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春瑾扯唇讥笑,不予理会,回身招呼姜音:“小孩过来。”紧跟着又对其他人道,“都别拘着了,入亭就坐。”
姜音低着头跟上去,从陆沉风身边走过时,她听到一声若有似无的轻笑,眼皮颤了颤,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进亭中。
陆沉风跟在姜音后面走进去,目光淡淡扫过,在姜音身上略一停顿,一敛衣摆坐在了朱春瑾左手边。
工部侍郎王启进入亭中后,很识趣地坐在了陆沉风身旁。
因为他知道周云裕和朱春瑾私交不错,是多年密友,他自觉地把朱春瑾旁边的位置留给了周云裕。
朱春瑾吩咐人上菜,随即拉开右手边的椅子,看向姜音。
姜音站在他身旁没动。
朱春瑾伸手拉她一下:“发什么愣?”
周云裕见此一幕,笑着坐到了王启旁边。
姜音缩了下手,避开他的触碰:“王爷,属下站着就行。”
朱春瑾笑着看她:“你要站着吃?”
姜音为难道:“属下……”
陆沉风神情散漫地靠在椅背上,突然插话道:“谁家小孩啊?”
问话时,他嘴边挑起抹若有似无的笑,一脸的痞气。
朱春瑾还没开口呢,王启一偏头,笑着问道:“陆大人有兴趣?”
“王侍郎是喝醉了不成?”朱春瑾冷冷地瞪了眼王启,给了他一记警告的眼神。
王启连忙抬手打了下嘴巴,赔笑道:“王爷息怒,臣这张臭嘴,净胡说八道,该打该打。”
朱春瑾转眼笑着看向陆沉风:“让陆指挥使见笑了,姜姑娘是本王多年前认识的一位小友,因着年龄悬殊,本王戏称她一声小孩,实属玩笑之言。”
说罢,他又看了眼姜音,逐一为她介绍。
“你对面这位是锦衣卫统领陆指挥使,陆沉风。他旁边的是工部侍郎王启,京城永乐侯府王家的嫡公子。你旁边坐的是台州海商周老板,周云裕。”
姜音一脸镇定地看着几个男人表演,不带任何情绪,此时被朱春瑾点名,她才弯起眼睛笑了笑,微微一点头:“见过陆大人,王大人,周老板。”
陆沉风两指托住白玉酒杯,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杯身,唇边噙起抹痞笑,神情散漫地看向姜音。
他的手很大很好看,五指修长,骨节分明,手背青筋微鼓,充满了武官男人特有的力量感,漫不经心把玩着酒杯时,带着一丝清冷克制的欲,越发引人遐想。
姜音只看了一眼便迅速低下头,耳朵尖泛起一点薄红,她感觉陆沉风就是故意的,故意做给她看,挑动她的情绪。
那双手有多灵活有多凶狠,她是最清楚不过的。正因为感受过他指尖的力度,她才不敢看他,多注视两眼她都扛不住。
朱春瑾再次拉了下姜音:“小孩,坐下。”
姜音轻呼口气,咬了下唇回过神。她不敢再推辞,再推就是不给朱春瑾没面子了。
“谢王爷。”她拉开椅子坐了下去,脊背挺得笔直,两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腿上,眼睛垂着,谁也不看。
陆沉风低笑了声,停下手上的动作,把酒杯搁到桌上,姿态懒散地往后靠,单手揉捏着后颈,桌下的腿伸直,脚尖往前抵。
薄如蝉翼的鲛纱帘子被挑开,丫鬟们端着各式菜肴鱼贯而入。
朱春瑾吩咐道:“把桂花酒酿鸭放到这边来。”
他伸手在姜音面前点了点,指尖敲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陆沉风一口接一口地喝酒,唇边仍然噙着笑,眼中却毫无笑意,眼神冷得如裹了碎冰。
姜音低着头,不敢看陆沉风,莫名地有点心虚。
突然小腿被人用脚碰了下,她低头一看,一条裹着革靴的腿正伸在她两腿之间,大脚挑衅地摆动着。
在场之人,只有陆沉风是武官,穿革靴的也只有他一人,并且他正坐在自己对面。
狗男人,她暗暗咬牙,心里骂了句,抬起脚,狠狠一脚踢在他腿根处。
“唔~”陆沉风正低着头喝酒,冷不丁呛了一下,“咳,咳咳……”
他慌忙偏过头去,捂着嘴咳嗽。
“陆大人没事吧?”王启关切地问道。
陆沉风眯起眼,呛得眼尾泛起红痕,摆摆手:“没事,喝急了点。”
朱春瑾笑着道:“陆指挥使看着像是有心事呀。”
陆沉风止住了咳意,揩去下巴上的水渍,舔舔唇笑道:“让王爷见笑了。”他叹口气,“唉,臣确实有件事压在心里多日。”
说话间,他眼风扫向姜音。
“哦?”朱春瑾挑了下眉,饶有兴味道,“陆指挥使有何心事?”
陆沉风看了眼姜音,轻笑一声,漫不经心道:“臣早些年在塞外遇到只青鸟,见之倾心,难以忘怀。前阵子那只鸟主动飞到了臣的檐下,臣尚来不及高兴,那只鸟却又走了。”
王启笑得意味深长道:“陆大人的那只青鸟,莫非是飞到了别人的金丝笼里?”
陆沉风提起酒壶自行斟满,垂眸苦笑了声:“倒也不是,只是那只鸟野得很,不知何时才飞回来。”
说罢,他仰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着,一向清冷的眼,被热酒熏出潮红。
姜音目光淡淡地看他一眼,心口微微一涩,慌忙偏头看向远处灯火阑珊的海面。
两人不清不楚纠缠到这一步,已很难干脆利落地断干净。
她从没想过要和一个男人成婚,过相夫教子的生活。那种日子,对她来说太陌生太茫然了,甚至有些恐惧。
可她很清楚,陆沉风虽然大权在握看着风光,但他并不是一个贪恋权势的人,他内心深处最想要的却是平平淡淡的生活,一日三餐,烟火人间。
她给不了他想要的。
周云裕朗声笑道:“以陆大人如今的地位,别说区区一只青鸟,就是天上的神鸟,只要您想要,也能将它射下来。”
陆沉风摆摆手:“周老板言重了,陆某以前不过是军中一微末小卒,幸得皇上看重才能有今日。陆某同王侍郎一样,所做之事皆是为皇上分忧,何来地位一说。”
周云裕笑道:“陆大人过谦了,朝野上下,谁不知道锦衣卫的厉害。”
陆沉风笑着朝京城方向拱了下手,掷地有声道:“锦衣卫是皇上的锦衣卫,自然厉害!”
周云裕被呛得一噎,但他到底是生意人,最会周旋,也最会收敛情绪了,旋即笑着捧杀。
“想当初陆大人带兵围剿倭寇时,那真是名震四海啊,在东南沿海一带,只要提起陆大人之名,便可吓退倭寇三千,就连主将也逊色陆大人三分呐。”
陆沉风笑着摆手:“惭愧惭愧,陆某当时年少无知,在军中横冲直撞,凭着一腔孤勇,倒是杀了不少敌寇。十年前,陆某带兵端了一座岛,将岛上被关押的百姓都解救了出来,还杀了一个海上富商的弟弟。”
他叹声气,仰头喝口酒。
“唉,也不知得罪了何方神圣,自那后,陆某在军中就处处被上峰刁难,有好几次差点死在抗倭战役中。无奈之下,陆某只得离开军营,去了京中谋生。”
王启再次适时地开口:“呀,这还真是巧,十年前周老板的弟弟也被人杀了,难道说……”
周云裕慌忙笑着截住王启的话:“巧合巧合。周某虽然也是一介商人,但只是在海上做点小营生罢了,勉强裹腹而已,‘富’字万万称不上。”
陆沉风扯了下唇,胳膊一抬架在圈椅扶手上,姿态慵懒地靠着椅背。
“陆某十年前端的那座岛堪比一个军器库,在岛上搜出数万件兵器,除了寻常的刀枪斧戟弓……还有火.枪、火铳,霹雳炮等,那些火器比神机营的都要精湛。”
说到此,他看了眼周云裕,又看向朱春瑾,挑眉笑道。
“倘若十年前被朝廷摧毁的那座岛,真是周老板的岛。那王爷今晚的这顿酒,陆某怕是不敢再喝下去了。”
周云裕慌忙站起身往旁边踏出一步,一敛衣摆跪下,向朱春瑾拱了拱手,又朝陆沉风拱手。
“王爷明鉴,陆大人明鉴。草民当真只是一介平民百姓,踏踏实实做买卖,安安分分做人,从未偷税漏税,也从未欺压他人。”
朱春瑾看了眼陆沉风,笑道:“陆指挥使请,尝尝我们台州的特色菜。今夜只是寻常酒宴,不提别的,至于国事嘛,你们改日再谈,来喝酒,不醉不归。”
陆沉风笑着举起酒杯,略略低于朱春瑾的酒杯,与他虚虚地碰了下。
“臣敬王爷,祝王爷身体康健,鸿福无疆。”
朱春瑾道:“那本王就祝陆指挥使仕途顺遂,平步青云。”
王启也端起酒杯,高声道:“祝王爷鸿福无疆,祝陆大人仕途顺遂,祝周老板财源滚滚!”
周云裕还跪着的,朱春瑾看他一眼:“你还跪着干什么,还不起来向陆指挥使敬酒赔罪。”
陆沉风抬了下手:“不敢当,周老板的酒,陆某怕喝不起。”
周云裕站起身,斟满酒,端起酒杯先敬朱春瑾:“草民敬王爷。”随即又斟满一杯,敬向陆沉风,“敬陆大人,草民笨嘴拙舌,得罪之处还望大人见谅。”
陆沉风垂眸笑了笑,没接他的话。
周云裕仰起头一饮而尽,又为自己倒了一杯,接连喝了九杯。
陆沉风这才开口:“周老板海量。”
姜音低头戳着碗中晶莹饱满的米粒,一下又一下,心里琢磨着陆沉风和周云裕的对话。
原来陆沉风以前抗击过倭寇,而周云裕,想来不只是一个简单的海商,至于有没有和海盗倭寇勾结,就不得而知了。
从他们的言谈间,能看得出,他们两人应该有个人恩怨。
见她发呆,一口没吃,朱春瑾拿起一双干净的筷子为她夹了一块糖醋鱼。
“小孩,尝尝这个。”
姜音回过神,仰起小脸笑道:“多谢王爷。”
朱春瑾又为她夹了一筷子烩羊肉:“我记得你喜欢吃羊肉。”
姜音笑着道:“王爷记性真好。”
眼见朱春瑾把筷子伸向一颗近乎于她拳头大的丸子,她吓得赶紧用手挡在碗前。
“王爷,我已经吃饱了。”
朱春瑾偏头看她一眼,温润地笑了声:“还是跟小猫儿似的。”
姜音正要回话,一抬眼对上陆沉风深邃凌厉的目光,她心口狠狠一跳,急忙低下头去。
“王爷,我……我出去一趟,我想去……”她凑头到朱春瑾耳边,小声说了“方便”二字。
朱春瑾抿住上扬的唇角,摆了摆手:“去吧。”
姜音松口气,站起身匆忙走了出去,全程没敢看陆沉风。不用看,她闭着眼都能感觉到那男人咬牙切齿的狠劲儿,恨不得把她生吞了。
想到陆沉风生闷气的样子,她又好气又好笑。
下楼后,姜音避开王府侍卫,寻着云欢留下的标记,从桂香阁后门出去,闪身拐进了一个昏暗的巷子。
云欢果然在巷子里等她。
“阿音,到底是怎么回事。”云欢着急忙慌地抓住她手,急切道,“你竟然早就识宁王了?那你可有被他……”
她言语间满是关心。
姜音抽出手,摇摇头,安抚道:“欢姐别担心,没有,他没有伤害过我。相反,他还救了我。”
云欢不可置信地瞪大眼:“什么,他还救了你?”
姜音点头道:“六年前我第一次出任务,去南疆刺杀布政使,当时我受了重伤,遇到一个得了怪病的大叔,此事我后来同你说过,不知道你还有印象没。”
云欢回忆了下,直点头:“我想起来了,那个人当时奄奄一息地躺在桂花林中,他说他可以救你,却提出了奇怪的要求,让你抱他。”
姜音:“对,就是他。我六年前在南疆见遇到的那个人,就是今天在王府见到的宁王,而他也认出我来了。”
云欢愣了好一会儿,才瞪着眼结巴道:“不,不会吧。可是三年前……”
她终究是没好意思说出口,毕竟当时她被扒光了关在小楼里,关了两天两夜,差一点就被朱春瑾彻底给玷.污了。
姜音也感到奇怪,皱眉道:“欢姐,我觉得这其中应该是有什么误会。”
云欢撇了下嘴,气愤道:“哼,能有什么误会?他就是个龌.龊的老色鬼,是大淫.魔!”
姜音没有辩解,问道:“欢姐,三年前你见到的宁王,是什么样的。”
云欢皱着眉回忆道:“阴邪,恶心,令人作呕。若非门主阻拦,我绝对会带人把他杀了。”
说起朱春瑾,云欢便气愤不已。
“被他关进小楼的女子,没一个能完好无损地出来,有些小姑娘只有七八岁大,身上被折腾得无一处好皮肉。有个……有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因为一直反抗咒骂,被他用了木驴刑具,满地血,当时正是夏天,房里没有冰,那姑娘下面都腐烂生蛆了,却被他用人参续命保持清醒。”
姜音听得皱起眉,双拳紧握。
云欢在她肩上拍了拍:“你千万别冲动,暂时忍着,待时机到了再……”
姜音应道:“嗯,我知道。”她又问,“你这些时日,见过宁王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