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风笑了下,左腿一掀,搭在右腿上,姿态懒散痞气。
“余友年有一对双胞胎儿子,长子余烈自幼身强体健,一身悍力异于常人。而次子余傲却体弱多病,常年在家中养病,鲜少露面。”
柳珩接话道:“余家两位公子的事,我也略有耳闻。余大公子年少成名,十二岁便上了疆场,十四岁与北元军在雁山打了三天三夜,孤身潜入敌营,砍下了敌军将领的头颅,以一敌万,一战成名。”
陆沉风笑道:“大公子余烈跟随他父亲余友年,南征北战,收复了北元夺去的失地,又南下征服了南疆部落。天下安定后,余友年被封为总督,坐镇湖广。听说余烈在滇中那场战役中身受重伤,一年后便病重去世了。二公子余傲,在余烈死后没多久,便去了琼岛养病。”
柳珩神色严肃道:“大人继续说。”
陆沉风道:“我在军中听人提过余烈,有几个小兵饭后闲谈,说余烈经过滇中一役后,突然性情多变,一会儿一个样,像体内有两个人似的。那时我还年少,见识少,只当乐子听,未曾放在心上。直到近来宁王一事,我猜十年前死去的是二公子余傲,而真正的余烈并没死,只是他的怪病让他无法再为将,亦不能入朝为官,所以他便以弟弟余傲的名义活着。”
黎江道:“大人,您的推测,属下认为说不通。朝中诸多官员都见过余烈,十年前余傲进京受封,若他真是大公子余烈,难道那些官员一个都没有认出来?就算他们分不清,皇后总能辨认出自己的亲弟弟。”
师游笑着站起身,解释道:“黎总旗,陆大人的推测应该不会有错。皇后成婚时,余烈余傲两兄弟才八岁,自那后,皇后就没再见过二公子余傲,只见过长大后的大公子余烈。余傲和余烈是双胞胎,兄弟俩本就长得相似。倘若余烈也有附体症,在病症发作后,变成了弟弟余傲的性格,再自称是余傲,我想别说皇后认不出,恐怕就连余将军也难以分辨。
陆沉风打了个响指:“师先生所言是也。”
柳珩两眼放光地看着陆沉风:“所以陆大人这次的赌局,是想让下官跟师先生比试谁先查出极乐岛的幕后人?”
陆沉风摇了摇手指:“这只是我为你们提供的一条线索,并非新赌局。极乐岛仍是上一个赌局。除了余傲这条线索,另外还有一人,海商周云裕,他是在明处。余傲这边,暂时先别查了,眼下栖霞岛的事,更为重要,这才是新赌局。”
师游温润地笑道:“陆大人想赌什么?”
陆沉风双腿分开,两手撑住大腿,微微倾身向前,眯眼看着师游:“赌月门。”
师游淡笑道:“如何赌,赌什么?”
陆沉风:“先生此番随我去一趟台州,在暗中配合我调查矿山之事。倘若查出月门门主在暗中操控此事,先生就输了。”
师游轻笑道:“陆大人若输了呢?”
陆沉风坐直身体,翘起二郎腿,晃着脚道:“我若输了就辞官,任先生差遣。”他腿一放,冷笑了声,“若先生输了,便助我铲除月门。”
师游毫不犹豫道:“好。”
“先生爽快。”他笑着站起身,看向黎江,“收拾下,连夜奔赴台州。”
柳珩慌忙站起身:“陆大人,下官也随你同去。”
陆沉风斜睨他一眼:“你去干什么?”
柳珩一本正经道:“下官查出失踪案和月门息息相关,推断他们是互有牵连的。”
其实他没有确凿的证据能证明失踪案跟月门有关,但他知道姜音在台州,所以他必须去。
自己亲妹妹在台州,他怎么能不去?
陆沉风提了下嘴角,讥笑道:“柳少卿究竟是想去查案还是去认亲?”
柳珩咳了声,义正言辞道:“就算小妹不在台州,下官为了案子也要过去,既然小妹也在台州,那下官就更得去了。”
陆沉风没再说什么。
以后毕竟是要做亲戚的,他现在过度为难大舅子,来日姜音怪他可就不好了。
金矿与银矿同时开挖,挖银矿的工人全是东洋奴隶,挖金矿的工人一半是栖霞岛上的普通百姓,一半是工部的人。
冯姚让姜音领着月门三十个杀手,去监督东洋矿工。
朱春瑾偶尔会乘船来栖霞岛矿山,到金矿那边看一眼,又到银矿这边,他来银矿这边主要是看姜音,在姜音身边说些轻浮浪荡的话调.戏她。
轻浮浪荡的二宁王出现后,接连数日,一直都是他,温润的宁王再也没出现过。
姜音对这个宁王烦不胜烦,奈何又不能真的把他杀了。
朱春瑾也不敢真的碰姜音,就只能说些荤话,过过嘴瘾。
一开始周云裕怕朱春瑾克制不住闹出事来,还会耐着性子劝几句,后面见他只是过嘴瘾并没有真的动手,连劝都懒得劝了,甚至都懒得看,嫌碍眼。
冯姚悄无声息地来到矿山,见朱春瑾邪里邪气地在姜音耳边说了句荤话,姜音抬腿朝他腹部踹去,朱春瑾一抬手,身边的侍卫挡在他身前,他邪笑了声,从容不迫地走远。
“看好这些东洋工人。”冯姚来到她背后,冷声警告。
姜音语气恭敬道:“是。”
“守着宁王,别让另一个出现,否则云欢她们……”
“门主放心,属下一直守着的,另一个宁王再也没出现过。”
十天后。
两边的矿都越挖越深,金矿出金不多,但贵在精。银矿出银颇为丰富,担了好几挑出去,全部运往周云的冶炼岛上。
午饭后,矿工们继续下到矿洞里挖矿。
姜音坐在坑边看守,一手拄着剑,一手抛着石子玩。
突然轰隆一声,地面剧烈地晃动了下,她猛地站起身。
另一边。
陆沉风日夜兼程地赶到台州后,匆忙与钦天监监正周文允汇合,私下里简单向他陈述了一番京中的情况,一行人风驰电挚地奔向栖霞岛。
“不好了,不好了!”王启火急火燎地跑来禀报,“王爷,周老板,冯门主。”
他挨个喊一遍,喘气道:“钦天监的人来了,一同而来的还有工部左侍郎崔钰,我悄悄询问了工部一个熟悉的差役,他说周监正过来,是要在这里建镇妖塔。”
冯姚哈哈笑道:“来得好,他们来的正合适。”他看向王启,“王大人,稍后崔钰和钦天监监正周文允一到,你就告发陆沉风私开银矿。”
周文允看向朱春瑾:“王爷,台州卫的兵,几时能赶过来?”
朱春瑾意味深长地笑了下:“已经赶过来了。”
周云裕感到不妙:“已经赶过来了?”
冯姚冷声问道:“王爷此话何意?”
朱春瑾笑道:“已经把你们包围了。”
周云裕和冯姚,两人当即沉了脸,彼此对看一眼,立马背靠背做出应敌的准备。
唯独王启一人在状况外,他挠了挠头,茫然道:“王爷您什么意思,什么叫把我们包围了?”
朱春瑾两指捏住耳后的一点皮,缓缓撕开。
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张清俊白皙的脸,凤眸微眯,笑得像一只千年狐狸。
裴炀笑着道:“督主,别来无恙。周堂主,久仰。”
第042章
当裴炀露出真容时, 冯姚惊得声音都变了调,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老鸭,沙哑难听。
“你, 你是……”
裴炀抿唇一笑,用冯姚以前惯用的手势捋了下身前头发,故意沙哑着声音说话。
“督主忘了么,我是小六子啊。”他薄唇抿起, 狭长的凤眸微眯,越发像只狡诈的狐狸, “多亏督主悉心栽培,否则哪有小六的今日?”
“小六子?”冯姚很快便镇定了下来, 上下打量着裴炀, 忽然怪异地笑了声, “朱春明好手段啊。”
裴炀一脸正气地朝着正北方拱了下手:“皇上英明, 否则天下落到你这阉贼手里, 岂非要酿成人间惨祸!”
“呵,成王败寇罢了,十六年前, 本座栽在你这个小杂碎手里, 可今日……”他话语一顿, 眼神凌厉地看向姜音,“还不动手!”
姜音一个闪身蹿到裴炀身后, 手一抬,长剑抵住他脖子,瞬间将他脖子压出一条血线。
裴炀僵住身子, 侧眸瞥向姜音:“姜姑娘,你这样做, 对得起陆大人吗?”
说话的同时,他用胳膊肘撞了下姜音的肩头,以眼神示意她顺着自己演。
姜音会意,一掌扣住他肩胛骨,面无表情道:“我本就是去刺杀陆狗官的,有何对不起他?”
“唉,可怜陆大人啊,枉他对你一腔情深,临走前还特地叮嘱让我要保护好你,没想到你却一直都在利用他。”
裴炀做出一脸痛心的表情,仰天叹气,实际上是在看日头。
按照计划,他本来不用在这时候暴露身份,可是眼看着都到时辰了,陆沉风却还没来,也没收到狼烟信号,他怕冯姚和周云裕跑了,只能暴露身份来拖延时间。
姜音虽不清楚陆沉风的详细计划,但通过裴炀的行为,也能猜出他是故意在拖延时间,于是便冷声道:“哼,要怪只能怪他太蠢了,竟然连一个杀手的话也相信。我早就与他说过,他这样迟早会死在我手上,谁让他不信的。”
冯姚不悦地看了她眼,厉声呵斥:“少废话,动手。”
姜音一手持剑,一手锁住裴炀肩胛骨,做出要抹他脖子的动作。
“娘娘墓。”
裴炀突然高声喊出,随即温润地笑着看向冯姚:“云珠岛,寒冰宫,娘娘墓,红玉棺。”
他话音刚落,冯姚扬手一掌打出。
“唔。”裴炀闷哼一声,唇间溢出血来。
他抬手抹了抹嘴角的血,心底暗骂陆沉风,狗日的怎么还不来。
姜音就站在裴炀身后,被冯姚的内力震得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
她提着剑,再次向前,正要动手却被冯姚制止了。
“退下。”冯姚抬了下手。
姜音站着没动,裴炀手一抬,两指拨开姜音的剑,一派从容地走去一株古松树下,命人在石桌上摆上棋盘,朝冯姚做了个请的姿势:“督主,请。”
说罢,他两指夹住一颗黑子,轻点着桌角。
冯姚走去他对面坐下,却不拿白棋。
他打了个手势,月门的人上前将裴炀围住。
“你想要什么。”
裴炀看了眼将自己团团围住的月门杀手,轻笑一声:“心思缜密如督主,竟不知我要的是什么?”他两指夹住黑棋放在石桌上,笑着道,“我不像督主,一生为了情而活,我这个人俗气,只爱权势与财富。”
冯姚始终戴着面具,一双乌沉沉的眼透过孔洞看向裴炀,哼笑了声:“你十二岁入宫,假扮……”
裴炀笑着纠正他:“是九岁,很对不住,隐瞒了督主。我进宫那年实际只有九岁,三月里生,四月进的宫,刚好九岁。”
冯姚看向他凸起的喉结,又看了看他下巴处的胡茬,笑着赞了声:“好手段。”
裴炀笑着叹了声:“唉,想追求荣华富贵,总是要受些常人不能忍受的苦。当年我虽是假扮太监,没有真的挨那一刀,但十一二岁后就会逐渐显出男人的特征,为此我服用了四年的药,直到十六年前将督主扳倒,我才真正的做回了男人。”
他说的轻描淡写,言语间甚至还带着些委屈,但是眼神却掩饰不住的得意,并故意瞟了眼冯姚的裆.部。
冯姚看着他一脸小人得志的模样,反倒不气了。
他冷笑了声,对于裴炀假扮太监的事,并不惊讶,也不好奇,连问都懒得问一句。
已是过去的事了,此时再问没有任何意义,只能怪自己当年太大意了。
当年裴炀进宫时,他一眼就相中了这个秀气灵敏的少年。
因为他从年幼的裴炀身上看到了少年的自己,仿佛一下子就回到了他初进宫的时候。
当时验身的时候,他分明看见裴炀下面没了,伤口都未愈合。
验过身后,他便把裴炀留在了身边,悉心栽培,将其收为干儿子。
却不料,正是那一时的恻隐之心,毁了他的一切。
“你为朱春明做出如此大的牺牲,非但没被封侯拜相,竟然连个锦衣卫统领都没捞到,啧,真是可惜啊。”
裴炀道:“是呀,所以我这不就来投靠督主了。”
“哦?”冯姚轻扯了下唇角,意味深长地笑道,“来投靠本座?”
裴炀眯着眼,一脸奸笑:“在下一直都只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他笑着道,“谁给的好处多,小的就为谁做事,倘若冯门主能给出小人想要的东西,小的愿为门主效犬马之劳。”
冯姚笑着指了指将他围住的月门杀手:“你认为你今天还能活着走出矿山?”
裴炀挑了下眉,笑得一脸欠揍样:“富贵险中求,不试试怎么知道?”
冯姚手一抬,命令道:“别一下打死了,慢慢打。”
裴炀一派轻松道:“台州卫的兵已经把整个栖霞岛包围住,我死了,你们谁也别想从这里出去。而高娘娘的墓,也将会公之于众,至于高娘娘的尸身,若落到了陆沉风手里,啧啧……”
冯姚气得眼睛通红,眼珠子都要突出来了。他左手按住石桌,只听咔擦一声,掌心下的桌面寸寸裂开,随即轰的一声,石桌碎裂,粉末飞扬。
裴炀迅速用袖子挡住脸,好心情地笑出声:“督主的克制力真是大不如从前啊。”
他放下袖子扇着灰尘,一边扇,一边忆往昔。
“想当初,督主可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您一再的教导我们,成大事者不可喜怒无常,十六年未见,现如今督主竟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