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将一杯水全部喂进去之后,林温温已经累得满头大汗,她坐在床边,通红的小脸不住往外吹气。
许久后,回头去看顾诚因,才发现他已经睡了过去。
林温温去用冷水湿了条帕子,叠好搭在他额头上,又用火墙边的温水来给他擦拭脸颊。
他额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颊边靠近耳朵的地方,还有一处烟灰,应是今日火树倒塌时,不慎蹭上的。
待林温温将那烟灰擦掉后,才发现那一处也被蹭破了皮,只是没有手肘和后背严重,却也流了血,且那血已经结痂。
林温温轻叹,又去翻药盒。
回来后,她脱下鞋靴,跪坐在顾诚因面前,俯下身一点一点帮他上药,动作十分轻柔,生怕将他吵醒。
上药时,她的鼻息就落在他耳畔,那鬓角的发丝都在随着她的呼吸而轻轻晃动。
“娘、娘……不要……不要……”
身前传来含糊的声音,林温温的动作倏然停住。
她垂眸朝顾诚因看去,他双眼紧闭,只唇瓣轻轻动着。
林温温莫名松了口气,正要继续,便又听顾诚因低喃:“别走……别丢下我……”
他这般祈求的语气,林温温从未听到过的,她不由又朝他看去。
也不知他到底梦到了什么,眉心紧紧蹙起,头也开始不住晃动,似是要准备挣扎。
林温温赶忙抬手按住他肩头,一面轻轻拍着,一面低声温哄,“不走不走,不走啊……”
顾诚因逐渐放松下来,口中低喃的声音也越来越轻,只那浓眉还在紧蹙,林温温有种想要帮他将眉心抚平的冲动,手已经抬起,却停在了半空中,最后缓缓落回原处。
她没有碰他眉心,只这样静望着他。
许久后,她唇瓣微动,轻柔的嗓音带着几分沙哑,“顾诚因,对不起,若能再来一次,我真的不会再那样对你了。”
她顿了片刻,眉眼微红,抿唇又道,“可你……你也不该这样对我的,是不是?”
“顾城因啊,我们真的……都做错了……”
林温温强忍住鼻根酸意,紧紧咬着下唇,帮他将脸颊涂抹完药后,轻手轻脚的下了床榻。
她来到桌旁,背对着顾城因,肩头在微微抖动,许久后,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用帕子擦了擦脸,这才再度返回床榻。
她坐在一张小木杌上,趴在床边,睁眼看着顾诚因,暗暗掐算着时间,每间隔两刻钟,便会起来给顾诚因喂一次水。
这一夜,林温温注定无眠。
与此同时,还有一个人也无法入睡。
那人便是林海。
林府规矩重,哪怕是上元灯会,也不会允许子女在外过夜,子时前必须回府,火树银花他们二人也没有时间去看,只在那西市游逛了一阵。
林海握了一路的的夜明珠,待回到自己房中才将它拿到灯光下,摊开掌心。
今日外间虽灯火通明,可到底与白日光线不同,尤其是那面茧铺子外搭的棚子下,更是让人看不真切,只能认清大致轮廓,且那女子还带着面具,不等他细看,又有随从上前去挡视线,这才让他对那女子又好奇,又觉得异样。
林海识得夜明珠,知道这东西不论大小,皆得来不易,通过红绳的扣环处可以得知,这是被人故意拆开丢在那里的,而非忽然断裂,不慎遗失的。
那女子为何要如此?
林海蹙眉极深,想了许久都想不明白。
他将那夜明珠拿得更近,与他咫尺之间,似有一丝甜香隐隐钻入鼻腔。
林海倏地愣住,脑中再次将那女子的一点一滴仔细回忆,可不论怎么回忆,依旧是辨认不得她的模样,只记得她一身红衣,给人明艳之美……
林海震惊抬头,一个荒谬无比的念头蓦地生了出来。
林温温失踪一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整个林府,除二房以外,林郁和张氏已经知晓,大房的林修也知,却连卢氏也不曾告诉,更别提林海,他全然不知。
在他的认知里,林温温忽然恶疾,久病不愈,连除夕那晚都不曾露面,看二伯和二伯母的神色,三娘怕是要撑不过正月了……
可为何,那女子的身形与举止,会让他不由想起了三娘?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在林海心里疯狂增长,他越想越觉得两人相似,且三娘也喜欢那般鲜艳招摇的红裙……
林海将夜明珠紧紧握在掌中,几乎一宿未眠。
他想知道,到底是不是他在胡思乱想,第二日清晨,各院房门刚一打开,他便整好衣衫,带着小厮朝凌云院去。
与前几次一样,还是二房还是称怕给他染了病气,不让他去探望林温温。
林海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对那二房管家道:“我不进屋,只在院里与三娘隔门问候两声。”
管家愣了愣,一面对仆从使眼色,要他去找林二爷,一面又对应付林海道:“三娘子的病伤及喉咙,怕是只能听,不能言啊!”
“无妨。”林海摆手,“用不着三娘开口,我与她许久未见,出声安抚她几句便走。”
话已至此,管家实在找不到理由搪塞,好在林信来了。
林信准备去上职,一听林海闹着要见林温温,早膳都未来及用完,就火急火燎赶了过来。
林海看了眼他胡须上的饭渣,不由眯了眯眼。
他的这位二伯,虽然平日里不争不抢,却也不是个这般不仔细之人,他能如此,定是太过心急而致。
他身为兄长,想要宽慰几句病重的妹妹,这完全合乎情理,为何二伯要这样慌张?
林海心中那个猜想又重几分。
有林信出面阻拦,林海到底也是没能见到林温温,连她的院子都进不去。
可经此一事,林海开始差自己身边得力的小厮,暗中盯住二房,有任何异常之处,都要及时与他禀报,尤其是林温温身侧的那两个丫头,若她们敢露面,无论如何也要将人留住。
另一边,望烟楼里,林温温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躺在床榻上,只知在她睁开眼时,已经到了第二日,天色大亮,身旁空无一人。
林温温缓缓起身,熬夜后的脑袋有些发沉,她坐了片刻,才撩开床帐下了榻。
桌案上放着针线,还有一条丝帕,那丝帕上绣了一双惟妙惟肖的鸳鸯,那鸳鸯旁边,还绣了一个林字,只那林字绣得有些歪……
落在林温温这样绣活极好的人眼里,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
她喝了杯水,将丝帕拿起,正打算将那线拆开,门外便传来了脚步声。
顾城因推门进来,两手都提着东西,左边是食盒,右边的盒子不知装了什么。
林温温与他对视的瞬间,忽然想起他胳膊上有伤,人也还病着,“啧”了一声,便搁下丝帕连忙迎了过去,还不忘责他两句。
“你让他们拿啊,你若是伤到了可怎么办?”
林温温一手接过食盒,另一手便顺势抬起,用手背在顾城因额上试温。
她贴贴他额头,又贴贴自己额头,反复了几遍,确认顾城因的确不在发热,终是落下手来,又去接他手中另一个盒子。
顾城因唇角挂着抹弧度,没有将盒子给她,而是直接牵住了她的手,拉着她一并来到桌旁。
“我不喜欢旁人碰我的东西。”顾城因指着林温温搁下的食盒。
林温温拧眉不解,“一个食盒而已啊……”又不是什么私密的东西。
顾城因没有说话,抬眼看着她,片刻后轻叹出声,“温温……你当真不记得了么?”
林温温一脸茫然。
顾城因道:“这食盒,是你的……是你用它装的透花糍。”
林温温记得这件事,却不记得这个食盒了,她在林府时,食盒有好几个,个比个的精致好看,她哪里都能记住。
顾城因问她,“还是没有认出?”
林温温老实地摇摇头。
顾城因略微挑眉,“你从前不是很喜欢宁轩么?连给他送了什么东西,都记不住?”
林温温只记得当时挑选食盒的时候,的确费了些心思,可时间过得这样久,她哪里还能记住。
她扁扁嘴,“谁会记这些啊……”
顾城因轻道:“我会。”
他与她之间所有的记忆,他几乎全部记得。
他记得她送他紫毫笔那日,穿得那身红裙。
他记得她总喜欢盯着宁轩竹月色的衣衫看。
他记得她喜欢看《任氏传》。
他记得她喜欢喝酸梅汤……
他与她的一切一切,都印在他脑海中,连烧尾宴那日,他向表明心意时,她面上的慌乱与惊吓,他都无法忘却……
这也是为何他明明已经打算放弃,想着在彻底斩断这些之前,最后再去看她一眼,却被睡熟中的她,再次搅乱了心绪……
“温温,”顾城因望着她,轻扬了唇角,“也许,你没有你想象中那样喜欢宁轩……”
若是当真喜欢一个人,一切与他有关的东西,怎会舍得忘记。
第56章
◎刺青◎
林温温看着面前的黄花梨八方食盒, 又看看顾诚因,咬着唇,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但到底还是忍住了。
念及顾诚因身上有伤, 昨夜又病了一场,她让他坐下便是, 自己去将食盒打开,学着顾诚因平日那样,开始往矮桌上摆盘。
林温温醒来得晚,这个点吃的是午膳。
她拿出一叠八宝菠菜,又拿出一盘清蒸鲈鱼,再去拿第三盘菜时, 林温温忽然开口,“你说得不对。”
她不去看顾诚因, 而是将最后一盘水芹搁在桌上, 随后摆着碗筷继续道:“我从前很喜欢宁轩,只是后来没办法,只好放弃,你是状元郎,你记性好, 你都能记住, 我不是, 我记不住,但不代表我的喜欢是假的。”
林温温知道顾诚因约摸不喜欢听这样的话,可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她说完后, 不看顾诚因, 拿起筷子就开始吃饭。
对面久久无声,也没有动筷子,林温温吃着吃着,又开始心虚,她悄悄掀了掀眼皮,却望见顾诚因在看着她,没有想象中的气恼,似乎还扬了唇角。
莫不是烧糊涂了。
林温温迅速垂下眼皮,继续吃饭。
可很快,面前的男子却忽然开了口:“温温,那你现在喜欢我么?”
林温温险些被噎住,她呛咳几声,赶忙搁下碗筷去喝水,待平复下来,也没有回答,而是指着那鱼,顾左右而言他,“你有伤在身,一会儿可记得不要吃鱼,这几日要厨房也别做了,做些……”
“可你爱吃啊。”顾诚因说完,继续将话题引回之前,“温温,你还未回答我。”
林温温嗔他一眼,继续吃饭。
顾诚因还是未动碗筷,静默片刻,他再次开口问她,“若是年前,我这样问你,你一定会说喜欢我,但翻过年后,你却从未再说过……”
“喜欢!”林温温实在被他扰烦了,这人啰嗦起来没个完,她夹了水芹放进他盘中,催他吃饭,再不吃就凉了。
顾诚因终于动筷子,他将水芹夹起,却迟迟没有吃,而是又对林温温道:“温温,可以看着我说么?”
林温温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看着他,却在开口时,略微顿了一下,“顾子回,我……我喜欢你。可以了吗?”
她的敷衍极为明显,可还是让顾诚因染了笑意,“嗯”了一声后,他终是不在纠缠,将水芹放入口中。
用完午膳,平时林温温会做些绣活打发时间,在小憩一会儿,顾诚因则会看书准备关试。
今日他却没有看书的意思,净过口齿,又洗干净手,将之前提进来的另一木箱放到床边,林温温好奇地凑过去看。
顾诚因坐在床边,打开箱子,里面隔着些墨水和药瓶,还有一排粗细不同的银针。
林温温从前未曾见过这些,得知是用来刺青的,她大惊失色,一连退去好几步。
“子回,你别这样对我……我真很怕疼……”她说着,立刻就红了眼尾,“我昨日那样辛苦照顾你,你便是不感激,也不该……”
“不是给你,是给我。”顾诚因不想让她害怕,直接便打断了她的话。
林温温愣住,有些不敢相信,直到顾诚因脱掉上衣,取出银针酒烧过后,又将墨水打开,放在床边的红木几上,她才确信这不是要用在她身上。
顾诚因将她叫到身前,把那银针交到她手中,他想让林温温重新帮他刺青,将胸前的那个数字遮盖住。
林温温哪里敢拿针去扎人,她慌忙就将针又还给顾诚因,摇着头不愿下手。
顾诚因提醒她,“温温,这数字是因你而刺的,你亲手将它遮盖掉,不是应该么?”
他握住她手腕,将针再次交到她手中,“温温,帮我。”
话已至此,林温温只能硬着头皮去做了,她来到他身前,望着那刺目的数字,又犯了难,“我要刺什么呢?”
顾诚因道:“你想刺什么?”
林温温也不知怎地,蓦地就想起了顾疯狗,若真能由她随意去刺,这三个字倒是很不错。
“是在想顾疯狗么?”
顾诚因低低的话音,让林温温唇角刚扬起的笑意瞬间凝固。
林温温不知顾诚因如何猜出来的,只道他莫非有读心术不成,顾诚因却极为清楚,她每次脾气上来,叫他顾疯狗时,那眼神便和方才一样。
“我才没有那样想,你可别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林温温故意冷哼一声,解释道,“我只是绣花比较拿手,想着不如直接刺朵牡丹?”
“好,那就刺牡丹。”顾诚因没有犹豫,直接应下,随后朝床榻里侧退了几分,将面前的身位彻底让出。
林温温将绣鞋脱掉,拿着银针也坐上榻来,“盛安的男子好簪花,你这样好看,绣朵花定是极为相称。”
若旁人夸他好看,他会蹙眉,可每次林温温说他好看,他便会觉得心中欢喜。
林温温拿着针尖沾了沾调好的红墨,在即将扎入顾诚因胸膛时,忽地又停住,抬眼看他,“若想用牡丹彻底将它遮住,恐怕会刺许久……”
言下之意,也会让他疼许久。
林温温此刻就趴在他身前,距离他胸膛不足一尺,顾诚因微微垂眸,便可将她面容看得一清二楚,他喉结微动,淡道:“无妨。”
有了这句话,林温温深吸一口气,彻底不再顾虑,将针尖一点一点刺进他的肌肤,白净的胸膛渗入红墨,她温软的鼻息也跟着轻轻扑向他身前。
肌肤上得疼痛与心尖的柔软互相博弈,在他凝神望她时,柔软便占据了上风,在体内疯狂滋生。
她生得这般妖艳妩媚,但凡有心性有一丝偏离,便能有魅惑众生的能力,偏她不仅没有,还这般可爱怜人,然她根本不知,这样本该矛盾的东西,交织在一起后,会更令人难以自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