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出手机拍照,拍完给爸爸看。
后来欣赏完所有照片,她忽然问俞峥仕:“爸爸,您是不是不开心?”
俞峥仕摇了摇头,看女儿挽住自己的肩膀,也问了她一个问题,他低声道,“你呢?你是不是不开心?”
同样的问题哥哥不久前刚问过,俞盏想到哥哥是在见了母亲后问的这个问题,所以,爸爸也是去见母亲了吧,她有预感。
母亲想和她修复关系,势必会找说客。
爸爸是想让她和母亲培养感情吗?
如果爸爸这么说,她能不能拒绝?
俞峥仕看俞盏沉默,又问了个问题,他问,“小盏,当时真的是想爷爷奶奶想回延陵所以才回去吗?”
俞盏挽着爸爸胳膊的那只手稍顿,她在斟酌怎么回答,斟酌很久,她摇了摇头,爸爸大概率已经知道了,应该不想听她的假话,她坦诚说,“是她想让我回延陵,我就回去了。”
只言简意赅说出这句,其余的很多都被俞盏隐匿掉,她自己至今都没能消化的那些东西,告诉爸爸只会徒增他的愧疚。
想到这,俞盏想,爸爸那些眼泪是因为我才掉的吗。
那她好难过啊。
俞峥仕揉了揉女儿的脑袋,没有偏头观察她的神情。
父女俩都刻意避开对视,一旦对视,情绪就会容易失控。
停了很久,俞峥仕问俞盏:“为什么不告诉爸爸?”
话音落地,俞峥仕只觉愧疚感更深。
他对她的关心太少,他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方式爱她。
时间久了,他变成一个没有温度的极不称职的父亲。
俞盏不知俞峥仕心中所想,这个夜晚,她说出口的话都尽量真实,她声音很轻对俞峥仕道,“因为我不想您为难。您很爱母亲,您也爱我,如果知道我和母亲相处不好,您肯定会为难的。”
俞盏真实的心情逐渐在这个时刻还原,她跟俞峥仕说:爸爸,我理解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偏向有自己的选择,像您希望母亲过得好那般.我也希望您过得好。
所以,每次难过的时候,我都跟自己说没关系。
最开始我是很爱母亲的,后来她总放弃我我没那么爱她了,可我爱您。
您想让母亲过得幸福,而我又想您实现心愿。
……
这便是俞盏的自我选择,她习惯了把别人的感受放在第一位。
为了她爱的人,她可以去做很多事。
俞峥仕只觉失态,他现在一个字都说不出,情绪越积越重,在听到这番话之后,他大口喘了下气。
过了很久,他才说,“小盏,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爱她的母亲胜过爱她。
俞峥仕对林琳的情感早在婚姻结束后就慢慢停滞了。
大学相识。
相识、恋爱、结婚、生子。
每一个步骤俞峥仕都自认为尽了全力去保护林琳,去爱她。
但在林琳那里,爱情有保鲜期。
在一个普通的一天,林琳告诉他.她对他没了感情想离婚,他挽留过但对方很坚决。
俞峥仕知道林琳是为爱情而生的人,所以后来他同意了。
那段时间他也有很长的迷惘和自我怀疑。
但怀疑过后,他很快平静下来,他想到他还有一双儿女,他是幸福的。
“在爸爸的视角里,你很爱你的母亲,因为你爱她,而我爱你,所以我才希望她过得好。”“我以为她过得好,你才过得好,”俞峥仕声音沙哑对俞盏道,“不管是当年净身出户还是她举办婚礼时让你去送礼物,都只是因为我以为你爱她,我以为你想我这么做。”
可原来,在不沟通的、沉默的、自以为是的时间里,他早就错过了女儿的成长。
他让女儿经历了很多难过。
俞盏离开延陵那几年,俞峥仕只要有闲暇就去看她,大部分时候是在校门口,远远地看她一面,不敢打扰她的生活。
不打扰不是不选择。
不打扰是因为自以为是在作祟。
他这个做父亲的怎么那么自以为是。
俞盏的喉咙也被不知名物品堵上了,她的眼泪渗出来,滴到爸爸胳膊上,她听到爸爸说话时有掩盖不住的哭腔。
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爸爸会选择她。
她一直不敢试探。
但其实不用试探的。
俞盏心情很复杂,开心难过委屈恍然。
她尽量克制,不想让爸爸担忧。
俞峥仕缓了缓情绪,揉揉俞盏的脑袋跟她说,“以你自己的感受为主,小盏,不用让自己太懂事,不用去原谅,也无须和解。”“她那些年对你做的事,对你的忽视,都不值得被原谅。”停了几秒,俞峥仕又说,“假如你对爸爸有怨,同样可以——”
“没有,”俞盏把眼泪擦掉,郑重的语气跟爸爸说,“没有,您跟哥哥都对我最好,我没有怨。”
避而不谈的那些东西真正在这个普通的夜晚晾晒出来,俞盏有些难以置信同样也有预料之中的顿悟。
原来她以为的那些不过是小事。
爸爸对她的爱可以经受任何试探和比较。
爸爸不是来让她和母亲缓和关系。
她不想原谅也可以不原谅的。
这样很好。
她被坚定选择了不是吗,所以她应该开心,不应该哭。
她的眼泪全数收回,停了会儿,她安慰起爸爸。
“其实我过得很好的,我认识了迟于、楚京严、迟苏……我还得到了闻阿姨迟叔叔,迟爷爷迟奶奶楚爷爷楚奶奶的爱,”俞盏告诉俞峥仕,“他们总是护着我,站在我身边,我那几年过得不糟糕的,爸爸您要相信我。”
俞峥仕点了点头,用手抹了把自己的脸。
还是绷不住,有十分钟的时间俞峥仕在哭。
俞峥仕没发出声音,但俞盏仍然可以察觉,她没再说安慰的话,只是静静陪着爸爸。
什么是爱呢,什么是家人。
她曾以为她懂,但其实没那么懂。
可好像不懂也没那么重要,爸爸的眼泪在告诉她:这就是家人。
因为心疼她,所以为她掉了好多眼泪。
这就是家人吧。
……
在外边待了很久,夜色越来越暗,空气里充斥着肆意的寒。
俞峥仕的心情调整好一些,他问俞盏要不要上楼,“有点晚了。”
俞盏点头,想让爸爸早点休息。
明天很早就离开,他得好好休息。
原路折回,走到单元楼下,俞盏撞到了只白色的小奶猫。
不知是不是之前遇到的那只,俞盏看见小奶猫在盯着自己看。
口袋里没食物,俞盏蹲下身体给小猫打商量,说自己一会儿还以来,会给它送零食。
小奶猫喵了一声,似是答应。
跟爸爸回到家,俞盏去浴室洗脸。
洗完脸在房间坐了十几分钟,她想起跟小猫的约定。
带了一些食物还有猫粮,俞盏按电梯下楼。
单元前的花坛边,小猫果然懒洋洋蹲着在等她。
“好久不见,”俞盏边和小猫聊天边摆放食物。
这次她带了一个餐碟,可以把食物放在里面。
小家伙吃得香,俞盏也看得欢乐。
“你有烦恼吗?”女孩自言自语说,“你们喵星人是不是都没烦恼啊?”“那我有点羡慕你。”
小猫不知是不是听懂了她说话,停住吃东西的动作胎膜盯着俞盏看。
小家伙眼睛大,在暗夜里发着明亮的光,像星星。
俞盏摸了摸它的毛发,不知怎的,有一滴眼泪坠落,落在小猫身上。
因为怕爸爸担心所以隐匿的那些话,她挑出来一些跟小猫说。
夜色倾落,罩在女孩身上,形成一个漩涡,隐在漩涡里的女孩跟小猫讲,“当时我是不是做错了啊?”
“我应该勇敢一些的。”
“我该告诉爸爸我的困境,我也应该告诉他……”
告诉迟于。
至少告诉他她失约不是故意的。
志愿填报前,林琳来找她,林琳求她不要到上京读书,几乎是同样的理由,为了她的新家庭而有的理由。
——我不会告诉别人和您的关系,也不会到您家去,我不能有自己的生活吗?我为什么要听话……
她反驳她,试图为自己争取机会,可得到的是对方带着眼泪的祈求。
林琳说凌锦也报了上京大学,两人难免会碰面,矛盾再次上演很不好……
林琳说:小盏,这次算妈妈求你,妈妈从来没有求过你。
对方用了求字,俞盏到唇边的话硬生生收回。
当时她在想: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在意她,迟于应该也是。
她只是迟于普通的朋友,和她做的约定大概率就是朋友间的随口一提。
就算她不去上京念书不当他的学妹,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
这么想着,她在最后一刻改了自己的志愿。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她把自己关到房间,什么人都没见。
那个暑假,她不怎么回复他和楚京严的消息,就连他们来找她,她都用借口躲避掉。
她想起新生入学后的那天,迟于竟然出现在了延陵。
校门口的树下,少年黝沉的眸光对着她,眼睛里分明有好多话。
她以为那些话是不解、指责、质问。
假如不是质问,那就是平静的问候。
因为对他们的约定是随口一说不必放在心上所以才有的漠然的平静的问候。
可都不是,所有的猜测都不是。
……
俞盏的眼泪掉了很多颗。
是一颗一颗掉落,往地上砸,像晶莹的珍珠。
小猫偶然接到了她的眼泪,喵一声。
小猫蹭蹭俞盏的脚想要安抚她。
“我没事,别担心。”俞盏把眼角的湿润抹掉,弯唇跟小猫说,“那些事都过去了,现在我和爸爸说开了,也跟迟于在一起。这已经是我预料之外的最好的结果。”
怅然是短暂的。
只要将这短暂的时间度过,她就可以继续开心。
她又在原地蹲了一会儿,翻找出手机看时间。
又要到零点整了。
零点这个时间她应该待着不动,等它过去。
把相机打开给小猫拍了几张照片,再之后,11:59。
俞盏看到屏幕上有来电。
她在外出差的男朋友打来的。
俞盏轻咳一声,尽量把语气调为正常。
几秒过去,觉得算正常,她按下接听键。
“睡了?”电话那端的人好听的声音即时传出。
俞盏摇头,想到他看不见,准备出声说话。
可启唇几次,她都发现酝不出具体语言。
她忽然好委屈。
从听到他的声音那刻开始,心情就很复杂。
迟于一直没等到俞盏的答复,心脏忽然有阵不经意的钻疼。
这种疼迅速也猛烈,以前熬大夜,偶尔才有。
他跟司机摆手示意司机可以离开,自己则往小区去,看了看屏幕上的时间,他玩笑问俞盏,“难道十二点不但不能出门,就连说话都不能?”
“能的,”俞盏终于发出了声音,很轻也很哑。
迟于捕捉到她的不对劲,脚步微顿,目光黯了黯。
俞盏的声音又传来,她问他,“你怎么没睡?”
“睡得晚,”迟于脚步继续,速度不由快了一些。
他穿过一条石阶路,在路的尽头拐了个弯,原本是要直接回家,但在距离单元楼的不远处,迟于看到在接他电话的女孩,蹲着在发呆。
“迟于。”女孩忽然喊他。
迟于嗯了声。
俞盏听着他应她,猝尔低低道,“我有点想见你。”
温柔的飘渺的也低落的声音好像是从久远的过去传来的。
在那些过去里,她把这句话重复过很多遍。
从上京转学回延陵后,迟于会主动和她联系。
学校管的严不让带手机,俞盏有段时间都是在下了晚自习后到小卖店前用公用电话给他回拨。
他常说:俞小盏,你好好学习,把高中熬过去就能做你想做的事。
他也说:别太努力,你智商还是可以的,不用努力就秒杀千万人。
他告诉她:上京今天放了烟花,我录了视频回头发给你。
他说:不用感谢我,随手无聊才录的。
他一个话少的人,在那段时间其实是会讲很多话的。
他就算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要回延陵读书,可他尊重她的选择,沉默的温柔的做着她的朋友。
是她太懦弱,是她失约。
可即使她失了约,他也没有怨她。
俞盏想到那时他跨越她所有的猜测,幽深的目光注视着她,低声跟她说:没关系,你要是更喜欢延陵,那在延陵读大学也不错。
他说:我尊重你的选择。
不是冷嘲热讽阴阳怪气,是真的在尊重她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