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妧抬头望着星空,可能世上做爹爹的,对儿女都是这么期盼的吧。
沈玉如没把定亲的事跟任何人说,在她心里,马上就要不作数的,最好当它不曾存在过,不能影响了她学习。
所以她也就昨日夜里,忍不住躲在衾被中,暗自摩挲了一晚上玉佩而已,今天一早就收起来了,跟娘亲给她做的小衣服放在一处,落了锁。
沈玉如表现得很正常,还好萧景昭也表现得很正常,大家还是跟以前一样,一块儿谈论学问。
今日学习的气氛还比往常更浓厚一些,因为先生跟大家说了,明日书院就要统一替大家去报名联考,让要参考的学生今日上报名单,明天把报名费用带去,每人五百文。
钱先生把一张空白宣纸放在萧景昭桌上,让大家自前往后传,依次写上姓名与所考书院。
这张宣纸到罗紫柔手里时,还是一片空白。
罗紫柔低声道:“你不去考?”
萧景昭听见了,却没有理会。
她气急,恨恨写下自己的名字,传给下一个人。
宣纸一直传到了沈玉如和纪明珠那。
沈玉如写上名字,出乎意料的是,纪明珠把纸张接过去,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最后居然也签了大名,写得龙飞凤舞的。
“珠珠,你也要去?”
韩诩和陆轻尘也转身看着他们,本来是想说,名单里没有萧景昭,哪曾想看到纪明珠也签了名。
“我家难道还缺那五百文报名费不成?我跟你们一同去考场上走一趟便是。”纪明珠又把名单仔细看一遍,“你景昭哥哥呢,怎么没签名?”
沈玉如不好说他考不考都有书院可去,只道:“书院束脩昂贵,他家中清贫……”
纪明珠美眸一瞪,柳眉倒竖:“那怎么行?万一你考上了,你们岂不是要分开了?这远隔万里,未来如何谁说得好!”
纪大小姐当下不干了,拿着纸就要让他去签,沈玉如赶紧拉住她:“好姐姐,你想想,他就算去考,也是去万岳书院,我顶多上莲湘书院,这两个书院隔得比从这里到莲湘书院远多了!”
莲湘书院就在江南,从秀水县过去,不过是马车两日两夜的行程,若要去万岳书院,怕是要日夜不停走上月余才行。
纪明珠心道阿妧未必能考上书院,要是让萧景昭去考,万一他去了万岳书院,阿妧留在家里,那更不好,这才作罢。
沈玉如就拿了宣纸,准备去交给先生。
路过萧景昭时,却被喊住了:“给我看看。”
她停下脚步,把名单给他。
萧景昭盯着她的名字许久,终于提笔在最后添了自己的名字,又写上,莲湘书院。
沈玉如在旁边等他写完,看到莲湘书院,吃惊地看向他。
“瞧我做什么,我还能让你一个人外出考试上学不成?”他把纸张还给她,轻飘飘的,好像一点也不觉得最末的莲湘书院屈就了他,“拿去给先生吧。”
第16章 县学16
“珠珠,萧景昭报了莲湘书院。”
沈玉如交完名单回来,扯着纪明珠的袖子轻声道。
纪明珠先是一惊,随后又喜:“算他有点良心,不枉你这些年为他付出这么多。”
沈玉如点点头,趴在书案上。心里对自己说,看在他此时的这份心意上,原谅以后的他吧。
她默默对自己说完,就被人拽着小发髻被迫坐直,纪明珠把书递到她面前:“他都为你不去万岳书院了,你还不快读书!”
四大书院每年通过比赛进行排名,这次名次至关重要,不仅仅影响书院在百姓心中的地位,更重要的是,这关系着学生填报志愿。
报了排名在前的书院,若是没考上,只要扣去一定分数后还能上之后的书院,依旧有学可上,但假如报了排名在后的书院,任凭你考试分数再高,也去不了排名在前的书院。
先前陆轻尘和韩诩才会问萧景昭莲湘书院如何,他们正是摸不准要不要报云鹿书院或白柳湖书院试试,在萧景昭的提醒下,终于认清他们扣了分数后,莲湘书院都进不去,这才放弃了。
总之对待报名,大家都慎之又慎,大致都对自己心里有数,按自己的程度能去什么书院报考的。
当然也有例外,就是家境极其贫寒,看中莲湘书院学费最低的。但这样的人少之又少,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都去上书院了,总有办法攒够束脩,若是谁有考上万岳书院的本事,哪怕熬夜抄书卖字也要攒出银钱来的。
沈玉如越想,越觉得萧景昭无论是先前说不去书院,还是现在又改了莲湘书院,这里面,至少有三分是为了她,不仅仅是因为不想让萧娘子辛劳。
如果不出意外,万岳书院马上就要提前来邀请他,分别在即,她觉得自己可以对萧景昭好一点,至少可以像梦到那本书之前一样,就当全了他们自幼的情谊。
于是中午一块儿吃饭时,她就把巧芝给自己带的菜肴,分了一些给他。萧景昭君子如玉,端方地吃了。
陆轻尘和韩诩不住地在他们之间来回打量,纪明珠看着他俩,捂嘴偷笑。
要不她怎么喜欢凑在阿妧和萧景昭中间呢,就是喜欢看他们的一来一往,好像嘴里被喂了蜜似的,比寻常话本子都好看。
萧景昭之前跟萧娘子说,不去考书院,突然又要报名,自然得与她说。
“……因此,我就报了莲湘书院。那里如今已经没落,没有什么新帝党羽,也不易卷入纷争。”萧景昭道,“待四年后书院结业,无论我考到哪一步,都带阿妧回来,只当出去游历一番。”
萧娘子一时没说话。
萧景昭也难得不安。
是他有了私心,便想弃他身上的责任于不顾。
有时,他也唾弃自己,可曾对得起他的娘亲父亲,可曾对得起他的姨母表姐?但是,只要看到阿妧,这份私心就无限扩张,不舍走,不愿走,宁愿在后人的史书里,当个身无大义的无能皇嗣。
萧娘子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已经长大了,自己做决定就好。莲湘书院,自然是个比万岳书院更好的去处。”
萧景昭以为她在开解自己,却听她继续道:“太子妃娘娘嫁入东宫前,就在莲湘书院读了两年,太子殿下正是在那里与太子妃娘娘相识的。你去莲湘书院,很好。”
萧娘子很温柔地对他说起这些往事,像个真正的母亲:“你去那里,远离朝中那潭浊水,太子妃娘娘知道了,也会高兴的。所以,你只管安心地去考吧。”
“母亲。”萧景昭眼眶微红,内心挣扎。
萧娘子愈是纵容,他便愈发觉得自己对不起天下,对不起京城那些为他付出的人。
“昭儿,你只答应我一件事,往后不论发生什么,你与阿妧定要过得和美如意。这么多人,总得有一个过得好的,大家不会怪你,只会替你开心的。”
萧景昭应了,既然在江山与她中,选择了后者,他就要守护好自己的选择。
萧娘子回房后,从被褥底下翻出一身夜行衣。
本以为昭儿不去书院,又定了亲,从此就算在采桑村扎了根,意欲不日便走的,哪知他忽然又要去考了。
虽说莲湘书院在她心里,是个桃花源般的地方,不似万岳书院龙潭虎穴,千难万险,但对这个她亲手养大的孩子,实在忍不住挂心,担忧他的安危。
这一来,倒是又放心不下了。
她沉思片刻,把夜行衣塞进了箱笼底下。
隔壁,沈玉如也正跟她爹说着这事。
沈秀才把她之前说的一两银子给她。
想当时,女儿对他说,要备一两银子去报考书院,他是一点也没信,还以为她是想买点什么东西不想告诉他,哪知道竟然还真要用这银子去考书院了。
他很大方地说:“全给你了,除去报名费,余下的随你花用,不拘你买什么。其余路费爹再另外给你。”
沈玉如这才想起,她当时下意识说要一两,是习惯了什么都要双份的银钱,一份留给自己,一份给萧景昭,要报名费时,也一样算了双份的。
不过萧景昭已经对她说过,他的报名费萧娘子之前就有准备,多出的半两就用不上了:“爹,我只要五百文,最近没什么想买的东西。”
她爹教书挣那点束脩也并不轻松,以前是她不懂事,从不知道节约银子。
沈秀才看她只拿了半两银子,一时不免感慨,到底是定了亲的姑娘,都知道心疼爹了,又是欣慰,又是不舍。
“仿佛昨日你还在襁褓之中,眼看都快嫁人了。”沈清淮道,“都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你从三岁到七岁,自来就坐不住,哪知如今要去考书院。为父又欣喜,又不舍,既盼你考上,又担忧你在外家人照料不及……”
沈玉如听不得如此煽情的话,打断她爹:“您要是实在不放心,也随我一块儿去考就是了。本来你就因为我和我娘才没去书院,正好这里不是多了一份报名费?”
她就是随口一说,纯粹不想听她爹念念叨叨,徒惹伤感,哪成想她爹几乎没有犹豫,就拿上了多出的银子:“没错,还是跟你一起去,我最放心。”
沈玉如:“……”
没想到她爹一把年纪了,竟然还有这种进取心!
这下可好,她身边许多本来不打算考的人,好像都因为她要一起去考了。想起纪明珠先前对她说的,总共只招那么多人,前面多一个考上的,就少一个名额,别最后其他人都考上了,反倒是她考不上吧!
她不得不跟她爹商量:“要不您别考莲湘书院?我看万岳书院也很适合呀!或者,假使您考上了,我正好差一点,就让给我去吧……”
沈清淮抚须大笑:“傻丫头,快读书去!”
近来沈玉如和萧景昭的关系十分要好,其实他们之前本来就是这样的,只是韩诩和陆轻尘加入他们之中时,他们正好相处得有些微妙,现在恢复了原先的样子,韩陆二人露出了没见过世面的眼神。
纪明珠对此嗤笑:“阿妧还在她娘肚子里的时候,两人就认识了,这情分岂是你们能懂的?按理说你们俩偷偷听我说了这么多话本子,不该如此大惊小怪啊!”
陆轻尘反驳:“再次申明,我们那是光明正大地听,绝没有偷听。”
纪明珠笑而不语。
陆轻尘见不得她这欠揍的样子,还想再强调一遍,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喧闹声。
纪明珠是最爱看热闹的,哪里有热闹可瞧,哪里就有她的身影。她想拉了好友出去一看究竟,一转头见那小姑娘还在埋头奋笔疾书,退而求其次,拽上了陆轻尘。
不到片刻后,她就跑了回来,气喘吁吁地说:“阿妧阿妧,你别写了,萧景昭中了案首,县令都亲自来了!”
沈玉如停笔抬头,来不及细想,提起裙裾,向外跑去。
跑到门口,只见少年依然站在那棵桃树下,正好回首看到她,一瓣桃花从他眼前落下。
他们望向彼此,隔着悠悠的花瓣,少年漆黑凌厉的眼眸似乎都被渲染得柔和了。
沈玉如想,倘若往后回忆起年少时光来,她定不会忘记此刻,是在记忆里都带着花香的。
萧景昭见少女提着裙裾,一身嫩绿衣裙,恰若这葱茏春光。
他想起一首诗,记得绿罗裙,依依惜芳草,大约就是他此时的心境。
第17章 县学17
沈玉如有些畏惧陈县令,跑到门口驻足一瞬,看到背对这边与萧景昭说话的县令,侧身躲进了教室里。
等陈县令顺着萧景昭的目光看过去,只看到空荡荡的门口,飘出来半截浅绿衣袂。
他精明的眼神一眯,转头却依然如常道贺,好生勉励几句才离开。
萧景昭走进来,轻轻扯过她那段裙摆,沈玉如立刻意识到了,懊恼地捶捶自己的脑袋。
“以后不穿绿裙子了,省的大家一看到这个就知道是我。”
萧景昭淡淡道:“无妨,你已定了亲,不必怕他。”
纪明珠跟陆轻尘韩诩在外面,与其他学子一道激动地聊了半天,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进来,正好听到后半句:“你们在说什么,不用怕谁?”
“没什么。”沈玉如道,“我们快回去,准备上课了。”
“奇怪,萧景昭中了案首,反倒是我们兴奋得难以自持,他怎么能做到如此平静无波!”纪明珠忍不住说,“你也是,那是你心上人哎,他以后就是秀才了,你怎么还没我反应大?”
陆轻尘:“有没有可能,是你看热闹看得太起劲了呢?”
纪明珠:“……”
“刚才在外面跟我一起看得起劲的不是你?”
当天晚上,林主薄就在县城最好的酒楼设宴,招待萧景昭。
沈秀才先前已经告诉他阿妧定亲的事,今日得知萧景昭中了案首,不由大喜:“甚好,阿妧自己的眼光,甚好啊!未来你们翁婿两个案首,岂不乐哉!”
沈清淮颔首,虽然当年他中案首时,可万万没有萧景昭此时的待遇。
林主薄对阿妧这个唯一的孙辈万分宠爱,没有外人在时,允许她一同上桌用饭。现在他觉得萧景昭也不能算外人了,今日的宴席让她也上了桌。
不过这种场合,沈玉如向来埋头吃饭,不去插嘴。
她正吃着一碟香酥鸭,却听她爹问道:“往日昭儿答题喜欢收着,我以为以你的性子,这回院试也会藏拙,没想到竟然愿意放开去答了。”
萧景昭道:“说来惭愧,是准备收着的,只是考场内一时紧张,就忘了。”毕竟他也不能说,那日一想到要把玉佩送出去,就心潮澎湃,即便有意收着了,文辞间依旧比往日张狂许多。
“无妨,该表现时就该表现。”林主薄道,“陈县令最是欺软怕硬,如今你也中了案首,想必他会多些忌惮。”
“不错,少年儿郎就该如此,反倒平日你似乎有些忧思过重。现在这样,恰是正好。”这话沈清淮已经不是第一次跟他说,要说他觉得萧景昭有什么不好,唯独便是从他七岁上,就显得心思很重。
他觉得这或许是因为萧家孤儿寡母,生活不易,因此时常提点他,不惜以自身为例子,教导他为人要豁达。
萧景昭自然没有不应的,全程恭敬有礼。
在他们三人推杯换盏时,沈玉如把自己喂得很饱。
全县最好的酒楼明月楼,她能来的次数也寥寥无几,当然要好好品尝,每一道菜都吃了好几口,直到再也吃不下。
散席下楼时,林主薄和沈清淮走在前面,两个小辈跟在后面,萧景昭见林主薄二人正在交谈,顾不上他们,轻声问:“你喜欢明月楼的菜?”
“那当然,比学堂对面的锅子还好吃。”
“看来我非得考上举人不可,以秀才的收入,一年也没法让你去一次明月楼。”
沈玉如顿了顿,低声道:“我并不挑嘴,明月楼虽好,家常便饭亦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