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元载让丫鬟倒了菊花茶,端来各色瓜果点心,便转头疾步去找傅英辞。两人走了不同路,故而吴元载还没走到,傅英辞已经看见前厅喝茶的沈萩。
当即便竖起了寒毛。
沈萩亦喝完茶,甫一抬头,便见傅英辞站在院里,用一种极其幽怨的眼神盯着自己。
她起身,冲他福了一礼:“傅世子。”
傅英辞冷眼睨她,像是怕被缠上,进门时刻意绕远,待走到圈椅处才从后走到前面,余光时不时警惕地注意着她一举一动。
想到昨夜她在自己梦里的行为,傅英辞便愈发羞恼,他抬手抹了下唇,阴郁的眼神直勾勾瞪向沈萩。
沈萩不知他在恼什么,只当是素日正常行为,便主动开口道明来意。
“傅世子,你是不是准备弹劾祠部司窦尧窦大人?”
傅英辞心中惊骇,面上警觉:“你在侯府安了眼线?”
沈萩:………
“没有,我只是比较关心你,这才知道你接下来要做什么。”沈萩睁眼说瞎话,说完又垂下眼睫,怕眸色过于冷静被他瞧出端倪。
“我说过,别来烦我。”
躲在廊柱后观望的吴元载:世子爷这张嘴,变成哑巴该多好。
傅三和傅四游廊尽头过来,见吴元载鬼鬼祟祟趴在柱子上,也蹑手蹑脚上前,猫在吴元载身后往前探头。
“吴管家,你看什么呢?”
吴元载被吓出一身冷汗,险些叫出声来,看到他们两人,连忙扯远些。
“我问你们,世子爷最近是不是…是不是跟沈二姑娘走的很近?”
傅三立刻摇头:“没有的事。”
傅四犹豫了下,吴元载满怀期待看过去,“世子爷好像被姑娘轻薄了,但我们昨日没跟在他身边,也不知究竟是谁干的好事。”
吴元载快压不下心中的激动,一拍大腿,低声高兴道:“八成就是沈二姑娘了,瞧瞧人家的气度,何其端庄从容,到底是出身名门,做事坦荡磊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傅三:“沈二姑娘怎么了?”
傅四:….
吴元载:…..
“你们两个都机灵点,世子爷出门,只要跟沈二姑娘在一起,你们得帮衬着他说话,能不叫他开口,尽量别叫他吓人。你们知道世子爷的嘴,别让那嘴误了这般好姻缘。我瞧着,这位沈二姑娘极好,生的好看,举止大方,要是能做咱们世子妃,那便是世子爷的福气来了!”
傅三:“什么福气,世子爷不喜欢女人。”
傅四堵了他的嘴,吴元载赶忙呸呸呸了三声,又抬手曲指往那廊柱上叩了三下。
“傅四,你最好也管住傅三的嘴,招人烦。”
傅三:“我….”
傅四连忙捂住,冲着吴元载点头笑道:“知道了吴管家,您就放心吧!”
“傅世子要弹劾窦尧….”
“我没有。”
沈萩怔了下,想到传闻中傅英辞的脾性,便改口说道:“如果傅世子要弹劾窦尧…”
“我说过,我不想弹劾他。”
沈萩:竟有些幼稚。
她想了想,换了种说法:“如此说来,傅世子根本不想弹劾窦尧,对不对?”
傅英辞冷笑:“我要弹劾谁,与你何干,我偏偏就要弹劾窦尧!”
“嗯,好。”沈萩附和,不疾不徐继续开口说道:“如果傅世子要弹劾窦尧,我想请你稍微晚几日再上奏疏。”
“我为何要听你的?”
沈萩语速不疾不徐:“关于窦尧的事,其中还有转机。如果只上奏疏弹劾他苛待正房,恐怕动静太小,且易打草惊蛇,让他有时间另寻对策,到头来得不偿失。
窦尧能从江淮调任京中,必然打点良多,如若没有铁证,只能隔靴搔痒。你虽弹劾,但也会有官员为他开脱辩解。
所以我想让傅世子稍微等几日,待时机到了,你再上书弹劾,必定更有成效。”
傅英辞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拧眉反问:“你想做什么?”
沈萩:“我想从窦家主母尤氏入手。”
虽未得到傅英辞的明确答应,但沈萩知道他不是糊涂人,话说到这种份上,他早就明白她想怎么做。
遂不再耽搁,起身准备离开。
傅英辞站起来,在她福身时走到近前,沈萩心中一慌,下意识便想往后退,但身后是圈椅,退无可退,她只能硬着头皮站在他高大的身影中。
“傅世子还有话说?”
她做皇后时,便懂得什么叫故作镇定,装腔作势。
“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知道什么?”
傅英辞的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想从她的面部表情中看出一丝破绽,但她就站在自己面前,每一根睫毛都看的无比真切,他喜欢从眼睛窥视人心,可他看不清沈萩的。
眼神灼灼,带着无法形容的坚韧,这是一个姑娘的眼睛,却比好些男人还要有威慑力。
那是从内往外的矜贵气度,是高位者长期浸淫养出来的从容。
据他了解,沈家二姑娘不过十六七岁,花朵般的年纪,过的应该是无忧无虑的日子,不该有这种眼神。
他缓缓直起身,双手背在腰后,忽而又问:“你真的喜欢我?”
沈萩:“只要你娶我,我便嫁你。”
傅英辞冷笑:“死了那条心吧。”
果然,还是对自己有所图谋。
人走后,傅英辞在前厅待了会儿,直到傅三进来秉报,道去宫里的马车已经备好,他还在那摸着唇角若有所思。
傅三也不知哪根筋抽了,张口就问:“世子爷,你真的叫沈二姑娘轻薄了?”
然后傅三就跟傅四一起,去书房领了两摞书卷,几沓宣纸,滚去厢房抄书去了。
沈萩觉得靖安侯府的人都很热情,自然要除了傅英辞以外,尤其是那位吴管家,看她的眼神就像看自己孩子,临走还特意叫她带上厨房新做的栗子糕,说是今秋刚摘的栗子,做糕点的师傅是江南来的,甜食做的尤其好吃。
吴管家还说,侯府的姑娘最爱这位师傅的手艺,生怕沈萩不肯收,亲自送上马车才肯罢休。
东宫昨日发生盗窃,霍行趁机同陛下提议换了批侍卫,将霍辉事先安插在身边的人顺理成章除掉,又不露痕迹。
他刚回京不久,没有指望父皇会因为他与霍辉大动干戈,他也不愿成为父皇眼中的麻烦,能自己动手,便决计不动用旁人。
高廉和李寂清点完东宫侍卫,重新登记造册后呈给霍行查看。
霍行翻了几页,抬头:“沈家二姑娘和傅英辞的事,可查清了?”
高廉躬身回话:“据属下调查,沈家二姑娘和傅世子之前并不认识,而且从未有过交集,或许他们私底下来往。
但沈家和靖安侯府皆有府兵护卫,且奴仆们的口风也严,属下不敢打草惊蛇,只查出这些消息。”
霍行扶额,眉心自晨起到现在便没有舒展开过。
他没想过沈萩会跟傅英辞扯上关系,一个他根本不想得罪的人。
但他又极其需要沈家做靠山。
他没有兵权,即便在朝中官职再高,关键时刻也只能任人宰割。
霍辉母妃卢氏以及卢家嫡系把持着京郊一支军队驻防权,卢家嫡长子和霍辉来往密切,必然早就投靠拥趸。
朝中大臣因此也会更加看好霍辉,虽父皇严禁结党,但官员们都知攀大树倚靠,没人会在危难时刻去扶持一棵弱苗。
要想获得官员支持,他必须先行结交掌兵权的武将,从而使其站在自己后方成为巨大屏障,如此后续行动才不至于被动。
沈从山是他最先选定的人,也是最有能力跟卢家抗衡的老臣。
现下看来,却是有些棘手了。
……..
茶肆内香气四溢,沈萩沿着游廊往北走时,经过一个半开屋门的雅间,余光不经意瞥到一抹身影,当即怔住。
是高廉。
眸色轻转,便见霍行从高廉左侧走出,在他转身朝外看之前,沈萩迅速提步离开。
她是来见窦家尤氏的,但仿佛不凑巧,竟与霍行撞上了。
她心脏提到嗓子眼,低着头脚步匆忙往前走去,不妨迎面与人撞上。
那人的帽纱荡开,露出一张清瘦婉约的脸来,左颊眼尾下,横亘着指肚长短的伤疤。
不是别人,正是萧文茵。
原来,霍行在“偶遇”沈萩的同时,还在秘密约会他的青梅竹马。
原来,萧文茵说的话,全都是真的!
霍行对她,是彻头彻尾的算计!
第6章
沈萩知道霍行对她诸般利用,也知他故意制造偶遇与自己结识,她明白他的感情充满算计。但直到生命最后一刻,她并没有相信萧文茵的话。
她跟霍行是少年夫妻,同甘共苦过,也蜜里调油过。一个人的心再冷,也有温暖的片刻,她承认她所得到的不纯粹,但不认为她从未得到过真心。
她清楚记得两人交往过密的流言传出后,遭遇的那场刺杀。
天很冷,她本是约了卢月吟去庙里烧香祈福,与卢月吟碰面的途中遇到霍行,他穿着件雪青色大氅,坐在马上朝自己笑着。
沈萩做皇后时,听老宫人们说起,道霍行跟故去的崔皇后很像,尤其是那双眼睛,凤眸多情。
他看向沈萩,眸中的笑意不多不少,不会让人觉得唐突,也不会叫人轻易挪开视线。他谈吐不俗,同她讲自己在南楚时的各种经历,从日常饮食到南楚皇子们的脾性,吃过的苦一扫而过,着重去讲当地风土人情,仿佛他在南楚时过得还好。
他骑着马,与马车并行前进,来到城门外时,却没有急着离开。
尽管沈萩说她可以独自等卢月吟,但霍行却坚持陪她一起,那时的他年轻俊朗,意气风发,浑身上下流泻出生机勃勃的神采。
他弯腰朝车内介绍南楚的山水时,刺客的刀从他后脖颈袭来,当时沈萩惊呼出声,霍行骤然压身,顺势拔剑反手挥出,刺客落地。
霍行从马背跳上车辕,率先拽住受惊马的缰绳,车内的沈萩好容易抓着小案从地上爬起来,便听见刀剑交锋的声音,近的贴过头皮一般。
长剑噗地扎进车壁,距离她喉咙只有半寸距离,沈萩那时吓坏了,只知道有人握住她的手用力攥了攥,告诉她不要怕。
接着霍行带着浑身血气驱车往前狂奔,刺客穷追不舍。
出城后的僻静山路,两人被追的狼狈不堪,霍行接近力竭,却还是挡在自己身前不断挥剑,血水溅出来,两人衣袍全都染红。
被刺倒在地的人不知何时站了起来,径直朝她狠狠扎去,紧要关头,霍行推开了沈萩,剑刃穿过他的肩胛骨,与此同时,霍行的剑割破了对方的喉咙。
在另一波刺客赶到前,两人迅速逃离,但入冬后天气冷的厉害,环顾四下都是荒草枯树,连可以躲避的地方都没有。
他们是不小心滚到凹陷的洞里去的,霍行一脚踩空,沈萩手忙脚乱去抓他胳膊,便跟着掉了进去。
洞内很黑,沈萩从霍行身上爬起来,满手黏腻,血的腥气很快漫开,霍行已然昏死过去。待眼睛适应了周遭,沈萩发现小动物的尸骨残骸,还有各种干硬的粪便,她知道这里应当是废弃的野兽洞穴。
刺客始终没走,在周围不断徘徊搜寻。
霍行其他伤口还好,只肩胛位置刺的太深,想到他为自己挡剑的样子,沈萩只觉一股莫名的情绪窜涌上来。
她扯碎自己的衣裙,用力包扎他的伤口,好容易才止住出血。
即便到现在,沈萩都无法想象,自己当时怎么能陪霍行熬过那艰难的七日。
没有御寒的被褥,没有吃的,更没有水。
她怕霍行死掉,便割开自己的手腕以血饲之,血水能维持霍行性命,疼痛能让沈萩保持清醒,但清醒的同时是难以忍受的寒冷,饥渴。
她觉得铺天盖地都是雪白,眼皮沉重。
她是拼着一股狠劲儿撑下来的。
在看到高廉和李寂的第一眼,她才敢昏过去。
事后沈萩病了许久,霍行去沈家看她,彼时沈父因为霍行在御前那番求娶的话已经对他生出好感,只要沈萩点头,两人的婚事便可敲定。
霍行说:“沈萩,你对我的恩情,我会记一辈子,一生一世,我只要你一个。”
沈萩不曾怀疑过,在那时他说出这番话的真诚。
她承认他算计狠戾,也知道他别有所图,但她还是不想砸碎记忆中仅存不多的美好。
也只那次,山洞中两人彼此相依的那次。
今日撞见霍行和萧文茵,却让沈萩不得不彻底承认,没有情意,一丝一毫都没有,全是算计。
刺杀后,霍行重伤,丢了半条性命。先帝因此震怒,将霍辉羁押亲审,之后投入皇家死牢,霍辉兵败山倒,晋朝国内也再没有皇子能威胁霍行。
如今看来,那场刺杀,不是霍行将计就计,便是霍行设计了霍辉。不管是哪种,只有她沈萩当了真,也愿意为他割血救命。
何其冷漠的人,才会在与她许下承诺的同时,又与萧文茵暗中苟且。
沈萩眼眸发凉,交叠在一起的手松开。
萧文茵已经整理好帽纱,看得出她很慌乱,直到遮住面容后才倒退一步,福礼致歉。
“是我走路匆忙撞到了娘子,还望娘子不要怪罪。”
她是萧家庶女,自小在嫡母嫡姐的脸色下讨生活,学的谨小慎微,柔弱乖巧。
沈萩断腿后,萧文茵特意告诉过她,自己跟霍行是怎么认识的,又是怎么偷偷往来的,年纪很小的时候她便知道这个少年是她一辈子的依靠,所以才会在霍行去往南楚为质时,偷偷以丫鬟的身份跟了过去,陪伴他十年之久。
可谓心智早熟,隐忍至极。
后来沈萩做了皇后,亲眼目睹那个毁容的丫鬟抱住霍行,两人像是最亲昵的夫妻,举手投足极为熟稔,他们亲吻着,旁若无人地拥在一起。沈秋才恍然,那根本就不是丫鬟。而她却蠢得时常关照,让宫人们不要因为她的脸而为难她。
她就像个傻子被他们两人玩弄于股掌间。
沈萩觉得,多待一刻,都会叫她作呕。
“沈二姑娘?”
背后传来轻唤,语气意外,继而惊喜,“你怎么在这儿?”
沈萩瞥到萧文茵的手瞬间捏紧,像被拉满弦的箭,僵站在原地。而霍行走来的同时,她反应过来,脚尖朝外移动,迅速低头离开。
举动默契娴熟。
沈萩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帽纱挡住她冷凝的脸,她装作疑惑的样子,缓缓打量着霍行。
霍行拱手一抱:“那日在傅世子车上,咱们见过。”
言外之意,她的身份是傅英辞告诉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