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毕,谢锦安低首,就看见顾菀一双瞪圆的明眸。
他双眼微微阖上,掩住最底下的那一分痛色。
在室内炭盆隐隐的噼啪声中,谢锦安嗓音中透露出疲倦:
“这是……我答应母妃的倒数第二个心愿。”
而最后一个,谢锦安并没有做到。
――罗贵妃盼望他在太后膝下平安长成,做一个一世逍遥的闲散王爷就好。
彼时谢锦安跪在罗贵妃的病榻前,并不知晓眼前苍白虚弱的母亲,即将在那个午夜选择自缢。
他挺直尚且稚嫩的腰板,对罗贵妃坚定道:“母妃,儿臣信舅舅的清白。”
只这一句话,就叫罗贵妃潸然泪下,伸手不舍地抚了抚谢锦安的小脸。
“好孩子,有志气。”
“千万要小心呀。”
*
顾菀从谢锦安的那一句话中,听出无数的、像沼泽一样浓稠难缠的疲乏、倦怠。
她直起身子,拧起眉尖,做出一副要生气的模样,逼着谢锦安先去洗漱睡觉。
“明早要去给皇祖母请安,指不定皇上还要见你,先休息好才是最为重要的。”她小声催促着谢锦安,眉眼间一片安然清明。
谢锦安则望着那一分安然,湛然轻释地一笑,心下放松喜悦的去漱口浣面,再将顾菀要用的那一份准备好,才从洗漱的小间中出来。
真好,阿菀一点儿都没有怪他,反而要帮他。
有阿菀的支持、信任与帮忙,定然是事半功倍的。
谢锦安像一口气喝了十杯甜而不腻的槐花蜜水,带着一股子甜蜜进入了梦乡。
今天的他太累了,累到来不及等顾菀的一个晚安吻,就沉沉睡去。
顾菀出来时,就瞧见谢锦安倚在枕上,玉面i丽,气息沉缓,长眉轻蹙。
她伸出手,将那长眉轻轻抚平。
傻子。
他们对着彼此演戏到现在,都是傻子。
顾菀在心中小声嘀咕,面上忍不住露出一分笑来。
第129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
◎谢锦安眸中的光亮愈加明明◎
许是因为说开了话的缘故, 顾菀这一夜睡得香甜。
但到晨光初起时,却是有些心头惴惴,辗转几番后还是小心睁眼, 预备先吩咐琥珀去建章宫和寿康宫探听消息。
睁眼才发觉自己被谢锦安揽在怀中,正被一双好看的桃花眸子注视着。
“阿菀可以再睡一会儿。”瞧见顾菀醒了,谢锦安神色奕奕地为顾菀拨开遮在眼前碎发,低声说道:“皇祖母尚且还在睡着, 但李嬷嬷已然知晓,莫约等皇祖母醒来后,就会缓缓告知。”
“皇上则是在一刻钟前醒的,怒气未消,正在御书房写圣旨呢。”
顾菀轻轻一愣, 随即反应过来, 这话不止是在告诉她皇上与太后的动向,还是在悄悄地向她说明:他在皇上与太后处都有人手,能够更近地探听消息。
“阿菀在后宫各处自当有人手。”谢锦安补充道:“要是阿菀需要,我吩咐他们去和琥珀交接便好。”
“他们有些是母妃留下的, 资历深厚,隐藏颇深,有的则是我这些年借助皇祖母,悄悄培养起来的。”
“我外头也有一些人手, 阿菀可要?”
“皇宫中的我就不客气收下了,外头的便算了, 想来还是在锦安手中有用得多。”顾菀一边说, 一边懒懒伸了个腰, 奇怪道:“皇上对元旦宴席一事看重, 也是重视新年皇家颜面, 希望将去年别过的意思。”
“昨夜的事情虽然被众臣及家眷看在眼里,但到底不知晓发生了何事,就被侍卫们遣送出宫。皇上此时写圣旨,要惩罚太子,岂不是等同于将昨夜之事公之于众?”
这样一来,对皇家的议论可谓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皇上这般重视皇家颜面,怎地会做出写圣旨之事?
“就如同阿菀说的一样,这圣旨一发便是有损皇室颜面。所以这圣旨只为平息皇上难以发泄的怒气,等写完了,也就冷静下来了,只平白浪费两张上好的黄纸罢了。”
说罢,谢锦安轻笑一声:“阿菀忘了?昨夜皇祖母早早安歇,皇上昏迷,皇后急急带着太子回去,又要兼顾永福公主之事,哪儿有时间吩咐底下的人,将这满皇宫中的嘴巴就紧紧闭好呢?”
“皇上会不会迁怒于你……”顾菀想得多了些,眉头有些担忧地蹙起。
“不会的,昨夜我演了一场孝顺恭敬的好戏,兼之对他近日来对母妃格外愧疚想念,定不会冲我发火。”谢锦安眸光一转,流露一分笑意:“更何况,昨晚不是大皇兄留下来善后么?”
偏武王以为万事俱全,自己白得了一个掌权控场的好机会,压根没想到派人去拦住那些口舌。
皇上这几分怒气,恐怕要冲着武王去了。
“武王在最后,好像有点察觉了,有点儿恼火的模样。”顾菀想起昨夜武王盯在自己背影的目光,嘀咕着提醒了谢锦安一句。
谢锦安展眉轻笑:“等今日起,他恐怕要和德妃母家联手,迫不及待地要拉李丞相落马了。”
如今皇上对太子与李皇后,是无可挽回的厌烦与恼火,武王可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李丞相在位多年,会这么轻易么?”顾菀眨了眨眼睛。
谢锦安故意不答,只问道:“阿菀觉得呢?”
顾菀支起半边身子,歪首细想了片刻,答道:“我觉得……一切都要看皇上的圣心。”
“原先还未可知,但有了昨夜太子之事,还有康阳姐姐的事情,想来皇上如今对李家看法,便是猜忌占了上风。”
闻得顾菀所言,谢锦安眸中的光亮愈加明明,是一种心思相合后灵神一致的震颤:“阿菀说的,与我想的,分毫不差。”
“我昨晚和叶世子约好了,将康阳之事汇报给皇上,算作给李家身上添一捆稻草。”
“现在外头流言纷纷……皇祖母那边,今日就要麻烦阿菀了。”
谢锦安说得含蓄隐晦,顾菀却一眼听出他话中之语:流言无孔不入,太后醒来便会知道昨夜的荒唐之事。他们身为太后身边最为孝顺的小辈,不仅要宽慰太后不生怒气,还要引着太后出手解决这些流言。
比如,给顾莲与太子赐婚,彻底断了李氏想用姻缘绑住靖北王府的念头。
“你放心,我都知道的。”顾菀轻叹一声起身,神色有些担忧:“我还想先去见一见康阳姐姐,问问她昨夜究竟是什么个情况。”
言罢,她顿了顿,对谢锦安道:“锦安……老亲王府那边,就交给我罢。”
“好。”谢锦安轻声应下,嗓音中含了些轻快的笑意。
他就说呢,那被拿来当顶罪石的顾三小姐,怎地突然变聪明了起来,原来是有阿菀在后头的缘故。
还是阿菀这样做得对,与其事事经手,倒不如看狗咬狗的来得清白痛快。
他伸出手,轻轻按住顾菀的肩头,止住顾菀的动作,自己一个利落地起身先下了床榻。
“还有些时间。”谢锦安俊面露出几分浅笑:“我已经许久未曾服侍阿菀起身了,让我练一练,别生疏了。”
*
简单用了几口早膳之后,谢锦安与顾菀两人彼此深深望了一眼,露出个心领神会的甜笑,便在关雎殿前分别离开。
一个往建章宫匆匆赶去,一个则向着流芳园走去。
等到了流芳园,顾菀发觉康阳郡主已然在门口等待。
“姐姐晨好。”顾菀见康阳郡主面色一片平和,微微放下心来,探首瞧了瞧,并未看见靖北王妃的身影。
康阳郡主莞尔一笑,迎了顾菀进屋,沏了一盏甜茶:“妹妹别看了,昨儿我与哥哥一块儿,找了借口,将母亲支开去皇宫外的靖北王府歇息了。”
“还请妹妹帮一个忙,要是母亲进了宫,对我生了气,还请妹妹帮我说两句话。”
顾菀听罢,眼中眸光微动,瞬间就明了了些什么:“姐姐……那春风散,是你自己……”
“是。”康阳郡主为顾菀沏完茶,端庄款款地落座,含笑颔首,一副格外淡定的模样,似乎浑然不知自己做了怎样的惊人举动。
瞅见顾菀面上覆上焦急、欲言又止的模样,康阳郡主露出个微笑,随后那笑容又渐渐地变淡下去。
“我知道太子对我的心思,和对父亲哥哥手上兵权的垂涎。”康阳郡主不急不慢地说来:“自你和母亲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千万不要多用晚宴上酒水时,我就知道,太子或许会使出那些下作的手段,意图强占。在昨夜回到流芳园之后,我听闻暖阁处闹出来的动静,既庆幸有莞娘帮着我,也因国家的储君,竟是这样下流的货色而心惊失望。”
她抬起眼睛,端然的眉眼间含了几分苦笑:“莞娘,我知道,你让我提前离席,哥哥安排了人手保护我,定然是不希望卷进这件太子离席荒.淫这件事情之中的。”
“但是莞娘呀,我从小就被送来这皇宫长大,见皇上见多了,也是知晓几分皇上的脾气的。”康阳摇了摇首,轻叹道:“若只是宫宴淫.乱这样的罪名,未曾触及到皇上的底线,皇上为着皇室颜面与朝政安稳,大抵会将这件事情压下处置。”
“之后李丞相再寻机转圜,太子做出一副已然改过自新的模样,那这储位基本不会变更。”
“惟有我中了春风散,联系起前段日子太子与皇后对我的大献殷勤,皇上才会对太子与李氏的野心心生忌惮,从而决意斩草除根。”康阳郡主的面上出现一份少见的坚毅刚强之色。
说完这话,她牵起顾菀的手,几乎推心置腹地、带着试探地小声问道:“莞娘,你这些日子定然也看在眼里,太子昏庸好色,简直是老亲王的翻版,若他坐上皇位,将来天下还不知如何。”
“而武王生性好战,性格粗武,在边疆时更是三番五次向我父亲与哥哥借兵,意图大展身手,更是……”
康阳郡主长长太息一声,将未尽的话语纳入口中不言,静静地看向顾菀。
顾菀端起茶盏,轻轻一笑,面上神色分毫不显:“姐姐思虑得颇有道理。”
“这几日与哥哥会面,总听他赞肃王在武艺方面长进颇大,想来是莞娘辅佐好的缘故。”康阳郡主亦是一笑,将话题别开:“我想着这冬日习武,就怕被无知无觉冻伤,想和莞娘学一学织那种露出手指的指套,不知道莞娘愿不愿意?”
二人刚说了没两句,外头就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康阳郡主含着求助的目光刚投向顾菀,靖北王妃就一脚踏进了内室,勉强维持住镇定的面容上,是几乎压抑不住的慌乱:“宝儿!”
她一双眼紧紧地盯着康阳郡主,上下仔细看了几番,确认人是完好无缺的,才悄然松一口气,然面上有数不清的不赞同与怒火溢出:“有母亲与莞娘在,何至于拿自己的身子冒险!”
“母亲,您明明知道,女儿所为是为着将来一绝后患!”康阳郡主梗了梗脖子,头一回未曾服软:“且女儿在自己的屋子里,又和兄长提前说过,哪儿有冒险的地方?”
第130章 第一百三十章
◎元旦之事后续◎
靖北王妃显然也是第一次面对乖巧女儿的反驳, 一时间面色有些涨红,带着心疼、后怕、烦恼和些许的怒气,一同涌上眼眶, 有些像兔子一样红。
她盯着康阳郡主坚毅倔强的神色看了半晌,像是认输一般败下阵来,长长叹息了一口气,摆了摆手, 让贴身的嬷嬷与宫女们都退出室内,只让顾菀留在里头。
“你从小就是个直性子,自从我进京以来,见你进退得宜,还以为你性子软韧了不少, 不想一碰到事情, 还是硬硬直直的模样。”靖北王妃显然是生了大气,却偏偏对康阳郡主无奈到了极致,只能将满腔的担忧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怎么、怎么都这样,遇见大事情, 宁可碰得粉身碎骨,也不愿意退让转圜半步。”
“还同你哥哥一块儿瞒着我,哄着我离了皇宫!”
“我自知你有你哥哥派人护着,可凡事不怕一万, 就怕万一,宝儿你知不知道!”
说到最后一句时, 靖北王妃的眼中隐隐有水光闪烁, 心神激动间一时未曾站住, 还是顾菀及时上前搀扶, 扶了她坐下, 才未曾跌倒。
康阳郡主从没见过母亲这般,当下神色一震,那几分倔强化作做错了事后的不知所措。
顾菀给康阳郡主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后给靖北王妃重新倒了一盏甜茶,再福身奉上,觑着靖北王妃神色,面有歉意:“义母误会姐姐了……是我与姐姐一块儿商议出来的。若是义母要生气,要责怪,还请怪我便好。”
她见靖北王妃望着她,目光中有几分看穿的嗔责,只轻轻展颜一笑:“义母放心,如今姐姐平安无事,待到消息给皇上知晓后,咱们就不必再担忧姐姐的婚事被人利用了。”
这话让靖北王妃的心头微微舒展开来:是了,既然这冒险的事情已然做了,那就要得到最好的结果。经此一遭,皇上对靖北王府愧疚更深。她再去面见皇上,将与夫君商议好的事情做好,令皇上减少忌惮。
……如此一来,她的宝儿说不准就能自己挑选满意的婚事,也不用十余年不得返回边疆,见一见自己的父亲了。
“皇上如今可好?”靖北王妃是帮着顾菀在皇宫中开了培养眼线的开始的,待到顾菀上手后,就未曾管过,但她很是笃信:莞娘这样聪敏,如今半年多过去,应当是大有成效。
果然顾菀浅笑:“皇上醒了有一会儿了,只是怒气未消。”
微微的停顿后,顾菀补充道:“依据皇祖母的习惯,莫约一刻钟后就会醒来了。”
靖北王妃算了算时间,不算凶硬地看了一眼康阳郡主:“等我去见过皇上,再到太后娘娘面前说你!”
这一句将所有的怒气都道尽,而后心疼地拉住康阳郡主,眼中水色更深:“宝儿,宝儿,昨晚可难受么?”
“母亲,您放心,我一点儿都不难受的,只是让太医过来确认了此事,立马就服下解药了。”康阳郡主也软了下来,乖顺端和地回拉住靖北王妃的手,认错道:“往后若是还有这样的事情,我一定先和母亲商议,再也不自己拿主意了。”
她这回,是知道了太子的打算后,格外心惊胆战,又觉着自己竟被顾菀这个妹妹护得好好的,十分没用,两相冲击下,哄着哥哥让母亲回去,再服下了春风散。
看着眼前含泪的母亲,康阳郡主心中涌起懊悔:不是为了自己做的事情懊悔,而是因为自己怕母亲阻碍,选择了瞒着靖北王妃。
她来京城近十年,几乎都快忘了,她的母亲从来都是顾全大局的人,只要她有理有据地娓娓道来,母亲定然会满含心疼地支持她。
……毕竟,正如她自己所想,这个法子是暂时不让靖北王府牵扯到太子或武王任意一方的最省力最巧妙的法子。
“这种事情,不许再有下次!”靖北王妃紧紧握了握康阳郡主的手,难得瞪了瞪眼睛:“等我先去见过皇上,结束这件事情,再来好好教训教训你哥哥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