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是还如此,早些将皇位易主罢。”
她将饭食放到燕珝身边,即使说着这样大不韪的话,也冷着神色。
“吃了饭,明日还要早朝,陛下。”
她站起身,看着燕珝颓丧的模样。
燕珝抬眼看了看她,良久,道:“朕心里有数,再让我陪她一晚。”
付菡叹气,“阿枝会懂得的。”
她出去,带上殿门,看向不远处撑着伞站在亭下之人。
小太监为她撑着伞:“付娘子,安平侯世子在前等着您。”
付菡点头,被称作段世子的男人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将伞撑于她头顶。
小太监识趣离开,只余他们二人。
“陛下如何了?”
段述成瞧着比付彻知还要稍老练些,许是久经沙场的缘故,沉着神色时有种不怒自威的杀伐之气。
臂膀坚实有力地将付菡完全地罩在怀中,不让一丝雨珠淋到她身上。看着面相不好惹,声音却柔和。
付菡看他一眼,“还好,比前些日子好多了。”
段述成看着她的眼睛,一手撑着伞,一手默不作声地从下方牵住她的柔荑。
“好些了就好,陛下本就不是那种为情所困之人。”
他声音冷,掌心却滚烫。
付菡有些别扭地想要抽回手,看了看四周,这处宫中人少,好在无人瞧见。
“松开呀,这是在宫中,”她红着脸,轻声道,“被人瞧见多不好。”
“这处又无人,”段述成轻笑,“你不想给我拉?”
付菡有些恼,抿着唇挣扎一番,还是垂着脑袋,“想。”
段述成的胸腔振动着,笑意渐渐蔓延到脸上。
“对了,”等到了无人之处,段述成才道:“前些日子让我准备的那两份通关文牒……”
“如何了?”
付菡知晓此事要紧,赶紧问道。
“前日出了郴阳镇便没了踪影,已有两日了。”
付菡心下一紧,“两日未有踪影?”
“跟着的人是这么说的,”段述成沉着眉,“但也只有两日,想来歇在哪个地方未入新的关隘罢了。也不必忧心。”
付菡凝着嗓音,“……你多留心些,若有消息,一定要及时告知于我。”
“放心吧,我做事你还担心什么。”段述成捏了捏她的手心,“不过,这种事,怎么不叫你兄长帮忙?偏要找我,难不成,你对我比对你兄长还亲近些?”
“……你个登徒子,嘴里没一句正经的。”
付菡赤着脸,轻斥了一声,甩开手走了。
段述成在她背后轻笑,摇摇头跟上。
阿枝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但她感觉自己正被人抱起来,用柔软的不知什么东西包裹起来,细致地拢住全身,不留一丝缝隙。
随后又小心翼翼地抱着,上了马,像是什么珍宝一般,呵护着。
她眼前有点恍惚,努力睁大眼睛,可脸上不知是污泥还是血液糊住了眼睛,看不清楚,只觉得面容有些熟悉。
男人温暖的怀抱终于捂得她冰冷的身子有了些暖意,整个人从僵直的状态渐渐柔软下来,眨眨眼,又陷入了一片黑暗。
等再一次醒来,她已经被换好了衣服,擦净了身子,躺在舒适的床榻之上。
睁眼,有些迷茫地看着床前的纱帐。
粉色衣裳,小侍女打扮的半大女孩子坐在她身旁,见她醒来,噔噔几步跑出去叫了人。
她迷糊着,听不太清声音,只看见不少人鱼贯而入,一个白胡子先生给她把脉,另一个看着脸熟,却想不起他是谁的男人正关切地看着她。
“娘娘,娘娘如何?”
“什么,”她喉咙干得难受,男人赶紧拿来水,喂她,“娘娘……”
男人顿了下,道:“芸娘如今感觉怎样?”
“……芸娘,又是谁?”
她努力回想,头脑却阵阵发疼,一阵眩晕,“谁是……是谁……”
那白胡子老者皱着眉头,又仔细把着脉象。
半晌站起身来,对男人说了什么。
男人的神色复杂了些,等众人离去,房内只余他们二人。
她有些害怕他,她如今看见谁都觉得陌生,半坐在榻上,感觉自己无依无靠,忍不住便红了眼眶。
“你是谁,”她声音带着丝丝委屈,“……我又是谁啊?我夫君呢,我要找……”
她说着又觉得心里一阵阵发疼,“我夫君,夫君……”
男人软着眼角眉梢,宽阔温暖的大掌轻轻碰着她的肩头。
见她虽然颤抖着,但未曾躲避,男人笑了笑,像是释放自己的善意。
“你叫云烟,”他道:“大家都唤你云娘。”
女子茫然的神色更深,额头上的伤口再一次刺痛。
她碰上伤口,感受着额角传来的疼痛,轻声重复。
“我是……云烟?”
男人垂着眸子停滞一瞬,最后终于坚定了语气。
“是。”
他看着她,她几乎要被他柔和的眼眸深深地吸进去。
“我是你夫君,是我未曾照顾好你,让你负气离家出走,跌落山崖。如今忘却一切,是我不对。娘子有何怨气,早些发出来,莫要憋在心里。”
“……莫要憋出心病来。”
云烟,云烟。
他心里默念。
忘了也好,往事如云烟,既然忘了,就全部忘却罢。
第43章 蝉休露满枝(2)
“云、烟。”
女子口中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着,像是在适应,熟悉这个名字。
半晌,她抬眼,“……似乎是有些印象。”
“云娘有印象便好,”男人眼中带着关切,“头还疼吗?”
云烟点点头,但是稍稍往后退了些许,将自己缩在被子后。看着小小一只,好不可怜。
“对、不起,”她想了想,咬着唇,“我,我如今不记得什么,可能……”
她不适应这种亲近,似乎也很不适应这种关切的目光。明明这目光并无恶意,甚至带着淡淡的暖意,她也觉得,似乎有些怪。
云烟颤巍巍抬眸,只怕他不愉。
“无妨。”
男人一笑,身上亲近的姿态松了些。这让云烟小小地松了口气,看着他倒更觉得熟悉了几分。
看着她如此,男人开口:“遇事不要先反省自己,也不用事事道歉。你只是忘了,保持警惕是好事,好在是我先找到了你,不是外人。”
云烟看他语气熟稔,想来从前确实相识,只是……夫君什么的。
她脑袋很疼,什么都想不清楚。
“你还记得些什么?”男人语气柔软,让她放松了警惕。
她垂眸,闭上眼睛仔细想了想。
“……没有什么头绪,我……好像什么也想不起来。”
云烟抿唇,眉头轻轻蹙起。思考让她废了很大一部分力气,面上的血色又淡了些,可她什么也没想起来。
见她目光中还有些迟疑,男人淡淡开口,“你左肩处又一处箭伤,那是上山时不小心被捕猎的猎人射中的。”
云烟吓得赶紧摸了摸自己的左肩,确认这里确实有隐隐的疼痛和疤痕。
“右腿膝盖上,有因为淘气,上山挖笋时跌倒,被草木划伤的伤痕,”男人声音浅淡,与云烟印象中“夫君”的模样稍稍重叠,她有了淡淡印象,“爱做针线,手上有点点针眼,不仔细看瞧不出来。”
云烟下意识随着他的话去找,果真在手上找到了点点针孔,看着样子还有些新。至于右腿膝盖上的,她在被褥下的手渐渐摩挲上去,确实摸到了一处伤痕。
这些……她脸色微红。她是不记得事情,可是隐约也知道,肩膀,腿这样的地方,都是……只能给自家夫君瞧的。
她已信了大部分,直到男人还道:“脚背上有……”
“好了好了,”她赶忙止住嘴,“我已经相信你了,别说了。”
她声音渐渐弱下去,脸上发烫。
“好好,不说了,都听你的。”男人温声道,带这些宠溺和熟悉的感觉,云烟心底也有了数。
她方醒来,男人给她掖好被角,熟悉的感觉阵阵袭来,她心里安定许多。心里安宁了,身体上的疲倦与疼痛就再一次涌了上来,眼皮止不住地打架,男人见状,拍拍她的被角。
“睡吧,睡吧,等睡醒了药就熬好了。”
她迷蒙着点点头,却又忽然想起什么,强打着精神,看向他。
“夫、夫君,”她像是有些羞于启齿,但还是壮着胆子开口道:“我该如何称呼夫君……”
她眼睛转了转,总觉得不适应。
“唤夫君,可能是我……什么都不记得,”她声音带着懊恼,“总觉得别扭。以往我是如何唤夫君的?”
男人愣了一瞬,随即展颜。
“不必强求,往常你都唤我……郎君。不过我在家中行六,你也常唤我六郎。”
“郎君,六郎。”
云烟细细琢磨着,点点头,“我知晓了。”
看着她一点点睡着,男人才抽离出安抚她,拍着薄被的手。
他站起身,出了门,轻轻带上房门仔细不发出一点声响,拦住想要说话的侍从的声音。
带着侍从走远了些,才道:“说罢。”
侍从道:“六郎,这位娘子是何人?”
被称作六郎的男人垂眸半晌,随后笃定道:“日后与我相伴一生之人。”
侍从有些错愕,“那老夫人和陛下那边可知晓?”
他算是主子身边亲近的侍从了,可这么多年来极少看到主子对哪家女子这样亲近。怎的只不过出去一趟,抱回来一个满身血污的女子,就……这般了?
仔细想来,倒也有,但也只有从前陛下的那位侧妃罢了,他这样的小侍从没资格瞧见贵人天颜。也不知那位娘娘究竟是怎样的好颜色,竟然能让陛下念念不忘。
良久,季长川道:“不必告知老夫人,这些事,我自会安排好。”
侍从应声,下去带人熬药了。
他看着侍从的背影,淡淡的烦躁终于升起。
压在心头的事情一瞬间多了太多,有那么一刻,他也觉得自己被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原来这种感觉是这样难受,难怪当初的她会有着心病,拼命想要逃离皇宫那个吃人的地方。
他看着庭院种植的草木,繁茂的绿意深深刺着他的双目,
上一回这样难受得喘不过气来,是听闻到她的死讯。
百官都道燕珝因她有些疯魔了,日日待在灵堂不肯出来,不吃不喝,只饮酒。
可他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握着她求给燕珝,却不小心掉到地上弄脏了,最后才答应送给他的护身符,在院中独坐到天明。
第二日,还得如常地,装作正常臣子的悲痛模样,劝谏陛下从悲痛中走出来。
他是什么呢?他什么都不是。得知她去的消息,他连悲伤,痛哭的资格都没有。他只是臣子,要做到臣子的本分。
他只能没了命地想要在龙泉山搜寻任何一点属于她的痕迹,哪怕只有一点踪影,他都不愿意相信那被南苑废墟深埋着的焦尸,是她。
她那样鲜活,美丽。
他似乎当时才明白自己的心意,也有可能是很久之前就知晓,但是被他刻意地压在心底,不敢有半分流露。
是从什么时候起的呢?对她的妄念。
季长川站在庭院中,感受着阳光一点点洒在身上。
初夏的日头不算太热,他穿着薄衫站在院中,脸颊被日光照得明晰。
干净澄澈,尤如朗玉润泽,风姿仪态皆是一等一的高挑出众。俊逸中透出的文雅几乎很难让人将他与肃杀的黑骑卫联系起来。
可他的武艺确实不输于燕珝,付彻知任何一人。
就是这样的他,在背地里,不为人知的贪欲妄念疯狂滋长,渐渐想要将其紧紧握住。
第一次见她,她蹲在树下,皱着眉头看着散了一地的点心,将那些并不算美味的糕点当作珍宝般捧起,送给路过的虫蚁和鸟儿吃。
看到他来,像只受惊的小鹿,水润润的眸光在他身上停留半刻,柔着声音,行着有些生疏的礼。
她说,多谢大人解围。
季长川看着她,只是笑。
他送她回去,她丝毫不带戒心,好像他方才救了他们,就值得全然托付信赖般,将自己的事情全盘托出。
不过片刻,就将他当成了至亲好友。
季长川看着她的侧脸,愣了愣神。
他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怎样的想法,第二日特意去地早了些,同她一道去燕珝养伤处。
那时他只觉得,她笑起来的眼睛亮晶晶的,很好看。
日积月累,他也不记得自己何时,竟然对她生出不可多得的贪念。她在他身上停留的每一个眼神,都让他万分珍惜留恋。
可她是燕珝的人。季长川一遍遍告诫自己,她也很爱他。他们很相爱。
他与燕珝,是彼此最忠诚的伙伴。
他绝不能对阿枝生出半分妄念。
季长川至今还记得,当初刚想要远离二人时,就被敏感的她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