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然承认了,竟然敢承认。
云烟不想同他这种没脸没皮的人计较,咬紧了牙关狠狠瞪了他一眼,向他表明自己的怒意,然后才道:“陛下请出去罢,妾要上妆了。”
燕珝瞧着她一瞬间变化的脸色,又恢复成之前公事公办的模样,轻哼一声,“朕可提醒贵妃,时辰快到了,唇上的痕迹可不好遮。云娘若是不想被季长川发现,动作可得快些。”
一句一句专往她肺管子上戳,云烟气得胸膛起伏,狠狠道:“出去!”
“出去就出去,”燕珝在她面前早就没了架子,“时辰可不等人……”
珠帘再一次响起,人影不见,云烟深深吐息,在铜镜中看着自己红艳艳的脸色。
气人,真是气人。
幼稚,谁家帝王这么幼稚,连带着她都变得不沉稳了。
哪里是执掌天下的帝王,简直像个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儿。云烟现在甚至有些怀念起前阵子那深沉稳重,说一不二的陛下了。
燕珝,他……
云烟不想说话,专心用口脂遮着唇上的痕迹。
口脂好遮,可脖颈处的唇印还未等她遮完,便听茯苓道:“娘子,季大人来了。”
云烟急急起身,只能拉高自己的衣领,出声道:“快请季大人进来。”
不知道燕珝走了没,云烟忽得有种自己见完夫君又见前夫的感觉,好容易将脑中莫名其妙的想法赶走,便听骨碌碌的声音沉重地朝她这里传来。
她一愣,还未等她回过神,只见两个小太监抬着轮椅,将木色的轮椅连带着上方的人抬了进来。
不过一瞬,泪水便不由自主盈了满眶。
季长川瘦了很多,许是刚从天牢中出来,周身带着凉凉寒气,全然看不出从前端方君子的倜傥风姿。衣裳干净整洁,可云烟知晓,这也定是为了见她才刚换上的,衣裳上还有褶皱,想来穿着定不舒适。
他竟然坐着轮椅,腿就如此严重么?
眼前一片模糊,云烟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硬生生用手捂住唇瓣,不让自己的哭声传出来。
她的夫君,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心中对燕珝的怨气更深,她三两步上前,不让他一点点挪动轮椅,那样太累。小太监见她过来,主动道:“贵妃娘娘,陛下说了,至多两刻钟。”
“知晓了,”云烟吸吸鼻子,冷声道:“你们出去罢。”
两个太监对视一眼,按理来说,贵妃娘娘是后妃,私自见外男,与礼不合。
正当犹豫之时,孙安从门后厉声道:“娘娘吩咐,还不赶紧出来。”
云烟抬头看他一眼,便见他讨好一笑,“娘娘,这几个不懂事,咱家下去便好好教训。莫扰了娘娘心情。”
云烟对他印象不算很好,觉得他有些踩低捧高,曲意逢迎之嫌。但仔细一想,他也不过是做事的人,他讨好主子,和她这样讨好燕珝,并没有什么区别。
她点点头,“多谢。”
孙安将门关上,看着门阖上的一瞬,云烟终于憋不住了,蹲下身子哀哀落泪,“六郎,六郎,你可还好?”
季长川看她这样流着泪水的模样,心中狠狠抽搐,伸出手,抚上她的发顶,“臣都好。”
“恕臣身子不好,不能向娘娘行礼,”他的声音有些沙哑,透着寒风,咳了几声,“娘娘莫要哭了。”
“你与我,生分了么?”
云烟抬首,那双泪眼就这么瞧着他,“如今连你也要同我这般客套了吗?”
“娘娘……”
季长川的手收回,如今,他不能再做这些逾矩之举,这只会害了她。
“臣不想同娘娘生分,”他拿出帕子,为她拭泪,“臣看着娘娘哭,心里也难受。”
“那好,我不哭了。”
云烟听了这话,知晓自己这会儿哭只能浪费时间。擦着眼泪,一点点将脸上的泪痕擦拭干净,唇畔的胭脂被泪水洗刷,擦拭过后,露出了原有的痕迹。
季长川低敛着眉眼。
她蹲在他身前,同他齐平,很轻易地就能看到她唇畔的红痕,带着些肿,想来时间并不久。微微往下,脖颈之处的痕迹被她有心拉高衣领,可仍旧于事无补,明晃晃地摆在他的眼前。
季长川嘲讽一笑。
没必要的,陛下,他何必怕他。
他本就不在她心中,陛下有什么好忌惮的。
她如今流的泪水,有多少是因为情爱,他一清二楚。
没必要的,这样折腾她,最终受苦受折磨的,还是只有陛下一个。
她迟钝,何必用这种方式彰显所有。
季长川垂眸,等她擦尽泪水,才道:“娘娘近来如何?”
“我……”
云烟低声,看着自己身上的绫罗锦缎,“我很好。”
“你呢?”
她眼中满是关切,“六郎如何?”
“臣也都好,”季长川自己推着轮椅,云烟见状,赶紧起身从后推着他,让他进入更温暖的内室,“臣的腿已在医治了,娘娘不必忧心。”
他的声音有些哑,云烟听着心里发颤,听他又咳了几声,道:“你的嗓子怎会如此?”
季长川的嗓音温润,和燕珝那样凌厉的声音不同,他的嗓音听着宛如淙淙流水,让人心旷神怡。
他曾经还给她念过话本子哄她入睡,在她梦魇之后,都是听着他的声音入睡的。
如今这样粗砺的声音,简直不像他了。
云烟吸着鼻子,声音中含有浓浓的鼻音,道:“究竟如何,莫要让我担心呀。”
季长川看她一瞬,无奈道:“天牢中湿寒,染了咳疾。快好了,只是嗓音还在恢复。娘娘别哭。”
云烟如何能不哭,短短时日,那样风姿翩翩的世家子弟,竟然有着这样一幅颓丧的模样。下颌上应是为了见她剃了须发,还带着淡淡的青色。
云烟进了内室,为他倒了热茶。
“我只想看看你是否安好。”
“臣知道娘娘关怀臣,”季长川的语气有礼且克制,“臣一切都好,纵使之前不好,日后也好了。臣只关怀娘娘,娘娘可安好?”
“我真的都好……”云烟怕他担心自己,垂着眼眸道:“只是陛下,陛下……”
“陛下也是关怀娘娘,只是不得其法。”
“他哪里是关怀我!”
云烟提到他就恨不得用牙咬碎他,“他蛮不讲理,强权压人,时不时就喜欢调笑我看我笑话,还、还……”
更多的她想要控诉,可在季长川面前,一些难以讲述的羞赧突然升起来,眼眶又盈着泪。
“总之,他欺辱人,暴君。”
云烟总结。
季长川静静地看着她,半晌才道:“娘娘还真是,在陛下面前,才能如此鲜活。”
不同她在他面前,那样的平静。
所以这便是喜欢么?即使心中有气,即使根本不记得他是谁,甚至还因为他的举动生气苦恼。
也会忍不住在提起对方的时候,整个人都活了起来,不再像一潭平静的死水。
云烟被他这话堵上了嘴,愣愣地看着他。
“……这是,什么意思?”
季长川蜷了蜷手指。
他忽然觉得,自己留下阿枝的举动,可能是错的。
在此之前,他从未后悔。
直到今日,直到一身华服的云烟,带着很难说清是羞意还是恼意更多的眼眸,朝他委屈地控诉着燕珝。
他们似乎……才是世间最相配的。
喉头一塞,季长川道:“娘娘,已经开始接纳他了吗?”
第67章 诀别
“六郎……”云烟顿住,“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接纳,她哪里有接纳的意思?她分明怨恨的很。
燕珝那样讨人厌,她怎么可能接纳他。简直是……无稽之谈!
季长川一笑,云烟莫名觉得这个笑中多了几分苦涩,看起来有些牵强。
“无妨,娘娘,是臣多嘴了。”
她懵懂着,目光澄澈,全然不懂自己的心意。不过数日,燕珝便又一次在她心里占据了不可剥离的位置。
“陛下待娘娘好么?”季长川按着扶手,“臣看娘娘瘦了些,气色也差了点,是不是病过?”
转移了话题,云烟无暇顾及他方才说了什么,顺着他的话道:“是发热过一次。”
“又梦魇了吗?”
季长川面露关切,她身子比较虚,本就忧思过度,梦里再一折腾,第二日便浑身难受。若梦里梦到什么不太好的,常常哭着醒来,最后发热。
“倒也不是因为梦魇……”云烟回想前几日的发热,仍旧心有余悸,“不过确实做噩梦了。”
季长川了然点头。
燕珝那日,前来问他云烟的梦境一事,二人本就是极聪慧之人,种种迹象一一对上,日期也记得大差不差。虽然仍旧不能解释二人为何会同时做出相似的梦境,但基本能够确定,两人之间,共同睡着时,的确能梦到往事。
至于同那个同心结有没有关系,暂时还未验证出来。毕竟季长川也有一个同心结,都是永兴寺求来的。大秦不少百姓都很信这个,若是每个拥有这个的人都能同爱人共梦……那才奇了。
也算是神迹。
他以为云烟仍是因为这种梦境,笑笑:“日后应当不会有那样多梦,慢慢便好了。”
“你说的,也是,”云烟回想,“在此处确实只做过一次梦,不过……也不记得什么了。”
“那便好。想来是有陛下在身边,阳气盛重,让娘娘的梦里不敢出现邪祟。”
季长川这样说着,面上带上了淡淡浅笑。
以他对燕珝的了解,在没有完全掌握住这个梦境之前,燕珝不会让不可控的梦境贸然钻进她的脑子里。回想起曾经的甜蜜还好,但据季长川多次观察,云烟眼角含泪醒来的次数更多,想来梦中大部分时候并不太美妙。
燕珝不会让她梦到从前的。如今好容易成了这样一个还算平稳的局面,她看起来对他颇有怨气,实则情绪稳定,并未曾有强烈的波动,也不成真的伤心难过,这样养伤养身子,才能慢慢好起来。
至于她的记忆……他们二人之间难得的默契,便是刻意忽视着这个问题,期盼着她就维持着如今的模样。
这样的云烟,有着南苑阿枝的可爱,又兼有着晋王府阿枝的愁绪。
只求着她的愁绪渐渐消散,再也不要让烦心的事情烦扰她。
季长川静静看着她的侧脸,云烟听了他的话,微微下垂着唇角:“我做不做梦,同他又有什么干系?不做梦还得夸夸他……难怪他总是如此自信,好像总能掌控所有人一般。就是被你们这样的臣子捧出来的。”
季长川失笑:“听娘娘说话,臣心里便放心了。盼着娘娘此后也能这般,畅所欲言,随心所欲,少受束缚。”
云烟默了一瞬,道:“他是答应我留在他身边,日后可以……为所欲为。但我其实也不知究竟应该做些什么,我也……没做过贵妃。”
她不想做什么妃子,看起来荣华富贵加身花团锦簇,其实都是空壳。这深宫之中只有她一人,多么孤寂。
她声音低低:“我心里,还是想与你成亲的。”
季长川看着她垂下的眼眸,指尖不受控得握紧,最终还是释然道:“不是。”
云烟抬头。
“娘娘不是想与臣成亲,也不是想与臣在一处,”季长川的声音里有许多云烟听不懂的情绪,她只能感受到他并不快乐,可很释然。像是终于接受了这一切,并且不得不告诉她,让她也明白:“娘娘心中并没有臣,臣一直知晓。娘娘只是……向往自由,而臣正好可以给娘娘这个自由,带娘娘走向外面更广阔的天地。”
“所以在陛下与臣之间,娘娘选择了臣。”
云烟摇头,怎么会呢,她愣愣地看着季长川,这不对,他原本是她的夫君的,怎么会是这样?
“不,不是……”
“是的,娘娘。”
季长川的声音透着坚定,还有许多疲惫,像是不得不说。
事到如今,她应该要明白属于她自己的情绪,她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没人能代替她想明白。
“娘娘心里,究竟有没有爱慕,臣都知晓。”季长川闭上双眼,不去看她有些慌乱的眼神,他怕自己心软。
如今不是心软的时候了,他再心软,便会忍不住再一次哄骗她,想要她多看看他。
谎言已经够多了,应该让她明白一些东西。
“娘娘选择臣,臣心中也欢喜。能同娘娘相伴这些时日,已然是臣的福气了。”
季长川忍着心中的微痛,道:“臣走以后,娘娘独身一人,要珍重自己的身子,莫要忧思。许多事情想不通,便不要多想折磨自己……”
云烟听得心里发酸,喃喃道:“什么意思?”
不对的呀……她答应季长川同他成婚,心中怎么可能没有季长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罢了,她们算是两情相悦,自己成的婚事,怎么可能不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