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晋安看着她泛红的指尖,目光上移,停留在她酡红的脸上。
“无碍。”他轻笑了声,“我本来也没把你当成粗使丫鬟,以后不用再往厨房钻。”
姜音福身:“谢王爷。”
朱晋安把碗推到她跟前:“吃吧。”
姜音急忙摆手拒绝:“奴婢不敢,王爷您吃。”
朱晋安笑道:“本王向来不吃宵夜。”
推辞不过,姜音只能硬着头皮把那碗糖水蛋吃了。
还好,她今夜消耗了些精力。这碗糖水蛋下肚,刚好抵消。
看着她吃完后,朱晋安摆了下手:“天不早了,下去歇着吧。”
姜音抹抹嘴福身告退。
回到住处,她刚推开门,便凝神定住,脊背绷紧,整个人仿若一把拉紧的弓。
“属下参见门主。”她于黑暗中跪下。
略显沙哑又有些尖锐的声音自屏风后响起。
“姜副堂主,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门主息怒,属下不敢。”
砰一声,屏风碎裂。
冯姚负手踱步到姜音面前,抬腿要踢她,脚尖抬起,似有所顾忌,最终又收了回去。
“你竟敢背着我来思陵。”
姜音站起身,正面对上他视线,不卑不亢地看着他。
“门主见谅,属下此举只是为了保命而已,并非是要坏门主大计。”
“保命?”冯姚冷笑,“你是在怀疑我会要你的命?”
姜音仰起头笑了下:“防人之心不可无,这是门主教给属下的。”
“好啊,很好。”
冯姚笑着抚掌,手一伸,恶狠狠地指着她:“说,你想如何保命?”
姜音道:“属下不想落得个兔死狗烹的下场,无奈之下才来到思陵,试图寻求淮王的庇护,望门主宽恕。”
很显然,冯姚被气到了。
他阴沉着脸步步逼近,抬手一掌打向姜音胸口。
这次姜音没忍,他在冯姚出手的瞬间闪身退开。
“门主。”她拔高声,“门主是想要淮王出事吗?”
冯姚目光阴邪地看着她,声音越发尖锐刺耳:“威胁我?”
姜音笑了声:“属下不敢。倘若门主希望淮王出事,那属下也不介意搭上这条命。”
冯姚冷笑:“不愧跟了陆沉风月余,竟连他的奸诈都学了个八分像。”
姜音仍然笑着看他:“门主说笑了,属下是什么样的人,您还不了解吗?无论是谁,都不可能左右我。门主如此,陆沉风亦然。”
“你想要什么?”冯姚不再与她打太极,直言问道。
姜音毫不避讳:“年幼遇难,承蒙门主搭救,姜音感激不尽。”她话锋一转,又道,“然而属下为门主卖命十年,已互不相欠。”
冯姚眉头一紧:“你恢复记忆了?”
姜音笑了下,没承认也没否认。
她继续道:“属下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门主大业将成后,放我退隐。”
冯姚冷哼:“既如此,你为何不与陆沉风联手。”
姜音看着他,连眼皮都没颤一下,语气淡然:“属下是月门之人,陆沉风诡计多端且疑心重,未必会信我。就算他肯信我,以他的脾性,也不会放我走。”
说到这,她歪了下头,笑容天真灿烂。
“而门主就不一样了,您心里始终念着高娘娘,余生都在为了高娘娘活着,待大业将成,我于您已没了用处,您必然不会强留我在月门。”
她特地强调“高娘娘”三个字。
冯姚眯了眯眼,袖袍一扬,自袖间荡出一股劲风。
“我还真是小看你了。”
姜音拱了下手,笑得娇俏灵动:“门主谬赞,属下也是迫不得已,一切都是为了生存。”
冯姚冷笑:“就算我肯放你走,你就笃定淮王会放过你?”
姜音点头:“会的。淮王心地纯善,乃至情至善之人,我相信只要我与他说清详由,他定不会为难我。”
冯姚:“小丫头片子,倒是好算计,你真就不怕我杀了你?”
姜音眨眨眼:“怕呀,所以属下才冒着生命危险跑来思陵,为的就是寻求庇佑。”
一时屋内寂静无声,只有屋外嘶吼的风声。
忽然下起了雨,秋雨淋淋,淅淅沥沥落在青砖黛瓦上。
清凌凌的雨声,每一下都像是催命符,令人肝胆俱颤。
“如此便好,倘若你敢背叛,休怪我无情。”
“属下不敢。”
“哼。”冯姚甩袖离去,给了她一记警告的眼神。
姜音躬身垂首:“恭送门主。”
翌日。
吃过早饭后,朱晋安问姜音会不会骑马。
姜音并未掩饰,直言道:“回王爷,奴婢会骑。”
朱晋安垂眸看着茶盏,唇边一抹淡笑:“姜副堂主,在本王面前还要自称‘奴婢’吗?”
姜音慌忙跪下:“王爷恕罪,奴婢接近王爷,实属不得已。”
朱晋安放下茶盏,轻撩眼皮:“哦?你说说看,如何个不得已法。”
“奴婢乃月门杀手,行刺数年,满手染血,手上人命数十条。奴婢担心将来不会有好下场,万般无奈之下才来到王爷身边,希望求得王爷的庇佑。”
朱晋安眯了眯眼,食指轻敲着桌面,一下接一下,忽地敲击声停,一声轻笑自喉间溢出。
“向我寻求庇佑?”他声音低低的,像是在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姜音语气诚恳:“是,为今之计只有王爷才能救我。”
朱晋安不答反问:“你可知我是什么身份?”
姜音眉心一跳,抬起头看着他:“您是大魏王爷。”
视线相对,光影落在两人之间,如焰火跳动。
良久,朱晋安垂下眼,语气冷淡:“你凭什么认定我会庇护你?”不等姜音回答,他讥笑了声,“就凭你有几分姿色?”
他语调很轻,比吹进屋的过堂风还要轻,然而每个字却很有力度,像一把重锤狠狠地捶打在姜音心口上。
凉风吹乱耳边的头发,姜音抬手撩了下,眼中漫上笑意。
她虽是跪着的,脊背却挺得笔直,软声细语道:“凭我幼时救过王爷,凭王爷对我的三分恻隐之心,凭王爷是个至情至善之人。”
朱晋安大笑出声,抬手虚扶了下:“起来吧。”
姜音:“谢王爷。”
朱晋安向她承诺:“你放心,他日我若能保你,必会保你。”
姜音拜谢:“谢王爷,有王爷这句话,属下就安心了。”
她没再用“奴婢”自称,既然已说穿,她也不必再装。
后院马厩。
几匹马正低着头吃槽里的草料,其中一匹马是纯白色的,无一根杂毛,白得纯粹,白得发亮。
甫一走进,那匹白马便抬起头,冲着姜音扬了扬脖子。
姜音怔住,这是她的马,进王府前,她放在了城外一户农户家,给了十两银子,让那家人帮她照看。
朱晋安看了眼白马,淡声道:“这匹白马是在三天前夜里被送进府的。”
他没明说是谁送进来的,但话已至此,姜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三天前,正是她在王府遇到陆沉风的那天,两人一起混进王府。她扮作丫鬟,陆沉风扮作小厮。
冯姚此举是在警告她,她所做之事皆在他的掌控之中。
此事不知道陆沉风是否知情,若是知情,为何没跟她提过,若是不知情,那他的能力也就这样了。
“骑术如何?”朱晋安偏头看她。
姜音咽下喉间的苦涩,笑了下:“尚可。”
朱晋安笑道:“说来惭愧,本王不会骑马,出府一直都是坐马车,从未骑过马。”他温声问,“依依姑娘可愿骑马带我去府外的庄子看一看。”
姜音温柔地笑道:“能为王爷效劳,是属下的荣幸。”
她将白马从马厩里牵出来,翻身上马,坐在了前面,正要伸手去拉朱晋安。然而朱晋安在她坐上去的刹那,一个翻身坐在了她背后。
姜音怔了下,并未揭穿他的谎言。
她轻笑一声:“王爷坐稳了。”
朱晋安问道:“本王害怕掉下去,能抱住你吗?”
姜音捏着缰绳的手微微收紧,柔声道:“只要王爷不嫌弃。”
朱晋安身体前倾,双手伸出从后面抱住她腰,下巴垫在她颈窝,舒适地靠在了她背上。
姜音腹诽一句,男人果然都不是好东西,就没有不占她便宜的。
陆沉风如此,朱晋安亦如此。
既然都如此,那她也就不用在乎了,该利用就利用。
一声驾——
姜音手腕轻抖,迎着朝光驶出王府。
她一身碧绿色衣裙,端正身姿骑坐在白马上,利落飒爽,不同于她往日的娇柔软媚。而这样的气质在她身上,却没任何违和感,使她越发迷人。
到了府外庄子,姜音勒马停住,翻身下马,伸手去拉朱晋安。
朱晋安扶着她手跳下马背,落地时,故意趔趄了下,整个人往她身上靠。
姜音没躲,任由他靠在了自己肩头。
朱晋安站直身,心情愉悦地看了她眼,又看向眼前的大片良田。
“这便是本王在思陵的庄子,除了这里和王府,本王哪也去不了。”
姜音低头捏着马鞭,缓缓缠到手上,闻言笑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人生总是不能事事如意,富贵安稳与穷苦漂泊,全看王爷想要哪一个?”
朱晋安扯了下唇,看向她:“你为何不回柳家?”
姜音抬头看着远处的青山:“属下是最近才恢复的记忆,在此之前,我因受伤没了幼时的记忆。而就算现在恢复了记忆,当年被抛弃时,我终归太小,与家人间的事早已模糊,记不太清了。”
她其实并没有恢复记忆,说这些只为了迷惑朱晋安。
而且在她看来,恢复不恢复记忆,其实没多大差别,因为她当年才六岁,确实太小了。
就算没失忆,过去十三年了,她能记住的事也很少。
朱晋安伸手想拉她,手伸到半空,又收了回去。
“你不打算与柳家相认吗?”
姜音摇摇头:“不了,不去打扰,于他们,于我,都是最好的选择。”
朱晋安道:“若有朝一日,本王能……”
姜音及时截住他话:“王爷,属下别无所求,只希望到时候王爷肯让冯姚放我一马,允我离开大魏。”
“离开大魏?”朱晋安皱眉看着她,“离开大魏,你能去哪儿?”
他更想说的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除了大魏,天下间还有哪里可以去。
姜音转身面向东南方,伸出手,指向云雾缭绕的远处山脉:“那里。”
朱晋安挑了下眉:“山的那面,海外?”
姜音笑道:“对,海外。”
她想去南洋,做一个开拓者。
朱晋安诧异道:“你一个姑娘家,要去茫茫海外?”
姜音仰起头,目光如炬:“有何不可。”
朱晋安看着南面,向来古井无波的眼似要涌起滔天巨浪。
去海外,离开大魏,他肮脏不可告人的身份,便再无人知晓,就算被人知道,他也不用有任何顾忌。
他抬起头,恰好看见一群南归的雁。
朗朗青天白日下,成群的大雁扑扇着翅膀飞往南方。
倘若真的能去海外,便如那翱翔于天际的大雁,再不受任何拘束。
这一刻,他看向姜音的眼神都变了。
她明明那么纤弱矮小,却如万丈高,需得仰头凝望,又像是天边的朝霞,令人炫目。
秋风飒飒,秋阳杲杲(gǎo) 。
田野间响起蛐蛐的叫声,传入耳中如人间仙乐。
朱晋安按耐住一颗悸动的心,看着她久久未语。
姜音却像是未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笑着问:“王爷,您捉过蛐蛐吗?”
“捉过。”朱晋安说,“以前在皇宫,在偏僻的冷宫草丛里,本王捉过两只,后来被人踩死了。”
姜音笑道:“皇宫的蛐蛐哪有野外的好玩,我们捉几只田野间的蛐蛐,拿回府中让她们斗蛐蛐玩,谁赢了就赏她们一颗糖。”
朱晋安到底才刚成年不久,且又常年深居皇宫和王府,并没怎么出来玩过,更没像其他王孙子弟那样斗鸡走狗出入于烟花之地,对于一切都很新鲜。
况且他从七岁起,就一直过的是被囚禁的日子。
姜音在了解过朱晋安的生平往事后,便制订了这些计划。
骑马是例外,但是放风筝捉蛐蛐,都是在计划内。
不说深谙人性,她也算略通人情,知道面对什么样的人该用什么样的方法应付,才能更加容易地走进对方心里。
一个早已历尽沧桑,一个做了十几年的笼中鸟,未见天地。
因此对于陆沉风和朱晋安,她用的完全是不同的方法。
“王爷,这边,这边有好大一只!”姜音夸张地比了个手势。
朱晋安笑着朝她跑过去,却因为跑得急了,踉跄了下,差点摔倒。
姜音并没去扶他,单手叉腰哈哈大笑。
朱晋安站稳后,挠头笑笑,面上晕出一抹红,眼神流露出少年人才有的羞涩。
两人中午在庄子上吃的,一顿粗茶淡饭,却比朱晋安以往吃过的任何一种珍馐还要可口。
吃过午饭后,姜音骑马带着朱晋安又在野外转了转,偶尔下马走一走。
日落时,两人打道回府。
姜音骑马载着朱晋安,时不时偏头与他说话,笑声与风声齐齐入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