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起来,眼一眨,泪水落下。
“我不想待在殿下身边了,殿下,你休了我吧。”
阿枝眼中满是祈盼,“殿下若是真的爱重我,便放我离开罢。”
燕珝深深地看着她,乌黑如墨的眸子深不见底,带着些隐怒。
半晌,薄唇轻启。
“不可能。”
阿枝一顿。
“你是我的侧妃,名正言顺上了皇家玉碟的侧妃,我们生死都要在一起。”
燕珝的声音染上些偏执,“你怎么会想要离开我?”
阿枝静静地看着他,刀尖对准了胸腔。
“你知道我做得出来的。”
“……我也知道,你可以帮我脱身。”阿枝泪眼瞧着他,看不清楚他的身影,却仍可见燕珝的轮廓。
即使满身疲惫,也仍是那样地丰神俊朗。
他这样的玉面郎君,本就不该与她这样疯癫的人在一处。
她真的觉得自己有些疯魔了,只要能逃离,只要能离开这里。
“你可以的。”阿枝告诉他,也告诉自己。
房间内的气氛宛如凝住了一般,胶着着。阿枝掌心出了粘腻的汗,几乎快要滑落。
不知何时,白衣处浮现出了丝丝血色,她感受不到痛意,直到燕珝再一次开口。
“你就这么想离开我?”
“是!”
阿枝说不上是身体更痛,还是心里更痛。看着燕珝的模样,她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这是她深深爱过,想要一起共度余生的人。
无数次触摸的脸颊,每一个轮廓都分外熟悉。
他们是彼此最亲密的人,探索过彼此身体的任何一个角落,却在心里越来越远,相隔千里。
即使对面,仍旧难以依靠。
阿枝口中泛起了铁锈味,“就当我,不知好歹。”
燕珝牙关紧闭,一次次抑制住自己的暴虐。
他想要给她拢入怀中,将她的唇完全封住,免得她又不知所谓地说一些让他难受的话。
想要锢紧她单薄的身子,看看她的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想要一次次地让她的眸中只有他自己,只有他可以在她的身体上留下痕迹,可以是指印,可以是吻痕,唯独不可以是伤痕。
她脖颈处的伤口已经愈合,带着粉色,随着她一次次地颤动在他的眼前晃动着。
他想问她。
你是没有心吗。
可他又明白,她的心如今已经离他而去。
是他自己将她推开的。
明明早就该意识到,是他自己的选择,将她推到了与他隔绝两端的境地。
燕珝一直明白利益权衡。在明白自己喜欢上她时,就知道,自己一定会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的爱对她来说是危险的开始,他便克制住自己所有的欲望。围场之后,他不再见她,即使无数次走到了芙蕖小筑前,也不敢堂堂正正地见她一面。
只敢在深夜,当一个夜闯门户的贼,偷偷地瞧上一眼。
那时他想,等事情告一段落,她的危险便会消弭。到时候,他们依旧可以在一起。
只是委屈她,等上一阵子。
很快的,不需要多久。他日夜辛劳,只要最后是她,他多累都可以。
知道她受了委屈,他会给她报复回来。让那些害她的人,付出上百上千倍的代价。
燕珝看着阿枝漆黑的瞳孔,好像自己也陷入了恍惚。
可为什么她不愿意等等他,等到他来。
她的心病是什么时候有的?为什么要一次次伤害自己,甚至想要自尽。
她不知道她在他心里有多重要吗?
——燕珝如遭重击。
是了,她不知道。
他闭上的眼中情绪翻涌。
这是他,自负的代价。
是他自己的选择。
良久,就在阿枝以为他绝不会放她走的时候,燕珝睁开了双眼。
“好。”他说。
“我放你走,”燕珝缓缓开口,“我会以你有佛缘一事向陛下请旨,让你移居南苑。日后行走于永兴寺,带发修行。”
“你不想当侧妃,可以,我给你自由。”
燕珝看着她一点点松动的手,在她毫无防备之际打下了刀,刀尖在他的掌心划出一道血痕,鲜红的血液涌出,他却仿佛无所察觉。
“殿下……”
阿枝喃喃,不知道他是如何愿意松口,眼神中带着孩童的懵懂,还有怯意。
燕珝如今的样子,她从未见过。
有着上位者的威严,以及高傲者卑微的妥协。
“两年。”
阿枝抬头,她听到燕珝再一次开口。
“至多两年。”
燕珝紧抿着唇,做出了自己最大的让步。
“你爱如何便如何,至多两年,我接你回来。”
他拂袖,转身,不去看她。
阿枝心尖一颤,知道这是燕珝最后的底线了。
两年,两年又如何,只要她如今能离开。
她看着燕珝熟悉的侧脸,盈盈下拜。
“妾,多谢殿下。”
燕珝不受她的礼,一步步逃也似的走出了芙蕖小筑。
两年,至多两年,他心里默念。
她想走,那就让她走。心病难消,两年,不过两年。
至多两年,他便会登上整个大秦的至高位,到时候,无上的权柄与荣华……不,她不想要这些。
他不会再让她委屈了。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的胸口,燕珝忽然想到了先皇后去的那日。
也是这样的夜色,从未对他有过好颜色的母后第一次笑开。
这是将死的释然吗?难怪同样的神色出现在阿枝的面上时,他会如此惶恐。
原来是多年前,便见过。
燕珝头也不回地回了书房,第一次觉得这条路长得好像望不到头。
她离他太远了,燕珝不承认自己后悔,但他现在觉得,当时就应该给她放在自己的身边,寸步不离。
一点温热落在他的衣襟,燕珝眨眼,让所有的情绪都消失不见。
书房灯火亮着,他还要处理公务。
两年。
他一刻也等不得。
第39章 死别
阿枝离开的时候,只带走了放在枕头下的同心结。
鲜艳的红色依旧浓烈,她将同心结握在手心,垂眸不语。
茯苓走近,看她这般模样,忍不住道:“娘娘,这些东西,咱们都不带走吗?”
阿枝回身,看着被燕珝送来成千上万珠宝玉石装饰着的内室。
摇头,“不了。这些都是他的东西,不是我的。”
她也曾被这些东西所迷惑。在北凉哪里见过这些,她甚至缺衣少食。被燕珝这样日日娇宠着,数不清的好玩意儿一车一车送进来,总有些恍惚的时候。
如今清醒过来,她不要了。
只有这同心结。
这是燕珝亲自所求,或许在求的时候,还带有几分真心。
她带上,就当纪念这荒唐几年。
看着茯苓,她心生歉疚:“跟着我你受了太多苦,你有什么想要的,带些自己喜欢的东西吧。或者,你若这会儿想通了,还能……”
“娘娘莫要说些胡话了,再如何艰难,奴婢都跟着您。”
茯苓看着她,眼中满是坚定。
阿枝知道自己真是多余说这些,茯苓如何,她都知晓。可她毕竟不能带给茯苓更好的生活,必须得说一句。
她勾勾唇角,拉着茯苓的手,“走吧。”
燕珝站在院门外等着她,看见她出来,视线淡淡从她身上滑过,又再一次移开。
那日之后,阿枝就没再见过燕珝。
她对燕珝的信任也得到了印证,纵是那些人在大殿上指控得再起劲,她回了晋王府,就没人能动她。
安稳到了现在,又领了陛下的旨意,再无人能说她什么。去了永兴寺,日后便是佛家人,为整个大秦祈福,谁也动不得她。
燕珝看着她带着几分浅笑的模样,分外觉得刺眼。
离开他,她就这么开心?
袖中的指尖攥紧,面上不动声色,语气淡漠。
“上车。”
阿枝收起笑,“是。”
她和茯苓上了车,看着燕珝的架势,竟是要亲自送她去。
想要问他,却又觉得如今时机,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沉默着坐在车里。
蹄声渐起,马车摇摇晃晃地启程。
她听着嘈杂的叫卖声,知道这会儿已经出了晋王府,到了京城最繁华之处。
没过多久,嘈杂声减收,转而听闻的是骡子,马匹的声响。
京城的车马行正在附近,这是出城的必经之路。
往事一点点在脑海中浮现,从气味和声音中唤醒从前的岁月,一幕幕走马灯似的场景从灌入其中。
她第一次进京时,和燕珝被遣出京城时,燕珝复位后她坐在马车中……每一次,她都不知道命运的车轮该驶向何处。
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真正安心过。
但这一次,她觉得,就算不知晓前路,起码她也不会再害怕了。
她不想当砧板上的鱼肉,她要过自己的日子。
阿枝掀开车帘,望向身后的京城。
京城的人们都在过自己的日子,各有各的烦恼与忧愁,各有各的欢喜与未来,她看着这座城池。
如果可以,她不想再来了。
目光渐渐沉下去,她听着马车车轮骨碌碌驶向前方,上了山路。
龙泉山上有着潺潺溪水声,南苑在泉清峰上,阿枝下了马车,看着晋王府的侍从鱼贯而入,将收拾出来的笼箱一箱箱搬进去。
东西不算多,不过一会儿,便全都收拾齐全。
和第一次来,看到的南苑不同。这回的南苑已经提早被收拾了出来,还在侧屋安置了个小佛堂,也算是全了这次出来的由头。以为阔别一年的杂乱不在,也没有想象中可能会有的金玉装饰,燕珝果真知道她想要,没有强加给她什么他想给的。
阿枝站在南苑门前,看着燕珝。
他未曾下马,骑在马上,居高临下,漠然地看着一切。
她走近,仰首,带着点笑。
“多谢郎君成全,我很喜欢。”
燕珝沉默一瞬,半晌,“嗯”了一声。
清风拂面,燕珝看着她,像是看到了从前。
“郎君”一词,她叫了许久。
按照大秦习俗,成婚后,多是叫夫君的。
可她成婚后,最初叫习惯了殿下,来了南苑,又与燕珝尚无夫妻之实。
阿枝羞赧,不知该如何称呼。折中之下,便唤了郎君。
比殿下亲近,比夫君又稍疏离些,带着几分克制。
此时从她口中叫出的郎君,倒有几分从前的模样。
这样粲然的笑,燕珝几乎不敢看她。
颓然转身,带着点微不可察的狼狈,冷声开口。
“走了。”
阿枝应声,看着他打马离去。
袖中的同心结被她放在手心,红得发烫。
她眨了眨干涩的眼瞳,凝望着他离去的方向。
茯苓收拾好东西,看见阿枝还站在院前,看向不知何处。
“娘娘?”
茯苓出声,唤回了阿枝神游的思绪。
阿枝转身,将同心结再一次收回袖中,牢牢紧握。
“别叫我娘娘了,还和从前一样,叫我娘子罢。”
“是,”茯苓也扬起笑,同她进去,“娘子。”
南苑的日子算得上安宁。
他们离开南苑时,是夏天,如今到了初夏,她又回来了。
简单的生活过得也有滋有味,阿枝住在南苑,行走于永兴寺,没有了晋王侧妃的名头,多了个“慧知”的法号。
山下卢嫂子发现空置许久的院落又住了人,瞧见是她,很是欢喜。
阿枝与她闲话家常,发现她的孩子都长得齐腰高了,欢喜得不得了,将自己闲来无事编织出来的玩意儿一股脑送了出去。
卢嫂子见她一人独住,只有个茯苓陪着她,犹豫许久,才试探道:“娘子,你家夫君呢?”
“出去一年,我当你们再不回来了。前阵子这处来了人收拾,我还当你们发达了要回来住会儿呢,谁知就你一个人,你家夫君还在外?”
乡野村妇不懂什么是皇家别苑,只知道这处住着的是有钱人,那便是行商的。也不懂什么皇亲国戚,只当他们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媳妇。
行商之人常有男人在外,女人留在家中的。
阿枝笑笑,也没反驳,“是,他在外面忙着,我在此处偷闲罢了。”
“女人家的事,也不叫偷闲,”卢嫂子看她瘦了许多,脸色也很是不好,叹气道:“外头的世道乱,女人不比男人们在外头自在。跟着出去也没什么好的,既要操持生意,还得忙着收拾内宅,不好不好,瞧你瘦的。回来了便好好歇着,莫要再累着自己。”
阿枝见她是真的关心她,笑眯眯应声,“那还请卢嫂子教教我做饭,你从前教我做的汤,现在都还念着呢。”
卢嫂子见她喜欢,没有什么不答应的,忙撸起袖子往后厨走。
“我就说我做饭好吃,就我家男人挑剔,说什么不如金风楼的好吃。我呸,他这人怎可能吃过金风楼的东西,那都是达官贵人的去处。”
阿枝笑开,真情实意道:“还真的比金风楼的味道香许多,不骗你。”
或许不比京城中酒楼的精致,但阿枝就觉得卢嫂子做的,色香味俱全,有着浓浓的人间烟火气。
卢嫂子就爱和她说话,听她说话,总觉得心里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