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自将吓得发愣半晌回不了神的程双双回去,江桃里这才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下了马车后却刚好碰见了太子。
一般江桃里都会主动避开,但现在避无可避,只好上前去。
不断靠近时,江桃里脑海中不由得又想起了那句,太子截下了求援书信的那句话。
可眼前的人依旧是衣不染尘的干净模样,她无法联想在一起,也控制不住不去想。
闻岐策亦是没有想到会在此处遇见江桃里。
方才远远地看着马车驶来,他本来已经踏进去的脚步又收了回来。
“殿下恭安。”
轻柔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打断,他低眸,面前的人今日出去是精心装扮过的。
大周常服并无服饰要求,历朝的服饰皆可穿于身,所以今日她穿了一袭粉白裙,头戴白玉簪,乌发拢于身后,既显窈窕又显温婉。
目光掠过那弧如白鹅颈的脖颈,他颔首应答。
江桃里站起身,本来是想要等他走后自己再进去的,但他犹如尊神佛一样屹立不动。
无法,她只得试探地朝前走几步,身后的人也跟着动了身,显然是想要一起走。
她张口欲询问,但又觉得没有必要,最后沉默着朝前面着。
两人一前一后地行走着。
“抱歉,那日将你惹哭了。”身后的人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
甫听见这一声迟来的道歉,江桃里垂着的眼眶瞬间一酸,飞快地眨了眨,抬眸温柔地一笑。
“没事,只是殿下以后莫要、莫要如此这样戏耍人。”
她不是圣人,无法无动于衷。
闻岐策垂眸看着眼前玉软花柔的人,同他印象中的女子似有不同,可又看不出如何不同,所以眼前浮起了浅显的惑意。
江桃里语罢,对着面前的人盈身一摆,低言道:“殿下政务繁忙,妾身便不在此打扰了。”
礼数皆周全,饶是再委屈也不会表现出来,也是同盛京中的那些贵女一样,被驯服得如乖顺的狸奴。
她所表现出来的姿态,就是遵循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是他最不喜的样子。
可他就是有种古怪的感觉。
因为这样的感觉,他失神至人走了很远才回过神。
她生得瘦弱却好似身负千斤重,带着无形的坚韧。
江桃里踏进院子后,才卸了紧绷肩膀的僵硬,伸手揉了揉,低语吩咐院中的人,暂且无须伺候。
她抬手推开了房中的门,本是想要继续上午未写完的记事,行至案前脚步却顿住了,眼中划过了疑惑。
矮案上依旧摆放的是她那些杂乱的手稿,但旁边却放了一个白玉瓶,瓶中摆放了一支娇艳欲滴,还染着水珠的粉尖荷,在案上显得分外的雅致。
江桃里转身朝着外面走去。
“秋寒。”
秋寒闻声赶来。
江桃里问道:“今日是谁去采荷花了吗?”
秋寒仔细想了想,摇摇头道:“回太子妃,今日无人去采。”
“太子妃,如今二月池中的荷花,还没有冒出头呢,可是发生何事了?”玉竹抱着晒过的书卷走过来,听见了两人的对话。
“我正是这样想的,但房间有一枝荷花。”江桃里蹙眉疑惑,一般没有吩咐无人会前往卧居,更何况还在上面摆花了。
几人进去一瞧,果然看见了案上的粉尖荷,许是原本没有开了,然后被人强行抻开了,可见是没有怜香惜玉的心。
“太子妃,莫不是太子殿下?”惊斐不确定地抬眸看着江桃里。
惊斐时常跟在江桃里的身边,知晓她最近只要碰上太子就会下意识避开。
她不知太子和太子妃是生了什么龃龉,乍瞧见此花,下意识就想到了太子。
江桃里还没有讲话,一旁的玉竹也开了口:“如此说来,奴婢记得盛京南郊的坊主,不知用的什么法子,那边的荷花向来盛得早,早晨殿下好像就去了南郊。”
所以在门口遇见并非是偶遇?
江桃里目光落在上面,眨了眨眼,片刻眼中闪过了然,除了他旁人也不敢随意进房间了。
不免在心底再次为这位太子殿下的古怪性子,添了浓重的一笔。
不过。
她走过去坐在案上,单手支着下巴,明眸善睐,伸手拨了上面还染着露珠的荷花,粉白的指尖被洇湿了。
原本那心中的萦绕的委屈,好似在渐渐消失。
江桃里第一次被人这样哄过。
秋寒和玉竹见她眼中的愁容散去,相视一笑,默默地出去了,没有再打扰屋中人的思绪。
都暗想,太子妃和太子之间的龃龉该散了吧,没有想到表面霁月风光、不着尘埃的太子殿下,哄人倒是别有一番章法。
江桃里看了一会儿瓶中的荷花,才敛了眼中浮起的笑,嘴角降了下来,没有再看一眼,摊开了桌上的字墨。
她已经不再会产生那样不该的念头了,横在两人之间是越不过的一条湍急河流。
……
屋檐顶上鸱吻叼水珠,湘庑游廊,不似正院子那般精致,随处可窥见草木假山石,廊中水榭皆有盛装丽服侍女嬉笑捧物而过。
书房禁地向来安静,外间的热闹传不进去,里面皆是冷意。
檀香木架上镶嵌打磨光滑的玳瑁,有人倚在上边正瞧着手中的小册子,忽地意味不明地轻笑了出声。
并非以往的嗤笑,所以使闻岐策抬起了眼眸,平淡的扫了一眼赖着不走的人,脑海划过一张娇媚的脸。
闻岐策转了手中的笔,轻敲了桌上的砚,发出清脆的声音,“看见我头顶的是什么吗?”
终于从写满的小册子后面露出一张面具,抬了抬精致的下颌,目光掠过上方的‘静’字,叠了手中的东西贴身而放。
他还当被发现头顶有顶颜色鲜艳的帽子呢。
这样的动作也引起了闻岐策的留意,开口问道:“你方才看的是什么?”
细想来他手中的小册子,似乎隐约有些眼熟,一时忆不起何处见过。
架子上的人懒散地抬眸,将手搭在上面指了指他的头顶。
闻岐策:“……”
不一会儿,下人小心翼翼地抬着,写着‘静’字的牌匾往外面走去,屋子里很快恢复了安静。
端坐在案上霁月风光的人,冷静地看着不远处的人道:“你方才拿的是什么?”
闻齐妟弯眼看他头顶光秃秃的梁罩,然后漫不经心地道:“从小嫂嫂房中无意捡到的打架图,没有想到她竟喜欢这样的。”
话音落尾似有轻蔑又似有古怪。
他没有想到江桃里夜里会看这些东西,本是觉得可笑,可现在看着对面的人,他忽然又觉得没有什么好笑的。
学这些是为了谁不言而喻。
以往他也是这样称呼的,可这次闻岐策却感觉小嫂嫂三个字,似被他含在唇舌间带着莫名的黏糊。
“你去她房中作何?我已经说过了,以后无须你再扮我前去。”闻岐策不自觉地皱起眉峰。
自那日他用自己的身份将人吓成那般,就已经明言过。
闻齐妟听出他平淡的语气中暗含的情绪,耸肩道:“我可没有用你的身份前去,去的时候人都没有见到。”
一听没有见到人,闻岐策心中的不适才淡去,轻‘嗯’一声,然后端起了桌上的卷宗继续看着。
看几眼忽地又想起来什么,他又道:“你去房中做何?难道不知女子闺房不能乱闯吗,更何况那是你……”话止住。
“呵。”闻齐妟双手抱臂,睨了一眼讲话止一半的人,接着道:“更何况那是你……嫂嫂。”
“可是真的吗?谁家的嫂嫂大婚是小叔子迎接,堂也是小叔子代替,甚至洞房……”也是。
竹木的卷宗碰撞在镶嵌玳瑁的架子上,将他后边的话打断,然后滚落在地上缓缓展开。
闻齐妟低眸看着脚边的卷宗,脸上的表情淡了下去,方才调侃说笑的心思也无了。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卷宗,几步上前放置在原地,继续道:“所以,你是真的想她当太子妃?”
“别忘记了,她多次逃婚,心中是有人,那日的春日宴上还。”话音忽地峰回路转,语气颇为古怪道:“心念着旁人。”
“最主要的是,她是我定下的人。”
闻岐策伸手接过尚未看完的卷宗,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了正常,清冷依旧,似不染世俗尘埃的神佛。
“并无此想法,以后你不必再来了,关于之前的事,孤已经替你向她道歉了,此事就此揭过。”
最好如此。
闻齐妟冷恹地瞥一眼面无波澜的人,指尖轻捻,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引至正题上。
“今日我在外面寻到了一个小物件儿,瞧瞧是真的假的。”
一枚铜钱被抛掷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声音,顷刻被骨节分明的手指按住、捻了起来。
闻岐策垂眸,指尖蹭过上面刻着的字,并未发现不同,所以抬了下颌示意。
另外一枚如珠洒落般落下、被轻巧地接住,闻岐策的脸色这才微微一变。
习武之人先习持重平衡,哪怕只是枚铜钱分别置于掌中,轻甸是能灵敏地分出不同。
虽铜钱无法做到每个都如出一辙的重量,但也不会相差太大。
掌心摊开,他的目光落在上面,露了晦涩。
真假分明。
“瞧,扶风府的风真大,一眨眼间就刮到了盛京。”闻齐妟还有闲情说笑。
夏恶之事当年死了那么多的人,大量的□□流转民间,货价一抬再抬,不止朝堂动荡,百姓对大周皇室生了疑。
本就世家权重,天子失威仪何等可怖,所以圣人才会不顾众人阻拦彻查此事,当年的血可是在盛京流了整整七日,这才无人敢再碰此物。
扶风府传来国士发现私自凿矿铸钱后身亡,圣人灵敏嗅见此事,所以才将重任交付于他的手上。
没有想到当真已经开始广流于市面了,天子脚下的都城尚且如此,他无法想其余的都城那些人,用的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一旦大面积被人发现,国,必将再次失信,若此时他国来犯,后果不堪设想。
思此闻岐策站起了身,伸手拿起一旁的外裳披于身。
他临前走了几步,忽地停下了脚步,偏头睥睨脚步丝毫没有要跟随的人,扯了嘴角道:“此番要紧之事自少将军面前发生,不入宫?”
桌前正弯腰去把玩儿狼毫笔的人手指一顿,少顷抬起脸,殷红的嘴角轻勾,华光潋滟,带着三分轻慢地若有所指。
“阿策哥哥的事儿自当也是我,毕竟啊,我没少替阿策哥哥做。”
二月底,春寒料峭过后,一夜之间粉白桃花相续开放,盛京似瞬间有了生机。
江桃里每日都能在案上收到不同的花,今日是桃花,粉白花蕊的桃花被修裁得如探春名画。
江桃里照常将花准备从白玉瓶子中拿出来,但这才却有些迟疑了。
许是桃花生机最盛,将满屋清雅衬托得荼蘼生辉。
最终她还是没有将花拿出来,只取了上面的一瓣花,夹在已经撰写好的《康国志》中。
不久前国士在扶风府惨死,太子被授命前往接国士灵柩回盛京,前几个时辰已经动身前往了。
阳春白雪,本该是阳阳高照好时节,盛京朝廷却无人心安。
因为府扶风府又死人了,乃是那国士首徒横死在替其师敛尸之际,不知发现了什么惨死灵柩前。
而太子前往扶风府,亲自接国士灵柩遭遇了刺杀,如今正下落不明。
圣人大怒之下,光是折子都扔掷朝中大臣无数次,贬责了不少盛京中的大官员,无一不是卫宣王党的人。
大理寺祭酒持笏出列,忽地状告户部尚书江元良监管不力,并且呈上坊间流通的恶钱。
谁都知晓恶钱之事,是踩在圣人心口的大事,但凡涉及之人皆遭殃。
果然圣人篡夺了户部尚书江元良的官印,留府待省,此事交由长平少将军主查,指挥使陈云渡为辅。
一个早晨便发生了这般多的事,是众人没有想到的。
结果早朝都还没有上完,圣人便晕于殿前。
众人这时才在晦涩中似瞧出了几分门道,圣人疾病缠身,所以现下太子若是没有了,大周便只剩下一个卫宣王可以担当此任了。
朝中风云诡谲,自然也燃烧到了江桃里这边。
江府出事,她这个江府出来的太子妃也不能幸免,为了避免麻烦,她近日索性不再出门。
但因为太子遇害之事,让江桃里本应是一月一入宫,渐变成了每日都需要入宫觐见。
隔着帘帐,里面躺着因太子之事病卧的皇后,左边正半跪着一脸愁容的怀玉公主,一口一口服侍皇后吃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