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小顺子会不会迷路?他记不记得家在哪里呀?”
“听卢嫂子说山上有狼,”她很是害怕,“小顺子会不会被狼叼走?”
燕珝只会笑她,“小顺子太瘦,狼看不上,都填不饱肚子。与其担心他被狼叼走,还不如好好担心下他又花了多少银钱罢。”
阿枝看着眼前容貌成熟了许多的燕珝,一阵陌生。
“郎君呢,我郎君……”
她喉头哽住,说不出话来。
不是他,决计不是眼前这个人。
她一点点后退,又碰到了小顺子已经渐渐冰冷的尸体。
她吓得浑身一颤,又落下了泪。
“殿下——陛下传召,就在勤政殿候着您呢,快些去罢。”内侍跑来,很是焦急。
燕珝蹲下,将她满脸泪痕抚去。
垂眸,在她瑟缩着想要逃离时敲击住她的后颈,阿枝缓缓倒在他身前,冰冷的盔甲上滴落了点点泪渍。
他抱起她,冷眼看着殿中众人,尤其是坐在上首,很是满意的燕倚彤。
“四妹,”他冷笑,“好自为之。”
燕珝转身而去,徐妃扬声:“晋王要去何处,陛下传召!”
小太监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殿下,殿下——您耽搁太长时间了,陛下催了几回……诶!”
“去帮我回陛下,”燕珝抱着阿枝,站在众人身前,面色阴沉得吓人,“本王先送侧妃回府,回宫后,自会去向父皇请罪。”
第37章 客去波平槛(4)
无穷无尽的恶鬼在身后追逐着她,阿枝慌不择路,被重重的衣裙绊倒在地。
她不知道是什么在追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奔往何处。
身后的那些妖鬼一点点踩住她的影子,又一次次被她挣脱开。
阿枝忽然愣住。
她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她好蠢、好笨、好愚昧。
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知晓。撕心裂肺的疼痛从胸腹处传来,像是心脏疯狂跳动,想要脱离这个躯壳。
是她无用,是她无能。阿枝开始痛哭,可她又不清楚为什么而哭。
全身发麻的感觉糟糕透了,可她控制不住自己想要逃离的心,于是再一次奋力挣脱,她有想要保护的人。
……保护谁呢?
阿枝愣住,无边的孤寂从周边蔓延,再一次包裹住她。
……
阿枝醒来,眼角还含着泪。
梦中一直在哭,哭个不停,眼睛肿成了桃子,双眼难以睁开,醒来看见熟悉的床帐,恍如隔世。
喉咙干哑,瞧着窗外像是深夜。
她想要支起身子,却没有力气,费劲撑起,惊到了门外守候的人。
她睡了多久,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阿枝头脑发懵,茯苓呢……小顺子呢?
多少血色浮现在眼前,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大口呼吸起来,几乎想要干呕。
心脏沉沉坠下,床帐被人掀了起来。
熟悉的声音温和道:“娘娘,您醒了。喝点水吧。”
阿枝胸腔起伏,定定地看着她,容颜依旧干净,装束简单,做事沉稳丝毫不拖泥带水。
明明和从前是同一个人,怎么又好像换了一个灵魂。
阿枝被她贴心地扶起,靠在床榻上。
一口一口小心喂着茶水,阿枝沉默地看了那茶汤一阵,坦然喝下。
玉珠喂完,为她擦了擦唇角。
“娘娘睡了可久,不过今日殿下事忙,回来的应当也晚很多,估计一会儿殿下便回来了,娘娘莫急。”
“茯苓呢?”
阿枝低声道。
玉珠:“娘娘放心,茯苓好着呢,上了药正睡着。”
她正要起身,低眉顺眼地收拾着茶盘,阿枝开了口。
“为什么?”
阿枝声音低沉,带着粗哑和昏迷许久刚醒的疲倦,轻轻道:“为什么呀?”
玉珠抬头,眨了眨眼。
“娘娘都知道了?”
阿枝看着她,心绪复杂。
从前怀疑过她并不忠心,以为不过是简单的背主,却从未想到过竟然还有今日。
果真是,太蠢了。
“我不知道,”阿枝垂眸,她太过愚蠢,不敢说自己知道什么,“但你……”
玉珠叹口气,“也罢,总归我今晚要走了。”
“走?”阿枝看着她浑身骤然一变的气势,愣愣道:“你要走去哪?”
她看着玉珠,陌生的感觉油然而生,好像自己从未认识过她。
“娘娘不会真的以为,奴婢就是来伺候人的吧?”玉珠放下茶盘,淡淡地看着她。
“……你是何人?”
阿枝看着她,想起今日小顺子死前,还拼命想要告诉她究竟是谁在害她。
玉珠,为什么是玉珠,她又为何?
玉珠说:“我不叫玉珠,但我叫什么名字,我也不记得了。”
“小顺子,是你害的吗?”
阿枝只关心这个问题。
玉珠看她一瞬,轻笑摇头,“娘娘还真是……单纯得让人说不出话来。小顺子不是我害的,我要害的是你,娘娘,懂吗?”
阿枝看着她的面容,不解道:“大家都觉得我蠢,我也确实不够聪明,你要想害我,直接下手便是。你日日近身,就算是一刀捅死我,也说不上难。为什么偏生要如此……牵连到小顺子?”
“娘娘,害死小顺子的不是我,是你呀,”玉珠喟叹,“娘娘若是聪明些,小顺子不就不会死了么?”
已是暮春,初夏的时节,身上盖着的薄被绣着复杂精细的花纹。寝衣上的几朵小花宛如新生,阿枝却浑身发凉,脸色灰败。
“为什么?”她还是道。
表情执着,好像一定要明白地知道些什么。
“娘娘知道,殿下心悦你罢?”
玉珠无奈,好像看着自家不懂事的小妹妹。
“……知道。”
哪怕是把她当玩物。
也是喜欢的。
阿枝已经清醒,也知道今日,燕珝若是不坚定地护着她,只怕她也回不来。
“娘娘的容颜真是……”
玉珠渐渐靠近,仔细端详,“……我见犹怜。”
同为女人,玉珠都忍不住沉迷于她的容颜中,如花似玉,即使如今受了惊虚弱苍白地靠在榻上,也无人能分走半点光彩。
“娘娘心善,我也知道,只是心善,总归是无用的。”
玉珠直起身子,“好看,有时候有用,但大多时候,也没什么用处。”
她评判着,看了看内室。
“殿下为什么喜欢娘娘,我不知晓,但如果只是为了这张脸……那殿下确实有些色令智昏。”
阿枝沉默地看着她,说不出半句话来。
她也不知晓为什么燕珝恢对她好,她也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连自己的人都护不住。
这样的人……她看着自己的掌心,曾经想要触摸小顺子,却只摸到满手血液的掌心……活着还有什么用处。
“娘娘。”
玉珠突然开口,阿枝抬头,只见寒光一闪,短小的匕首直直地擦着她的脸侧插入榻中。
“……!”
阿枝惊魂未定,看着银色的刀光从眼前划过,又再一次从眼前被轻松拔起,收了回来。
细细的一截发丝从空中飘落,玉珠看着她,将匕首扬了扬。
原以为是要杀她,这样一看,却不像。
“……你会武?”
“娘娘总算是聪明一回。”不知从何处拿出来的匕首又被主人收了回去,明明只是匕首,却被舞得像剑花一般。
“娘娘方才不是问,要害你,一刀捅死你便好了么?”玉珠看着她,轻声道:“可娘娘若死了,殿下第一个杀的便是我。”
阿枝愣住,“……为什么?”
“收回方才说娘娘聪明的话。”
玉珠叹气,“因为我,就是王家训练多年的暗卫。娘娘回宫后,便被分在娘娘身边,保护娘娘。”
当年被王皇后看重带走训练的宫女中,她是最强的一个。
称得上是能文能武,在宫中多年,也有着自己的人脉。
殿下回宫,原以为会被重用,谁知竟被分到了她这个废物这里。不仅要保证她的安危,还要时时告知殿下她的喜乐。
她不解,不明白就这样一个人,有什么好保护的必要。
对殿下没有半点助力,只会找麻烦,死了便死了。
阿枝瞧着她的面容,一时间不知是哭还是笑。
“不是谁都像茯苓和小顺子一样,甘愿当一辈子奴仆的,娘娘。”
玉珠站在她身前,看着她的脸色。
“娘娘还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活在监视中吧,”她声音好似蛊惑,“娘娘从前猜的对,我确实不忠心与娘娘,因为我就是替殿下盯着娘娘的人。可日子长了,我也不愿。”
“不是不愿忠于殿下,是不愿跟着娘娘这个主子。即使是奴仆,也有择主的权利。”
玉珠声音不停,看了看天色,加快了语速。
“殿下英明神武,娘娘呢?我是王家训练出来的暗卫,自然也忠心于王家。”
她言尽于此,只是笑,“娘娘也不必知道得那么清楚,总之——”
“时辰快到了,殿下迟早会查到我,到时候,还请娘娘再发发你那无用的善心,救我一命罢。”
阿枝想要抓住她,费力从榻上爬起,又滚到了地上。
“你站住,不准走!”
“小顺子死了,是你害的,”阿枝颤着声音,“不是我,不是我……”
“是你,娘娘。”
玉珠原本欲走,瞧见她那模样,蓦地转身靠近。
阿枝眼睁睁看着她过来,抓住她,“来人,来人!”
“你不准走,”她害怕得浑身发抖,眼睛已经看到了玉珠掏出来的匕首,“除非我死,不然不准你走,殿下一会儿便回来了……”
她扬声叫人,却无人回应。院内空空荡荡,听不见一点回音。
“我若偏要走?”玉珠看着她,将她的手指拉开,又塞了什么冰凉的东西在其中。
“你能做点什么?”
阿枝颤着眸子,看着方才在她手中的匕首竟然被塞了进来,还对准了玉珠的方向。
“总归你抓了我也是想给小顺子报仇,那何不直接杀了我来个痛快?”
玉珠拉着她的手,朝自己逼近。
“你,你做什么!”
阿枝想要收回手,但没有力气,双手被她抓紧,眼看着刀尖就要刺向她的胸口。
“娘娘不是恨我么,”玉珠面不改色,“来呀,别忘了,是我害的小顺子。”
“小顺子烧册子的时候,我正好瞧见了,他一吓,将册子踢进了水里。”
玉珠缓缓道。
阿枝听着小顺子的名字一遍遍被提起,脑中又一次次浮现出小顺子去前的模样,满口鲜血,那样怕疼的他,最后确实活生生被打死的。
在她们来之前,小顺子就已经被燕倚彤的人打过一回了。
小顺子……
阿枝泪眼朦胧,看着自己的手被强握着一点点将匕首送进玉珠的衣衫。
一点细微的鲜血溢出,红得刺眼。
阿枝骤然一惊,猛地发力挣脱,将匕首扔了出去。
“不,不行!”
她不能杀人,阿枝摇着头,看着匕首被她丢远。
玉珠嘲讽一笑,捡起了匕首,放在她的身旁。
“看,娘娘,现在是你杀了小顺子。”
她笑着,“这样好的报仇机会,你不珍惜,还说不是你害的?”
“……要我说,殿下如今还未恢复太子之位,多少也有娘娘的因素在吧。”
玉珠拍手,站起身,“懦弱,无用。”
“……不!”
阿枝扬声,再一次直起身子,看着她道:“我不杀你,是因为你本就不应该被我杀。”
“你害人,应该受到自己应有的惩罚,我只想要一个公道。我从未害人,你却害我,甚至牵连无辜。”阿枝越说越清晰,似乎也知道了自己长久以来,为何总是不乐。
心跳飞快,所有的想法在胸中成形,一点点壮大,坚定地被说出。
“我只想要一个公道而已,”阿枝看着玉珠,“有过错便接受惩罚,没有过错就不该被欺负,大秦律法如何规定,便如何行事,否则,要律法何用?”
玉珠盯着她,良久,一笑。
“娘娘,不知道该说你聪慧,还是蠢笨。”
“这世间若有公道,你我便不会在此处僵持。”
玉珠憾然,听着府内渐渐传来的声响,“我好像有点明白殿下为何喜欢你了。日后,希望我们不会再见,李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