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玉如意摔碎,是不吉利的?”
“……啊?”
这话让茯苓都愣了愣,旋即笑了出来。
“我方才知道呢,”阿枝也忍不住笑,“小顺子该打,我还以为只是摔了个物件算不得什么,还好我笨。”
“那娘娘现在知道了,可要将小顺子叫来,补上一顿打?”
茯苓隔着窗户,看着小顺子悄悄偷懒,不知是不是又在写自己的小册子,笑出了声。
阿枝说了会儿话,累得渐渐阖上双眼,沉沉睡了过去。
茯苓为她掖好被角,看着她平静的睡颜。
这世上,谁欺负她都可以,但不可以再有人,欺负她家娘娘了。
二月中,大秦迎来了第一份捷报。
三月初,北凉大军再一次战败。
阿枝的伤好了些,肩膀处的伤口已经不太有感觉,只在偶尔变天时有些难受。颈侧的伤口渐渐愈合,不需要每日换药。
上好的药膏涂抹上去,日日精细照顾着,但看着,还是像会留疤的样子。
阿枝对着铜镜照了照,没事人一样笑笑。
“在这儿画朵花儿,就正好像开花的枝叶了。”
茯苓只好点头应下。
战事日日来报,茯苓怕她心情不好,毕竟北凉是她的母国,时常和小顺子讲些笑话让她开心。但收效甚微,阿枝不开心不止因此,他们没有文化,也没有本事,一筹莫展之际,付菡来了。
付菡二月来了两三回,每回来,娘娘都还算得上开心。她听娘娘说,娘娘把她当朋友。
很好的朋友,像是未出阁的女孩子们的手帕交,什么都可以说。
娘娘说,和付娘子说话,心里畅快。付娘子极温柔,又通情达理,她一开解,再引经据典让娘娘崇拜一下,娘娘马上就信了付娘子所有的话。
茯苓将付菡请了进去,为她们上了茶水糕点。
小顺子也想跟着进去侍候,付娘子大方,总会给他们点赏银玩意儿,能让他开心好久。
他正准备进去,便听见玉珠从背后轻轻唤住了他。
“小顺子,”她的声音清甜,带着笑,“你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第34章 客去波平槛(1)
“做什么?”
小顺子顿住脚,看着茯苓先一步进去,带上了门。
懊恼浮现在脸上——茯苓姐姐每回最坏,门带上了他怎么再找理由进去!
他退后一步,看着玉珠的神色,微微有些踟躇。
“玉珠姐姐有事就说吧,我还得给娘娘跑腿呢。”
小顺子不是很想在众人面前和玉珠搭话,想找借口跑路。
他多聪明,早就看出来娘娘和茯苓姐姐对玉珠态度明显有异。像玉珠这样能干的侍女,别家主子定都放在内院,可已经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玉珠渐渐从里屋被推了出来,如今管着外院的杂事,逐渐变得边缘。
这样明显的变化,纵使娘娘不曾对他说过什么,他也知道,娘娘肯定没那么喜欢玉珠了。
他要和娘娘一条心,他也不要喜欢玉珠。
更何况,玉珠总是说他,别当他听不懂,有个词叫“指桑骂槐”,他小顺子是年纪小,但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玉珠看出他的不情愿,也不恼,招手让他过来。
“我找你说话,定是有事情呀。”
小顺子有些狐疑,“什么事?”
玉珠表情换了换,声音压低,“你那册子……”
“哎哎哎……”小顺子脸色一变,赶紧上前捂住她的嘴,“好姐姐可别在这儿说,咱们到后边去讲。”
玉珠一笑,“方叫你你怎么不来呢,这会儿要跟我过去说了。”
小顺子看了看里头,门窗关着看不清里头的人影,松了口气。
“早说是这个,不就来了么。”
他揣着手,将玉珠拉去院后无人处,打量着四周确实没有人影,才低声道:“怎么了?”
玉珠瞧着他那谨慎的模样,忍不住道:“这会儿知道害怕了,之前扔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害怕呢?”
“好好,你且说……”
小顺子有把柄在她手里,不得不低头。
“我叫人捞了,时时盯着,没捞上来,”玉珠说话直白,“好好想想如何跟娘娘交代吧。”
小顺子哭丧着脸,“玉珠姐姐,你再帮帮我,这可不能被外人看见呀,娘娘叮嘱过我多次让我烧毁,是我蠢笨。”
前几日,他偷偷写完后拿去烧,正烧了一半,不知玉珠从何处冒了出来,吓了他一大跳。慌乱之中只好踩灭火焰,又一脚给还未烧尽的册子都踢进水中。
芙蕖小筑的水是活水,早不知道冲哪儿去了。
小顺子原以为没事,可第二日,偶然得知,那笔墨册子都是殿下给娘娘准备的,用的都是极好的纸墨,遇水不溶,若是被外人捡到,只怕……
娘娘宠他,自己练字的时候就让他也蘸着她的墨涂画,却不想还有今日。
小顺子多大的人,当即便慌了。娘娘和茯苓定不能找,娘娘如今病着,茯苓若知晓定会砍了他,万般无奈之下,只能找了玉珠。
不敢告诉玉珠是什么,只说是自己弄丢了娘娘的东西,求她帮忙派人找找。
求了好一阵,玉珠才勉强应下。
小顺子哀声道:“玉珠姐姐,就当救救小的这条贱命吧,再找人瞧瞧。”
“你从实招来,这册子究竟是什么东西,”玉珠问询,“是你的,还是娘娘的,为何如此紧张?”
小顺子也是实在没法子了,才来找玉珠。他一个小太监没人给他当回事,也就只能跑跑腿,指挥指挥洒扫的事,也就在芙蕖小筑内当当霸王。但一旦要出去调人做点什么事,他还没玉珠有话语权。
同样是宫中出来的,同样都贴身侍候娘娘,可他与玉珠的差别怎么就这么大,找人捞捞册子都不行。
眼见玉珠不打算帮他了,只好支吾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些叫旁人看见,不好的东西。”
小顺子生怕玉珠又说他,扯了大旗:“娘娘不是总被人欺负嘛,娘娘有涵养,我又没有,背地里稍稍出出气,起码心里顺畅些。”
玉珠纳罕,“你又不会写字?”
“不会写字也可以画出来,”小顺子声如蚊蚋,“不过真若全是画的便好了,偏偏我还……偷学了几个字。”
“哪几个?”玉珠道:“若不是重要的字,便不必这么上心。”
“韩、王、四公主……付。”小顺子垂着头,恨不得杀了当时犯蠢的自己。
“……不过付娘子已经被我涂黑了,娘娘说付娘子是好人,我便没编排她。”
小顺子哀声道:“玉珠姐姐烦请再帮我找找吧,实在找不到了再我再想想办法。虽说应当不会被外人看到,但凡事总怕个万一呢?”
玉珠点点他,“你还真是胆大,贵人家的娘子你都敢私下里编排了,日后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小顺子默不作声,听着她数落。
玉珠叹口气,“不过呀,咱们这些底下人也只能这样帮娘娘出气了。娘娘也确实让人心疼了些,咱们好好侍候着。”
“就是,”小顺子十分认可此话,“娘娘心善,从不计较,但咱们可别忘了。”
“咱们记着有什么用,你瞧那韩娘子,”玉珠凑近了些,“婚期都已经定下了,五月末便要嫁给九皇子殿下,听说封地也定了,婚后便随殿下去往封地,如何不逍遥自在?”
小顺子得知,一愣,“成亲之后便去封地吗?”
玉珠笑骂:“还说你消息灵通呢,如今外头都知道了,我也是听外院的小厮说的。等成婚后去了封地,娘娘就是再委屈,日后天高皇帝远,再也没法儿报仇了。”
小顺子表情收了收,沉着眉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止这些,我还听说呢,韩家的陪嫁可有上百抬,都快赶上太子娶妃的规格了。就是当年先皇后,殿下的母后成亲时,也没这么大的排场。咱们娘娘当年成婚你也知晓,可没这么风光。以韩娘子的性子,定会在背后嘲笑娘娘。”
玉珠唉声叹气,“也不知道会不会在娘娘面前炫耀,若是再伤了娘娘的心可如何是好。”
“确是韩娘子的性子,”小顺子都低了音色,“日后去了封地,今生都不知还能不能见到韩娘子……”
玉珠听了,只道:“罢了罢了,我再找人帮你找找,若实在找不到便算了。咱们见不见得到韩娘子也没那么重要,咱们又不报仇,你说是不是?”
小顺子顿了顿,“是,玉珠姐姐说的是。”
里屋。
付菡查看着阿枝的伤口,面色凝重。
“你还真是下得去手,”她再一次感叹,“这样好看的模样,留疤了看你如何。”
阿枝面对着她,多少还带了些娇憨。
“付姐姐都说多少次啦,别说我了。”她像是撒娇,很是可爱。
“是我唠叨,唉,可谁人看了这,能不痛心?”
付菡帮她上好药,连声道:“看着就疼。我都如此,殿下肯定心疼死了。”
提到殿下,阿枝眼神闪烁,“也没痛到他身上,和他有什么相干。”
“罢了,不说这些,总归你这人太犟,你若觉得只有你自己一人痛,那就好好记着这疼罢!日后再有这样的蠢念头,就好好想想养伤的时候有多难受。”
付菡与她亲近许多,说话也不端着架子。
“近日听讲经,感觉如何?”
阿枝想了想,“起初觉得无趣,后来倒也得了些味儿。慧静师父是极好的人,听他讲,圆空大师特地叮嘱他为我先从易懂的讲起,如此还算轻松。”
他们将阳奉阴违贯彻了个彻底,祈福只是走个过场,慧静不善言辞,可讲经注解是把好手。讲经之时,一次次也算开解,阿枝听得不少佛经,心绪早就不同从前。
付菡知晓,松了口气。
“这便好,得知你康健,我才安心。”
阿枝点点头,将糕点放在她的手心。
她其实是有些愧疚的。
这种莫名的愧疚来源于,她曾经多次为付菡和燕珝的事情伤神,偶尔也会觉得,付菡这样接近她,对她好,是不是别有用心。
她不想当两眼一抹黑的傻子,可自己有时候的想法确实使人发笑。燕珝明确说了,不会有她之外的任何人,即使她并不很信,可还是认真审视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燕珝爱慕者众多,可他确实,除了付菡,没有与任何人亲近过,哪怕是王若樱。
而付菡这样坦荡的样子,着实不像是想嫁给燕珝的态度,对她这么好,处处可见发自真心。
阿枝想明白这些,看见付菡,便觉得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对她更是亲近。
付菡接过糕点,“你如今,能尝到些了吗?”
阿枝视线落在香喷喷的糕点上,眼神黯然。
摇摇头,“还是没有。太医说,这是心病,短时间好不了。”
付菡将手搭在她腕上,摸着脉象,“我医术不精,也只能看出你身子虚,气血不足。加之此前可能……刺激太大,容易受惊不安,确实不是短短时日能好的。”
说了会儿话,二人自然而然提到了京中之事。
“韩娘子如今在家,只怕心气不顺。”
付菡淡淡点评,叹口气。
“为何?”阿枝平日不出门,除了小顺子几乎没什么外头的消息来源。往往都是许多人都知道了,她才迟迟知晓。
“九皇子封了平阳郡王,”付菡皱眉,“陛下未免也太直白了些。”
阿枝咋舌。
大秦惯例,皇子一般封亲王,郡王是次一等的,甚至有文官受赏封为郡王的先例。陛下不喜谁,还真是一点颜面都不留。
“陛下……”阿枝极少见到这位名义上的“父皇”,提起有些不安,“从前不是,还算喜欢九皇子的么?”
“你也说了,那是从前。”
阿枝知道九皇子当年在王家的事上为陛下出了不少力,原以为九皇子多少也算是与陛下亲近之人。果真为君者无情,需要他构陷王家,搜集证据时,陛下便是慈父。可当王家的冤屈被洗清,陛下自不可能承认是自己的缘故,九皇子便成了弃子,封个郡王草草了事。
总之,倒是将自己置身事外。他仍旧是那个好帝王,好父亲,一切,不过都是被不孝的儿子蒙蔽了而已。
阿枝也极少接触到这样的宫廷父子,在她们北凉,父子之间相杀之事众多。可这样玩弄权术,将所有人放在自己鼓掌之中的上位者,更让人心寒。
九皇子手下的权力大多被收回,如今封了个虚衔,日后去了封地,只怕日子不会太好过。
以阿枝对燕珝的了解,他不会让九皇子畅快太久。
他从来都不是心慈手软之辈。
付菡道:“殿下就是这样的作风,他不会轻易给九皇子定罪的,这样对他来说,太轻了。”
“陛下也是如此。”
他们父子也不知是像,还是不像。
阿枝心里有些难过,不论是她,还是燕珝,在自己的家中,明明是同血脉的亲兄弟,亲姐妹,却伤害彼此最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