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诚因淡道:“自然会,但那又如何?”
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如果圣上没有忽然坠马,太子没有监国,也许一切还会按照他原本的计划去走。
他会先娶林温温,将她安顿好以后,再寻机会回京面圣,将账簿与血书呈于殿前,也许林家会牵扯其中,但他会想尽办法瞒住她,却没想到,事出突然,皇上病重,太子监国,令他回京,然急诏却不言明,想也知太子是要他有来无回。
顾诚因在台州的最后一晚,想了许久,也想了许多,他与太子和宁家的血海深仇,与林家的收养之恩……
还有她。
曾经,他一直害怕她放手,可到了最后,先放手的却是他。
回林府的路上,林信在马车中已将他之前的安排全部说了出来,得知父母并没有放弃她,他们一直在找她,也一直在等她,望着父亲鬓角的白发,林温温哭得泪如雨下,直到马车停在林府门前,她的眼泪才稍稍停歇。
下马车前,她忽然拉住林信问,“爹爹,林……兄长他、他关试如何了?”
林信没想到这个时候,林温温会提及林海,他愣了一下,摆手道:“这个说来话长,待日后我在说予你听吧。”
见林信这般反应,林温温便知林海当真不敢将那件事说出去,她也暗暗松了口气。
踏进林府大门的那一刹那,林温温忽觉有些恍惚,就好像一切都是那样的不真实。
仆从见到她,有的吓得当场惊呼,有的吓得掉头就跑,还有的心思沉稳,上前朝他们屈腿行礼……
很快,林温温回来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林府。
当她踏进凌云院时,冯氏红着眼立在院子正中,她不敢迎上前去,因为她害怕这又是一场梦,等她将她家温温抱在怀中时,那梦便会醒来。
“娘……”
林温温哭着朝她走来,将她紧紧抱住,温热的眼泪落在她手背上,这一刻,她才终于相信,这不是梦,是她家温温,真的回来了。
“温温啊——”冯氏痛哭出声。
久别重逢的泪水里尽是喜悦与激动,自然还有对从前的歉意,那迟来的歉意让林温温忍不住再次酸了鼻翼,那一双眼睛早已哭得又红又肿。
冯氏原本还想忍着,最后也实在忍不下去,母女俩就这样说说笑笑,笑笑哭哭,直到得知林温温与林信都尚未用晚膳,冯氏这才一把抹掉眼泪,非要去厨房给林温温做饭。
林信身边的人,一早就得了吩咐,不管是哪个院里的人来问或是传话,皆被拦了去,哪怕是世安院,今日也不得扰了他们一家团聚。
冯氏去了灶房,堂中便只剩下林信和林温温,此刻二人情绪已经渐渐平复,他亦如从前那样,用那温宠的语气,问林温温,“你不必害怕,也不必顾忌,什么都可以和爹爹说,知道吗?”
林温温知道林信是在问什么,她点了点头,一开口却没有说自己的经历,而是反过来问林信,“爹爹怎知我在哪里?”
林信也没有隐瞒,将这两日他遇见的事一一道出。
林温温听完后,整个人忽然愣住,“那荷包……爹爹可还在手边?”
林信扬起袖子,将荷包递到她面前。
林温温慢慢拿起荷包,望着那再也熟悉不过的绣纹,睫羽再次染了湿意。
原来,他没有打算来接她,而是将她送回了家。
他不是说过,除非他死,不然绝不会放手么,他为何要这样?
“温温?”见林温温神情恍惚,林信忧心地出声唤她,“出什么事了?”
林温温摇摇头,深吸一口气,将荷包收进袖中,“爹爹,是我的错,是我当初犯了糊涂……”
林温温还是将过错推在自己身上,顾诚因成了那个被迫接受的人,这般说词,她之前对林海也说过,所以再与林信说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令人生疑之处。
“我原本已经后悔,顾表兄也劝我归家,可、可那时候我得知林府已经对外宣称……林家三娘病逝,我以为爹爹和娘亲不要我了……”林温温说到此处,忍不住再次合眼,虽然这番话有真有假,但那时候绝望的情绪却是真实无比的。
林信心疼不已,抬手在她手臂上轻轻拍着,“无妨了,不必再提了,回来便好,回来便好……爹爹日后再也不让我温温委屈了,再也不会了。”
冯氏回来,看了林信一眼,便知他已经问过,她也不再提这些,只招呼林温温吃饭。
这顿饭她吃不下去,只不住地将盘子往林温温面前推,眼睛也一直盯着林温温看,时不时别过脸去,悄悄抹把泪。
入夜,林温温回到自己房中,一切都未曾变过,就好似她只是做了一个冗长又真实的梦,而如今,那个梦已经醒来。
尤其是珍珠还在她身旁,笑着同她讲话,让她更有种恍惚感。
“娘子莫要介怀,小娘子如今养在别庄,她自己的娘亲就在旁边照顾呢,明日二爷会亲自过去一趟,若那小娘子的娘亲愿意,会给他们一笔丰厚的银钱回乡,以后便同咱家没关系了。”
“还有翡翠,她明日也会从别庄回来,至于小郎君,奴婢也打探过了,他生母一早就过世了,父亲又找了续弦,怕是不愿再让他回去。”
说到这儿,珍珠压低声凑到她耳旁,“不过,若是娘子不愿意,二爷也会为他重新寻个人家的,总之,一切都还是要问娘子的意思,是李嬷嬷特意让我今日来探一下娘子口风的,娘子现在有什么想法呢?”
“他为何要这样?”林温温细眉轻蹙,眼睛盯着一处有些怔神。
“啊?娘子在问谁,李嬷嬷吗?”珍珠有些没听明白。
林温温却是又蹙了蹙眉,“他不是说,除非他死……不然永远也不会放我走么?”
珍珠一脸困惑,直到她跟着林温温的目光看去,见她正望着那红木箱出神,她才恍然大悟。
那是顾诚因从台州出发的前一晚,亲手帮林温温整理的东西,珍珠今日将她搬进房中时,林温温打开看了一眼,那里面全是她和他的东西。
她儿时送给他的木匣,她给他的香料,她给他绣的香囊,她给他打的穗子……
所有和她有关的东西,顾诚因一件都没有留下,悉数还给了她。
珍珠唇瓣微张,可到底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第二日天刚一亮,林温温便醒了,院里有仆妇守着,一听到她屋中有动静,便赶忙去前院唤冯氏。
天还未亮,冯氏就钻进了灶房,她熬了四物汤,又做了透花糍,还有几个林温温从前最爱吃的小菜。
一顿早膳几乎无声,明明许久未见,如今终于见面,却又说不出话来。
待早膳之后,两人又如从前那样,坐在窗后做绣活,冯氏看到林温温在绣双面绣,这才终于找到了话题。
“你这手艺娴熟了不少啊!”冯氏将她绣得东西拿到手中,啧啧称赞道,“尤其是这个线,勾得几乎毫无痕迹,比我的手艺还高出一筹呢!”
“我家温温这双手可真巧啊!”冯氏说着,还将东西拿给李嬷嬷看,李嬷嬷也跟着夸赞。
林温温愣住,抬眼看向冯氏。
她没有叹气,也没有觉得可惜,而是真切地在夸赞她。
冯氏笑着同李嬷嬷说完,回过头看见林温温时,脸上的笑容也瞬间多了抹酸意。
“温温,”她朝她低低道,“是娘错了。”
林温温唇瓣轻颤,强忍住了眼泪,她知道,若是她再哭,娘也一定会忍不住,可珍珠与她说了,娘亲的眼睛不能再哭的。
她深吸一口气,扬起唇角,朝冯氏扁扁嘴,“可反面的这条线,我总是收不住,娘亲教教我吧?”
冯氏愣了一下,随即连忙笑着应声。
林温温的事已经彻底传开,世安院叫了好几次,都让林信的人拦住了,大房那边震惊归震惊,但自顾不暇,只派人过来问候了几句。
至于林府之外,还是按照林信一早就准备好的说词,反正那收养的小女娘的娘亲,今日得到消息后,便已经欣然接受,原本也是穷苦人家的,不然也不至于将亲生女儿送去别人家,如今女儿不必离开,又能得一笔丰厚的银钱,那女娘自然愿意。
小郎君这边,林温温同冯氏说了,她不介意,那小孩子面相看着就很乖巧,见了她便咧嘴笑,夸她是仙子一样好看,惹得满屋人都在笑。
似乎一切都回归到了正轨上。
直到三日后,林温温听到了一则消息,这份归家的安宁,再次被打破。
是这日晚膳后,林信特地来找她的,原本林信不想再让林温温牵扯其中,可还是有些事,想要问个清楚。
他道:“那顾家孩子,已被京兆府收押,明日一早,御史台便会有人弹劾他。”
林温温登时愣住,“为何?”
林信道:“有人道他在台州任职期间,无故返京,你可知此事?”
“他、他是因为……”是因为她,才会离开台州的,可这些话林温温不敢和林信说,因为一旦说出,林信便会知晓林海的所作所为,她小手紧紧握着,顿了片刻,又问,“那这个罪责,会有什么样的责罚?”
林信道:“此事尚无确切证据,但太子下令让他七日内返京,他却拖到今日才回来,这个可是证据确凿的,温温,你可知晓当中缘由?”
林温温咬着唇瓣,缓缓摇头,她不知道,他什么都没有告诉她,甚至连要送她回家,都没有和她说过。
他走得那样干脆,什么都没有留下,唯一留下的,便是那一箱东西。
“他会死么?”
林温温话音带着几分隐隐的颤抖。
第74章 【正文完】
◎你是我的家人,是我的亲人,永远都是◎
林信为官数载, 又是在御史台任职,他最擅长察言观色,以及分析辩证。
虽然林温温口口声声, 将当初逃走的事全部揽在自己身上, 可林信又怎会轻易相信,那时他也曾去过顾府, 当面问顾诚因,结果顾诚因却选择替林温温瞒他。
说不生气那是假的。
林温温年纪小不懂事,顾诚因那般聪明,若没有什么旁的心思,怎么这样帮着林温温出逃,而且他还将事情做的那样绝, 林信绝对不信,顾诚因是一个简单的人, 他的背后一定还有势力。
可不管如何, 既是林温温已经平安归来,从前的事他可以不追究,但顾诚因的这趟浑水,他也不会去趟。
他现在将自己放在一个观察者的及角度,便是想要多了解一些林温温, 他想要知道, 他家的温温是当真没有在顾诚因那边受委屈, 还是迫于某种压力,不敢与他坦白。
林信眯眼望着林温温,仔细看了又看, 最后才终于确定, 林温温此刻问出这句话时, 的确出自于担忧顾诚因的安危。
他长舒一口气,与林温温道,违抗旨意拒不回京,这在盛安是重罪,可重到什么程度,他却没有明说,只颇有些惋惜地摇了摇头,道:“那顾家孩子,这般身世下还能走到如今这个位置上,若当中在如今的混乱中没了,的确十分可惜。”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若是从前的林温温,定是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爹爹是在夸赞顾诚因,也同时在替他惋惜,可如今的林温温,瞬间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她脸颊苍白,双唇也失了血色,整个人呆呆的坐在那里,许久都没有说话。
一连多日,林温温都很少用膳,眼看这个人都没了精气神,冯氏急得团团转,林信私下里与她说了很多,也叮嘱了很多,若是从前,她早就急得去直接问林温温,可现在,她几次想要开口,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她拉着林温温的手,给她讲了好多她离家之后,府内发生的事情,在说到林海如今的状况时,林温温的神色终于有了些许变化。
她看着冯氏,诧然道:“他的手被人砍了?”
冯氏心有余悸道:“就是那左手,不知是被谁,就当着正街上,眨眼的工夫,手起刀落,一整个手掌都没了。”
左手……
林温温的目光又飘去了远方,那时顾诚因将她带走后,似乎是问了林海怎么碰她的,她与他解释,没有彻底碰到,但也说了当时的情况,林海抬手要摸她的时候,的确伸出去的是左手……
见林温温忽地红了眼眶,冯氏还以为她是被吓到了,又或是心疼自己兄长,便不敢再往下说,想着午膳林温温几乎没怎么吃,这会儿已经过了申时,总得吃点什么填填肚子才行,便又赶忙岔开话题,询问林温温可有什么想吃的东西,不管是什么,她都做给她吃,或者去东市买也行。
林温温没有胃口,可看着冯氏期待的眼神,她便说,想吃那炙肉。
冯氏欲言又止,李嬷嬷不住给她使眼色,最后她忽地一下笑了,“其实啊,你就随我了,我最爱吃的便是炙肉,只是我娘,也就是你的外祖母啊,她从小就不让我吃,说那东西吃多了腰身会粗,脸也会长红疹,我才一直忍着,罢了,既然我家温温也爱吃,那我还忍什么,我这就叫人备肉去,咱娘俩喝着花酿,吃炙肉!”
林温温望着冯氏,终是露出了笑容。
他们坐在院里,炭炉上冒着滋滋的肉油,让整个凌云院里都是肉香。
林温温胃口好了一些,虽然吃得还是不多,但到底还是比之前好了许多。
冯氏今日也吃了不少,吃到最后,也是由于多年的习惯,让她生出了负罪感,望着那些炙肉嘀咕道:“这东西香是香,但是吃多了会上火气的,我年轻时偷偷吃了一次,就烂了唇角。”
林温温眼眸微怔,一开口,声音变得囔囔的,“其实……我之前吃过很多次,都没有上火,因为他用的胡料是特意调制过的,里面用了某些药草,吃再多也不会上火的……”
冯氏惊喜道:“还有这好东西呢?是谁调的胡料,里面放的是什么药草,你给娘说,娘给咱俩多买些回来!”
林温温却不再开口,只将脸别过去,虽看不见她神情,却也能感觉到她是在难过。
冯氏想问又不敢问,正不知所措时,林信刚好下值回来了。
冯氏忙起身,招呼他回屋换身衣服,再过来同林温温一道炙肉。
林信收拾完来到炭炉旁,抬手挥退院中人,只留他同林温温。
林温温拿起夹子帮林信炙肉,她没有学过,只是吃得多了,看也看会了。
院里此时无人,林温温便直接问了顾诚因有的状况。
林信知她是当真忧心,便也没有瞒她,将这两日发生的事与她道出。
顾诚因已从京兆府送进了御史台狱。
御史台弹劾了顾诚因的两件事,一件是他在台州任职期间,无故擅自返京。
顾诚因拒不承认,他言自己的确离开过台州,却不曾回京,而是去了齐州,取走了母亲牌位,回到江南为母亲还愿,他说此事圣上也知,当初正是因为这件事,才会自请从翰林院调派至江南任职。
只需询问圣上,便可知他所言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