茯苓显然是没什么意识了,软软倒在殿内,落地时发出一声闷响。
阿枝顾不得许多,回头望了燕珝一眼,松开扶他的手,上前照看茯苓。
她想起来了,想起这人是谁了。
大秦九皇子,燕玮。
她原本要嫁的人。
之前的燕玮不说低调,起码风流潇洒,逢人便带三分笑。阿枝对他印象不差,起码自己未来的夫婿不是一个难以捉摸的人。
却没想到今日做派如此张扬,简直像变了一个人。
她看着软在她身边的茯苓,眼眶微红,“你要做什么,为何伤她?”
“小皇嫂入宫时日短,被黑心的奴婢蒙蔽了也是正常,”燕玮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的狼狈,“贵妃娘娘要处置她,臣弟好心帮娘娘把她带回来,为何娘娘非但不感激臣弟,还要这般斥责呢?”
他语气轻佻,又说了这样长的一番话,阿枝理解起来头都疼了,看着茯苓气息微弱,几欲落泪。
她心跳得飞快,“什么贵妃,什么黑心,你讲清楚!”
但燕玮显然并不想搭理她,目光投向站着,未发一眼的燕珝。
“许久未见,看来传言并不尽实。六哥如今与我想象中的,并不相同。”
“是吗,”燕珝看了看阿枝,目光收了回来,“你与孤印象中的,也不同了。”
宫人一言不发地离去,殿内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这兄弟二人,还有抱着茯苓的阿枝。
阿枝在尚武的北凉长大,见过太多兄弟欺凌的场面,见燕玮正抬脚,朝燕珝走去。
这人来势汹汹,姿态嚣张,不知道要做什么。燕珝现在还有伤,若真动起手来,他肯定会被欺负。
“你做什么!不准过去!”
动作比脑袋还要先反应过来,阿枝将茯苓扶在靠垫上,冲过去挡在了燕珝身前。
“哟,”燕玮停住脚步,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意外挑眉,“六哥好手段,短短时日,就让这北凉公主对你情根深种了,竞能如此奋不顾身。”
第5章 无心
燕玮所说阿枝也没听懂,但见他眼神暧昧,在她与燕珝身上游走,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你今日来,是要做什么?”阿枝先发制人,知道燕玮肯定不安好心,“有什么就站在那里说罢,不要过来。”
她扬了扬下颌,示意他就站在原地,背着手牵住燕珝的衣袖,扶住他。
燕玮调笑,“你们北凉人的待客之道便是这样的吗?臣弟好心将小皇嫂的婢女带回来,又送上好礼。不过是想来看看六哥的伤,没有茶便罢了,甚至都不准臣弟坐下,这是什么道理?”
他语气凉了些:“果真是北凉女子,不知礼数。”
阿枝知道是自己失言,让他揪着了错处,闭上嘴不说话了。
她不懂大秦人的勾心斗角,总是话里有话弯弯绕绕。
燕珝安抚似的在她肩头拍了拍,让她不要生气。
燕玮见两人如此,自己寻了桌椅坐下,自顾自倒了茶,轻啜一口。
眉头皱起,“六哥果真与以前不同了,从前只喝上好的西湖龙井,一年只得那么些,都给了六哥。还要用雪水花露细细煮茶,就这么一杯,便值千金。”
“你要说什么?”
燕珝语气寒凉,看燕玮这般作态,也知道这绝对不是他口中所说的来探望。
“只是来探望六哥而已,”燕玮眼神无辜,“听说六哥如今已是个废人,趴在床上下不了地,双腿残废,只怕日后就算养好也不良于行。”
“弟弟听说了这些,怎么能不上门探望呢?只是没想到,传言也不可全信。”
“小九,”燕珝反握住阿枝的手腕,将她向后拉,“你何时变成了这般模样,从前的你绝不会这样说话。”
“何时?”
燕玮轻笑,“臣弟一直是这副模样,只是皇兄从未将臣弟放在眼中罢。”
“孤何时未将你放在眼中,你与孤一同长大,孤自认将你当作亲弟……”
燕珝长眉压着双眸,面色因长时间站立有些苍白。
燕玮坐在原地不懂,目光转向还没进入状态的阿枝。
“小皇嫂可知这婢女为何被罚?”
阿枝咬住唇,看了燕珝一眼,没有说话。
燕玮也不恼,“路上冲撞了贵妃娘娘的车驾,在贵妃娘娘教她规矩的时候还敢攀扯太子侧妃,怀里的东西一看便是偷的,手上不干不净,想来就是那黑心奴仆偷了小皇嫂的东西出去。”
“不是!”阿枝下意识反驳,“那是我……”
“是什么重要吗?”燕玮反问。
“小皇嫂前几日在满宫妃嫔面前给贵妃娘娘闹了个没脸,不过是给下人挑个错处,小皇嫂便急了?”
阿枝没想到竟是如此,檀口微张,看着软塌塌没有一点意识的茯苓,全然没想到是因为自己的牵连。
燕珝握住阿枝腕上的手紧了几分,“说完了吗?”
“没有。”
燕玮喝完了那杯并不好喝的茶水,站起身看向他。
“皇兄看来也明白了臣弟要说什么吧?今时不同往日了。”
“——若在从前,谁敢对东宫的人放肆?”
阿枝似乎也明白了些,看着燕珝,轻声安慰:“你不要理他。”
燕珝的指尖轻轻搭在她腕上,没有说话。
燕玮听见阿枝的声音,面上带着笑,声音却阴沉。
“六哥就是这样,总能让所有人都喜欢你。父皇如此,母后亦是如此,就连这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外邦公主也能护着你。”
“偏你心机深沉,总能将他们哄得服服贴贴。而我呢,我就只能在你身后,当一个陪衬。无论我怎么做,做得再好,也永远得不到认可。他们的眼中,只有你一个!”
燕玮扬了声音,语气有些吓人。
燕珝没有说话,阿枝见他那样,忍不住道:“想要父亲母亲的喜欢、便去争取呀,为何要怪他。难不成陛下皇后不喜欢太子、便会、喜欢你了么?”
越是紧张,说话反而流利许多,语速微微有些快。
“从前你是天之骄子便罢了,有王家做你的支撑,还有太子的身份,整个东宫宛若一小朝廷。可如今你已是废人,父皇竟然还念着你,一个不忠不孝之徒,父皇为何会念着你!”
阿枝看燕玮的样子都有些疯魔了,姿态骇人,紧紧抓住了燕珝的手臂。
“北凉公主予你做侧妃,看来父皇心中仍念着旧情。昨日家宴,父皇又提起你。”
“……不过无妨,”燕玮的声音恢复了镇定,眼神从两人身上扫过,“父皇已经下旨,将你贬为庶人,迁去南苑,无诏不得入宫。”
“这辈子,六哥就老老实实呆在南苑罢。若是去了,臣弟会向父皇求情,将你葬入皇陵的。必不会让六哥的魂魄在世间漂泊。”
燕玮一步步上前,无视阿枝眼神的警告,走到近前。
“你还想做什么,”燕珝声音清淡,宛如石子落入水面激起一圈圈涟漪,“如今你不已然得偿所愿了么。”
似乎是这样的语气更激怒了他,燕玮不知想起了什么,正欲上前,看见害怕得脸色通红,却依旧挡在燕珝身前的阿枝。
嘲讽一笑。
不过须臾,长手一伸便将二人分开,阿枝被重重推倒在地,手臂支撑柱身体,疼痛瞬间传来,眼前似乎都出现了白光。
“你……”
燕珝的话被燕玮堵住,“皇兄难道就不想知道,父皇是如何说你们母子二人的吗?”
燕玮双手搭在燕珝的肩头,重重一按,原本就重伤的背脊瞬间受到重压,似是想要他弯腰。
燕珝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唇色浅淡,身形单薄,看起来摇摇欲坠,却始终没有移动半分,更不用说低头弯腰。
阿枝想要站起来,可方才不知是磕到了何处,手臂和肩膀的疼痛让她难以支起身子。
燕玮用了手劲,一寸寸往下压,而燕珝分毫不动,目光只只地看着他。
“小九,”他终于出声,“你我之间的兄弟情分,真就分毫不剩?”
“六哥说得可笑。”
燕玮掌心骤然发力,阿枝尚未看清楚动作,就看见燕珝被他按倒,身体支撑不住,骤然下跌。
“父皇说,你不忠不孝,嚣张狂悖,先皇后结党营私,后宫干政。特别是皇后——深深地寒了父皇的心。”
“荒谬!”
燕珝抬头,眼神终于有了波动。
燕玮居高临下,看着有些颓然的燕珝。
“我还以为你已经不会有任何情绪了呢,没想到这世间竟然还有你在乎的事?”
“那也是你的母后,燕玮。”
燕珝开口,干涩的喉头滚动,身后衣衫渐渐浸出血丝,早先已经结痂的伤疤竟然又迸裂开来,流出了鲜血。
眼前的人让他完全不敢相信,这是他相伴多年的弟弟。
“她只是你一个人的母后,不是我的,”燕玮抬眼,环视着不复往日辉煌的东宫,“但这东宫,日后也便不是你一个人的了,六哥。”
燕玮转身,不再看他眼中,已是丧家败犬的兄长。
燕珝口中溢出鲜血,艳红的血丝顺着唇角滑落,渐渐漫过下颌。
“……母后待你不薄。”
他几乎无力支撑,声音虚弱。
大秦以武治天下,燕氏皇族子弟自幼练习骑射武功。燕玮又有天赋,跟着师父练习,虽年轻,但内功深厚,方才不过片刻,他已在愈合的伤口又重新裂开,疼得额角出现了点点冷汗。
阿枝顾不得许多,支撑着站起身来,将燕珝扶起,摸了一手粘腻鲜血的时候吓得不轻,怒目看着燕玮。
“你不要太过分!”
燕玮已经停住脚步,站在门边,冷然看着相互依偎的二人。
“过分?”
他像想起什么似的,唇角上扬,勾起一抹笑。
“小皇嫂可莫要被我皇兄如今这副无害的模样骗了,你以为,他便真的就怜惜你么?不过看你如今还有些用处,单纯好骗罢了。臣弟奉劝你,莫要轻信于他。”
“我这皇兄,可是吃人不眨眼的猛兽。”
燕玮轻笑,转身离去。
阿枝还没消化明白燕玮说了些什么,燕玮就已经消失在她的视线。
他带来的侍从离去,原本就寂静的东宫更无人声。
“你还好吗?”
阿枝没将燕玮的话放在心上,看见燕珝这般模样,心头钝痛。
拿出帕子将唇角的血拭了干净,又扶起他,让他坐在椅子上,倒了水来喂入口中。
燕珝看着她眼眶微红,竟然鼻尖都有了红意,扯扯唇角。
“你哭什么?”
“我没哭,”阿枝鼻头微酸,逞强道:“……就是觉得,你肯定很疼。”
“不疼的,”燕珝笑了笑,“真傻。”
笑意不达眼底,喝完了水,见她衣衫狼狈,显然方才摔倒的时候伤着了。
她却似乎无暇顾及自己,照顾好他,又忙去照看一旁昏迷的茯苓。
……还真是傻。
燕玮的话说的也不错,他确实不会垂怜于她,可她如若真能安分守己,他也不介意给她一丝温情。
阿枝将茯苓扶去了婢女的卧房,回来时眼眶更红了,整张脸都有些涨红。
玉白的肌肤透着伤情,看向他时泫然欲泣。
燕珝烦躁,不过是个婢女,何至于如此。
但还是开口,“怎么了?”
阿枝张了张口,半晌没说出来话。
直到他再一次耗尽耐心地询问。
“何公公,”阿枝声音虚弱,“去了,宫人已经将尸首拉去了、乱……葬岗,小顺子没拦住。”
燕珝死死掐住掌心,指节发出咔哒的轻响。
第6章 苦涩
和燕珝成亲也有了阵子,阿枝知道何桂对他的重要性。
何桂是东宫中的老人,可以说是看着燕珝长大的,燕珝幼时便在身旁,从不离身。
感情自不必说,那日太子受罚,多少宫人避如蛇蝎,生怕牵连到自己。而何公公拼着一身老骨头上前护着主子,自己反倒连带着受了重伤。
他不比燕珝是年轻人,太监都是苦过来的,身子骨早就不顶用了。躺在榻上,偷偷请来的医者也早就断言他活不长,不过吊着口气罢了。
只是没想到偏就在今日,就在此时。
尸首已被拉走,小顺子哭着跪在殿前给燕珝磕头,说他没用,没能护住何公公。
燕珝闭上眼,唇畔方拭净的血将整个唇染得嫣红,面色却惨然,没有一丝活气。
天色彻底沉了下来,刮起了风,黑云蔽日,瞧着夜里定要下一场大雨。
阿枝步履匆匆,燕珝和茯苓双双昏迷,何桂惨死,按九皇子方才所说,迁去南苑的旨意应当也快到了。
整个东宫只有她和小顺子还能活动,是以也顾不上手臂处的伤口,前后奔走。
茯苓都是外伤,被贵妃罚跪掌嘴,还打了手板。小顺子煎好了药,阿枝撑起她,这会儿有了些意识,迷蒙着喝了药,清醒了些。
瞧见是阿枝亲自喂她喝药,泪珠一粒粒掉落出来,嗫嚅着唇,只余哽咽。
阿枝拍拍肩头,“不用说了,我都知晓。你好好歇着,是我连累你。”
茯苓摇头,泪水划过脸颊,“不怪娘娘,是奴婢无用,连娘娘的东西都没护住……”
“与你无关,”阿枝轻声安慰,“你好好养伤,不要想太多。”
茯苓看着总是温柔和顺的主子面上泛起的愁容,点点头,躺下。
不给主子找事就最好了。
阿枝快步出去,看见小顺子正焦急地在院内踱步,忙问:“如何了?”
小顺子只是摇头,阿枝跟上,边走边道:“殿下醒了吗?”
“没醒,”小顺子声音快要哭出来,“是奴才不好,药也没喂进去,如今已经热了第二回 了。”
“我去看看。”
昏迷着药是不好喂,加上燕珝许是因为何桂之死有些急火攻心,牙关紧闭,不怪小顺子。
他年纪尚小,人虽然机灵,但没经过什么事,如今这般给他也吓得不轻。
阿枝端了药进去,燕珝还在昏迷中。
因为疼痛,头上冒出细微的冷汗,阿枝用手帕擦净,努力将他扶起来。
燕珝不比茯苓是个女子,哪怕如今单薄许多,也不是她能轻易挪动的。废了一番功夫将他立起,又怕碰到背后的伤,软垫毛毯都往身后猛塞。
这么一会儿下来,阿枝已经气喘吁吁,在寒凉的初春累出了一身汗。
手臂上的刺痛又一阵阵传来,她只想赶紧喂完药,回去看看自己的伤口如何。
阿枝端起药碗,将勺送到唇边,轻轻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