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的力量会一直在体内,摧毁经脉,破坏躯体,这意味着修为被废,时刻被病痛折磨。
孟瑾想不出,周双身处望青山,如何还会被人废掉修为,修为被废的人,只能拖着虚弱的躯体度过下半生。
孟瑾:“但她能修炼。”
老人揉好不同颜色的面团后,开始捏丸子,闻言淡声道:“她的经脉是被人一片片粘起来的,比一般人脆弱,虽然能修炼,但一生都不可能在修为上有大突破。”
说到此,老人捏丸子的手顿了下。
周双这样的经脉根本没法重塑,更不可能继续修炼,他游历那么多年也未听说有重塑经脉的办法,还是那样一条打满“补丁”的经脉,但这涉及旁人秘密,他就没再探。
老人只停顿一瞬,便又低头认真捏丸子。
他说这些时全程平静得不行,孟瑾却听得很不是滋味,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这两天方家修士将整个弈城翻过来了,什么都没找到,于是又开始新一波搜查,几次寻到老人家住处时,三人就将两个病号提前移到地窖避过搜查。
唯一的好消息是,祁夙没死,但也不太好,他一直陷入昏睡无法醒来,医师修士来来往往地跑也不见好,后来方家、孟家、钟家和宋家统一发出告示,重金求能治好太子的人。
周双是在两日后醒的,听着孟瑾讲她昏迷期间发生的事,靠在床前低头喝水,模样乖巧,她直白点出:“但他们还是没有放弃追杀我。”
孟瑾看她喝完又倒了杯递过去。
事实确实如此。
聚集在周双身上的目光并未散去,反倒是越来越盛。
弈城现在到处都是周双的画像,直接对外宣称她是绑架方家子弟和刺杀太子的团伙之一,悬赏已经增至十万金。
因方景生突然消失而没能出现在中秋宴上的昌夷商队,也被质疑动机不纯尽数受压地牢,正在拷问中。
孟瑾作为引周双进入花琉殿的人,目前下落不明,嫌疑也很大,可事情牵扯皇室,孟瑾作为孟家人代表了孟家,面对皇室,四家利益一体,于是达成一致地将所有罪名扣在周双和昌夷商队身上,弱化孟瑾的存在。
方景生的失踪虽没有太子那么兴师动众,但方家也在不遗余力地寻找中。
涉及家族明面上的事,孟珺阻止不了,只是在暗地里联系了孟瑾,告诉他现在情况和躲避搜索的方法。
但这些孟瑾没法和周双说,只能沉默看她。
周双对这个结果并不惊讶。
疑罪从无这项原则,在现世十分普遍,可在这里却必须有前提,要么你实力足够强大,要么背后的势力足够强大。
孟瑾道:“你说方景生知道一切,只要将他送回方家,你就能洗脱罪名。”
周双又喝完一杯水,掀开被子要起来,孟瑾本来说得正好,因她突然的动作僵住,拿着空杯子立马起身往桌子旁走。
“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能半点女儿家的矜持都没有!”
周双身上衣物是老奶奶穿的,考虑到有男子进出,除了没给她穿上外袍,该穿的都穿了,她就这么直接出去都不会有人说什么。
她拾起床边绣了大朵金花的外衣,低头披上,将被压住的头发拿出来时抬眼问:“不是你先拉我手的?”
孟瑾疯狂解释:“那时怎么能和现在比,生死危机之时哪有什么男女当防,我拉你是为了确保你安全,就是再来一次我也还是如此,但此刻我们是安全的,该注意的还是要注意才行。”
周双觉得奇怪:“你在外游历碰见女子也如此?”
孟瑾略仰头:“只要我不想,怎样的女子都近不了身!”
说完低声问:“你穿好没啊?”
周双应了他才缓缓转过脸,看到她低眉系腰带,欲言又止,好歹还是没说了,就是耳朵有点红,被臊的。
他问:“当时跳楼你为何犹豫?”
“银簪掉了。”周双解释一句就往外走:“他在哪里?”
孟瑾知道她关心方景生,便三两步就走到前面,一边带路一边道:“他一直在昏迷中,老人家说应该就这两天醒,已经能灌药了,恢复得还不错,就是腿骨断了没法立即就好,不过方家有上好的药,回了方家就不是问题。”
说了这些周双没应,他又道:“下次危机当前别惦记这些簪子衣服了,活着要紧。”
孟瑾推开一扇小门,周双走进去,越往里走,药味也越重,她走到床前观察闭目不醒的男子,问孟瑾:“他一直是这幅面容?”
孟瑾:“没错,你说你师兄和他长得像,有多像?”
周双:“一模一样。”
说着她弯腰伸手要朝床上男子摸去,被反应极快的孟瑾打掉,他拿着玉尺隔开周双:“你要做什么?!”
周双指指他的脸:“检查有没有易容。”
孟瑾怀疑看她一眼,将玉尺收了,示意她让开,自己上前:“我来,你在一旁看着。”
周双缩回手盯着,看他在方景生脸上摸来摸去,脸皮捏起来捻了捻,连耳后下颌都没放过,没有易容过的痕迹。
周双又指着他的领口:“脖子下面的也检查一番,说不定有头套式人皮、面具。”
孟瑾:“你先转过去。”
周双安静看他,孟瑾饶了绕手指做了个转身的手势,她闭着眼转过身:“仔细检查,小伤口也别忽略。”
孟瑾解开方景生腰带,将衣服往下剥露出上半身,方景生能在方家小辈中脱颖而出,修为自然是不错的,这人品性如何不好说,但从身上痕迹来看,修行还是很刻苦的。
他一寸一寸皮肉地检查,新伤旧伤翻个遍,好半晌才重新系好他衣带道:“好了,没有面具也没有易容。”
周双转过身,皱眉片刻,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小刀递给孟瑾:“你从他脸上割一小片脸皮下来,要眼睛周围的,他笑起来不像师兄,不管哪种手段,割下来的皮总能显出原形。”
孟瑾:“……”
周双见他没动,要自己上前动手,被折腾得醒来的方景生没法再装睡,只得睁开眼,虚弱着一张脸朝周双道:“师妹。”
孟瑾听得忍不住腹诽,但好歹知道周双有要事,移到一旁没出声。
周双面无表情看他:“你叫我什么?”
方景生露出个温柔的笑:“不是姑娘叫我师兄?那姑娘便是我师妹了。”
小刀“唰”地掷出,竖在他眼球上方。
周双再问:“你叫我什么?”
方景生轻叹一声,别开脸咳了下,笑道:“姑娘何至于如此动怒,我得姑娘拼命相救才险里逃生,不过想要同姑娘亲近几分,日后好报答姑娘,若姑娘不喜,那就不叫了。”
孟瑾觉得这话味道不太对,但又没意识到哪里不对。
周双收了刀,拿在手里抬眼看他:“你知道我师兄?”
方景生低头认真想了一番,然后摇头:“按照姑娘的表现,应是同我长得相似,我若见了这样一人必然记得,但我印象里没有这人。”
周双歪头:“所以你没见过我师兄?”
方景生点头:“确实如此,我欠姑娘一命,姑娘遇上困难我自然要出手相助,别的不说,只是寻人的话,崇旌内所有方氏店铺都贴上告示,对方家来说不是难事。”
周双说:“我知道了。”
然后握着小刀直接插入搁在床褥的手背上,花色被褥瞬间被血染红。
她动作迅速果决,让在场的两人始料未及。
孟瑾看着猝不及防的一幕,竟有一种“这才对啊,故事就该这样发展”的感慨。
方景生没想到她突然出手,痛呼溢出才咬着牙咽下,脖颈青筋凸起,他痛得冷汗直冒,脸上却带着气急的笑,咬着牙问:“姑娘什么意思?”
握着小刀的手白皙纤细,却丝毫不动摇。
周双再问:“你没见过我师兄?”
方景生压住心里的怒火,正欲说话,刺入手背的小刀又钉入三分,他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压制不住地低喝道:“我还没说!”
周双“哦”了声:“我以为你又要编谎话骗我。”
“见过,我见过,”方景生痛得声音都在颤,深吸口气道,“我认识你师兄,他原是方家子嗣,方云隐。”
第19章
◎你这是什么坏习惯。◎
周双看他片刻,问:“还有呢?”
方景生此时正是最虚弱的时候,连灵力都没法调用,没想到他还有这样落魄的一日,还是在这么个……这么个低阶修为身上栽的跟头。
忍住心头怒意,他开始说明缘由。
“方云隐出身方氏主家,从小修炼资质和悟性不错,享受着方家最好的资源,还有族人宠爱,但他九岁那年不知为何突然打伤十多个门生,放火烧了住处后消失不见,方家找了他十几年,直到前不久得知他早年被九辰子收入望青山……”
方景生尽量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真诚:“姑娘喊我师兄时,我就猜到方云隐和姑娘的关系,也想借此机会找到他。”
周双问:“你同他是什么关系?”
“我们是双生子,他是我兄长。”方景生语气惆怅道:“我们幼年关系很好,他的突然离走让我很介怀,那时候我们吵了一架,这么多年过去……嘶——”
方景生好不容易痛到麻木,骤然抽出的小刀再一次让痛楚回归,他几乎压不住表情,咬着牙面容扭曲问:“你怎么不说一声!”
周双抬手抹掉小刀上的血迹,继续问:“黑色面具为什么要杀你?”
方景生正在撕床边衣物止血,听到黑色面具手一抖,布料晕染出更多血痕,看着就令人生理性疼痛。
他呼出口气:“不知道。”
在一旁抱臂旁观的孟瑾问:“当时发生何事?”
“有人说太子找,我随着小厮去静室,却被埋伏好的黑衣人偷袭,剩下的事就如同你们见到的,”方景生望向孟瑾,“我倒是好奇,孟兄和周双姑娘何时是一路的?”
方景生身为方家少主,除了被黑色面具算计,从没吃过这等亏,周双自然被他记恨在心上,但孟瑾不同,这话是在提醒他。
你是要继续和周双一路,跟我作对吗?
孟瑾并不退让,点头道:“从周双救下景生兄后开始的,景生兄原本会死于黑色面具白缨枪下,身中稀有剧毒身亡,却被周双所救。”
他目光在紧包着的血手上注视一瞬,笑道:“毕竟跟一条命比,这点伤算不得什么。”
方景生低下头时眼里闪过一丝阴骛。
他是准备用温和手段引周双上钩,然后再用周双钓出方云隐,却没想到周双同他遇到的女子差距如此之大,软硬不吃,又异常敏锐,让他无从下手。
那就只能用强制手段了。
孟瑾看他反应,有点可惜,劝说无果,只扭头问周双:“还有什么要问的?”
周双摇头,收了小刀往外走,孟瑾关好门问她:“你接下打算怎么处置他?”
周双奇怪看他:“之前说了,你带他回方家。”
孟瑾却说:“你今日行为明显已经惹怒他,放他犹如猛虎归山,就不怕他日后算计你?”
“他对我已经没用,我放不放他,身处的环境都不会比现在更差,”周双说,“但放他回去,方家会知道黑衣人和黑色面具的存在。”
之前孟家调查黑衣人,方家表面配合,却不会全力而为,但现在黑衣人也同样激怒方家,没有什么能比共同敌人更能齐心合力了。
孟瑾心下叹了声:“我带他回方家,你等我来找你。”
太子和方景生事件亲身经历者有四人,除却昏迷不醒的太子,被满城通缉的周双,还有受害者方景生,以及旁观者孟瑾。
只有孟瑾同方景生一同回去交代事情始末,才是对周双最好的选择。
周双眨了下眼,没说话。
孟瑾问:“你信他说的?”
周双:“不信。”
孟瑾:“别的不好说,但双生子可能是真的。”
见周双望来,他继续道:“方家从前有过双生子的传说,但后来被方家禁了,我游历时无意听到的,你想知道吗?”
周双看出他的意图,抿了下唇,露出嘴角梨涡。
果然,就听孟瑾道:“作为交换条件,我回去后你等我来找你,我告诉你双生子传说。”
周双看他一眼,转身就走,孟瑾几步拦在她面前:“别走别走,我告诉你。”
周双诚恳道:“我不是很感兴趣。”
她说的这话是真心的,每个人都有从前,师兄有,她也有,师兄若是想让她知道自然会说,她对这些不太在意。
孟瑾只觉得她在强撑,没达到目的也没恼,还是同她道:“说是传说,其实谣言更为贴切。”
“仙门百家能与国家朝堂共存,是因为两百年前,百家修士助临渊君统一征战,后临渊君授家族恩权,才有了如今的局面。”
“那时参与征战的方家家主与其胞弟就是双生子,但在征战功成后被其胞弟杀了取而代之,直到这位家主寿终正寝真相才被揭发,于是方家有了双生子谣言之说——只要方家子嗣出现双生子,就会将后出生的婴孩送走。”
孟瑾甩了下衣袖负手道:“但方家百年来出现过不少双生子,也没如谣言中说的那样丢弃,正常活到老年的也不少,不能尽信。”
这谣言细究起来全是漏洞,方家必然也不会因为这么个借口就残杀自家子嗣。
两位老人外出摆摊,屋里只有他们几人,念着周双躺了两日没怎么吃喝,孟瑾将温在热水里的粥拿来。
周双没有动手吃的意思。
孟瑾十分上道地用备用勺子尝了口,说:“是鸡丝粥,加了葱花和少量盐,清香软糯,温和养胃,没问题。”
周双诧异看他,孟瑾却道:“你昏迷期间什么都不吃,药也没法喝,强灌下去你都能闭着眼睛吐出来,但提前同你说是什么,我再尝一口,你就愿意吃了。”
他语气纳闷:“你这是什么坏习惯。”
关键是必须得他尝一口,旁人尝的还不算,看得一旁的老奶奶视线在他们身上转来转去,捂着嘴直乐,他连解释都解释不清。
周双坐在桌前,视线落在粥面的鲜嫩葱花上,拿勺子吃起来。
孟瑾看她低头乖巧喝粥,哪里看得出半点不配合的病患样子,他好奇问:“你在望青山也如此?”
周双看着勺子:“不是。”
“那就是下山才这样,”孟瑾问,“你平时吃饭怎么办?”
周双黑眸看他:“我带了。”
“那也总有吃完的时候,你为什么……”孟瑾见她将盛着粥的勺子放进碗里,立即说:“行我不问了,你继续。”
周双继续吃他才说起正经事:“方景生的事情越早处理越好,我明早带他回去,你也不能待在这里了,说不准方家还会派人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