力提起桶。
阿枝就是在这时注意到她的。
并不算华美的步辇在她身边停下,她用着蹩脚的汉话,支吾半天,说了句:“帮,帮帮她。”
她身边的宫人看着也不大乐意她如此多事,好在身边跟着伺候的嬷嬷长叹口气,“公主……”
“冬天、多冷啊。”
公主拉了拉嬷嬷的衣袖,“董嬷嬷,很、难吗?”
不难,他们都知道。但她完全没必要,因为一个一辈子都不一定会再见的宫女,让自己在人生地不熟的秦宫中多生事端。
嬷嬷挥手,身边的小太监帮她提起了桶,送回去。
因着嬷嬷是皇后身边的人,小太监的到来很是让那些欺负她的人忌惮,一时间,许多人都换了称呼。从蛮子,变成了茯苓妹妹。
茯苓在宫中有些年头,知道自己不大可能被主子选中。但这次,不知是什么想法,促使着她拿着自己在宫中多年的积蓄,去讨好了内务府的嬷嬷,顺势去了公主殿中,供她挑选。
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选中,或许是头脑一热的决定太让人兴奋,去之前的那一个晚上,她甚至一夜未曾合眼。
茯苓没想到公主会记得她,所以在公主看见她眼睛一亮,说出“是你呀”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笑了笑。
笑是失仪的,她差点以为自己就选不上了,可是公主下一刻便指着她,说:“嬷嬷,她、好不好?”
茯苓第一次觉得,进宫伺候人,或许也是件好事。
“真笨,”阿枝听完,笑骂了一声,“谁会觉得伺候人是好事呀!”
“奴婢就这么觉得。”
茯苓扬着笑,“若不进宫,哪能遇到娘娘?”
“娘娘善心,在自己尚不能自保的时候都想帮助他人,如何不让人动容?”
“可你跟着我,到底是没有跟着别的主子好。”
阿枝叹气,“况且,当时帮你,确实只是想,就这么做了。能帮你的情况下,为什么不帮一把呢?我总不好亲眼看着人在我跟前受苦,还无动于衷罢。”
她压低了声音,带这些不好意思。
“听你说完,我才想起,当时完全没想到自己会不会惹上麻烦,”她一笑,“我太笨了。”
“娘娘不笨,娘娘只是当时还不知道,”茯苓安慰,“娘娘如今已经比往日强了太多啦。”
“不仅是奴婢,小顺子也是如此。”
茯苓道:“娘娘方才说跟着旁的主子日子会好,其实也不会。”
阿枝还不知这一茬,听着茯苓说话,颈侧的疼痛好像都减轻了几分,好奇道:“何出此言?”
“小顺子当初,是在李美人宫中的。”
陌生的名字,阿枝一点印象都没有。
“宫中……有这个人吗?”
茯苓轻笑,“自然是有的,宫中妃嫔万千,没有姓名的人才是大多数。小顺子因为还算机灵,学了规矩后便去伺候了主子,谁知李美人性格暴躁,恩宠并不长久。失宠之后,便对宫人非打即骂,小顺子年纪小,被打得狠了,也只会偷偷哭。”
后来李美人殴打宫人的事被发现,几个宫人又重新回了内务府,直到燕珝禁足,东宫墙倒众人推,人人都怕惹上荤腥。这才让小顺子有了伺候的机会。
“并非奴婢妄议主子,只是殿下的性子娘娘也知道,小顺子害怕殿下,伺候殿下的头几日日日不得安眠,”茯苓声音很轻,像是在给阿枝讲故事,“休息不好,做事便会出差错。娘娘成婚那日……小顺子打碎了玉如意,若是放在别家娘娘身上,这样大不吉利的事情,只怕会将小顺子打个半死。”
“小顺子后来讲,他当时恨不得一头撞死在桌角,也不想被杖责打死,那样太疼了。”
茯苓不知何时,也变得沉稳了许多。往日的一些急性子已经不见踪影,缓声说话,像个安抚受伤妹妹的大姐姐。
“可娘娘根本没怪他。”
茯苓为故事完善了结局,“小顺子很感激娘娘。”
阿枝这才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