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通的琐事,那便不去想。
宗守静不觉得以这个幻象的能力可以对他造成阻碍,既然如此,把她放在那里也没什么。
“就在此处。”
这扇门没有锁,仿佛是天然的一个银色金属块镶嵌在石壁上,纹丝合缝,除了淡淡三条灰线,根本看不出这里原来有道门。
唯一让人意识到这里或许有机关的地方,是门中央位置的一颗奇特兽首,狰狞恶兽张大嘴,獠牙锋锐,大小正好足以让成年人塞手掌进去。
而兽身连接着门,上面镌刻着古旧的刻槽,里面空荡荡的,或许需要什么东西填满。
“用我的血便是了。”
宗守静说道:“我记得当初师尊便是取了我的血,才将这扇门打开,但门后危险,正是进了门之后,才出现死伤。”
他毫不犹豫地将左手放入兽口中。
恶兽狰狞的石头双目仿佛瞬间焕发光彩,在原处咕噜噜地转,并且瞪得更加凸出。
血液源源不断地从宗守静手掌流出,一直持续了两炷香时间,换作其他人,此刻早便因不断大量失血而心生不安,可宗守静依旧纹丝不动。
或许是因为,在他尚且八岁的年幼之龄,便已承受过这样的痛苦。
良久,恶兽满足地收起獠牙,愉悦地打开石门。
伴随着石门移动,全新的宫殿景象在他们面前徐徐展开。
乍一眼望去,人们第一眼看见的定是月色下摇曳的梨花树,它们大片大片的生长,洁白浪漫梨花如雪般簌簌而下,十分浪漫。
可他们没能驻足欣赏这片美景,陡然冒出袭来的恶风,瞬间夺取了宗守静的全部心神。
清枝站在原处,打量着被黑风糊脸的宗守静。
“你要借机杀了他?”五扇门语气含着警告,“我劝你最好不要打草惊蛇,神魂碎片还没有收集完全,你便是夺取了这一片,出去也定会被归墟宗拘押调查,后患无穷。”
“你看我像是那么蠢的人么?”
五扇门哼了一声:“我这魇风也困不了他多久,以宗守静的实力,迟早能脱离出来。”
清枝自然道:“够了,你便按照我说的,不要伤害他,主要围绕他记忆中的缺憾攻击罢了。”
“我都说了,像他这样天才的修士,各个意志千锤百炼,痛苦根本不能击倒他们。”
“时间紧张,没空和你掰开细细解释,按照我说的做便是,有什么疏漏我自己承担。”
说着,清枝便捏出法诀,四下布阵伪装。
“还能腾出手么?帮我把这些做得再真实些。”
“这些到底有什么用……”五扇门纳闷道,“这不是归墟山么?”
“专注精力干活。”
清枝又打碎几颗夜明珠,让光线更暗些。
“不行,还是太亮了……哎哎哎,你快去把月亮关掉,它光线太亮了。”
“你当我是——”五扇门气闷。
然而清枝从怀里掏出一串神魂碎片晃了晃,五扇门便立刻闭上嘴巴,乖乖开始干活。
这能有啥说的呢。
它对仙君忠心耿耿,可惜两千年过去什么都没做成,而这小丫头才几岁,却堪称战绩辉煌。
也罢,都是为了仙君的大业!
五扇门捏着鼻子,憋屈地按照清枝说法开始“装修”。
月亮不是灯,实在没法吹灭。
于是根据清枝的建议,五扇门给月亮染了个色。
少女满意颔首:“可以,血月也挺符合气氛。”
她给自己也换了妆,随后站在宗守静视线死角,静静等待时机到来。
宗守静知道自己被困在了幻境,或者说是梦魇当中。
因为几乎每一次,有关心魔的试炼中,他都是这一幕,反反复复,如影随形。
每一次,他都能成功脱困,并是最快的那人。
然而下次心魔试炼中,他的考验依旧毫无变化。
宗守静知道,这是因为他的心魔从未参透,只不过是他自己实力足够,所以强行破除罢了。
然而心魔始终扎根于他心底,迟早有一天,它会开出妖艳危险的花朵,将他所有理性吞吃殆尽。
或许,便是现在。
宗守静躺在床上,手脚纤细无力,尤其是右臂传来剧痛,仿佛每一寸血肉骨骼都被剁得稀烂,勉强被纱布捆在一起,揉吧揉吧,糊弄出手臂的形状。
这是一副儿童的躯体。
他八岁那年,刚从重伤高烧中清醒。
外间传来师尊和医修沉重的商讨之声。
“这孩子的右手伤到这个程度,经脉受损严重,大概一辈子都无法拿剑,只能转练左手了。”
师尊忧心忡忡:“可全身经脉不能全部打通,便是练会左手剑,日后上限也有限啊。”
医修叹息道:“是在下医术不精。”
“如果您还不精,这天下就没有神医了……唉,都是我的错。”
宗守静一直没有细思师尊的最后一句话,但现在的他清楚了,师尊后悔把他的手放进兽口,更后悔放的是他的右手。
这件事,是他十岁以前挥之不去的阴影。
画面倒转,闪过的是男孩站在长廊下,庭院中的师弟师妹正在早课练剑。
闪过的是寒冬腊月中,他以左手,一遍又一遍的练剑,疼得面色血红,额头尽是冷汗。
闪过的是他拼命扼住挣扎的右臂,任由鬼医祝音剖开血肉,为他逐寸正骨,重新塑造血肉躯体。
轰隆隆的议论声在天边回荡。
“师兄,为什么你只有四根半指头?”
“半根指头像肉虫,噫,好恶心。”
“师兄,你爹娘呢?”
“他没有爹娘啦。”
“……”
重叠的声音往复响起,字句都清晰。
他们说的那些话宗守静听了这么多次,基本都能背下去,语气、内容,他几乎可以原封不动地重复。
这也足可说明,他将这一切记得有多么清晰。
他随手撕碎了袭击的魇魔,准备在这幻境中稍作停留,叫这些人把话说完,再找找有没有勘破心魔的机会。
这心魔总是复发,眼下来看不成气候,可总有哪天会爆发,能尽早解决便尽早解决。
他仔细端详着面前幻境,以灵感不断探寻查看。
就在此时,他忽然被针刺了一般,感到身后传来尖锐的死亡气息。
前面的魇魔只是虚晃一枪,眼前的攻击才是真正杀手!
宗守静反应不及,眼看这针就要戳到他——虽说运起了灵力防护,可这针来势如此诡谲险恶,是否能够尽数挡住还是两说。
就在此时,他眼前白光大作——
清净白光普照,那黑针与魇魔当即烟消云散。
而眼前的幻境也尽数消失,场景扭曲变化,不再是过往记忆重现,而是另一番压抑景象。
血月高悬。
梨花凋敝。
“这是你的内景世界,孩子。”文雅的成熟女性嗓音响起。
那女子背对着他,他看不清她的面容,然而只看背影,也能感觉到,这定然是个极有气质,温柔大方的女性。
宗守静警惕心拉到最大,时刻准备出手。
但他的面容依旧平淡无波,仿佛什么事都不能让他内心出现起伏。
宗守静皱起眉头。
“你是……”
女子转身,她衣着清新淡雅,并无累赘丝带装饰,身量高挑,比宗守静更高些。
可是,宗守静看不清她的面容。
她的脸上带着凤鸟面具,遮住了上半面容,只露出下半张脸。
“阁下何人?”他冷淡质问,灵力蓄势待发。
女人目光地注视着他,语气透出伤感欣慰。
她开口:
“我儿,为娘见你这般成熟强大,心里便算放心了。”
儿呀。
儿??
宗守静冷淡平静的面容瞬间绷不住了,他以为这女子是什么潜伏跟来的妖魔,以为或许是这试炼中又一个障碍,甚至可能是魔道势力错误揣度他的喜好,派来引诱他的人物。
唯一没想到,此人竟然,这女子居然是——
“我没有爹娘,乃是师尊捡上山的孤儿。”
“你若没有爹娘,又非精怪,那是谁将你生出来的?”
女子依旧温温柔柔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一道留在你心中的残念,力量有限,只能现身一次,所以只有在你内心面对极其困厄,譬如说方才的心魔时,才能出现保护你。”
清枝伤感地望着他:“娘亲很想念你,但机会极其珍贵,只能在此现身……你会怨娘亲么?”
“……那我爹呢?”宗守静还算冷静的询问。
“他也留了一道灵力在你心中,下次你濒临绝境时,他或许会在现世守护你。”
对此清枝十分娴熟,自然地又给自己铺垫了一个马甲。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眼下。
“此处是你心相内景,你没有自我观想过么,我儿,你的内景已然破败到如此地步,却还不知保护自己。”
她嗔怪道:“那里根本不是什么美好行宫,你居然都看不出来?”
“如果没有娘亲,你便准备这样走进去么?”
第72章 赏月
◎她找到和大魔头有关的记忆碎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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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守静这个人哪都好, 就是脑子不太聪明。
以前清枝以为,这是因为他的实力足够强,无需动脑, 而他的性格又比祁扶玉更加简单直白,也从不思考那些弯弯绕绕,所以有望月作为他的外置大脑便足够。
但现在她有了另一种推测, 就是不排除宗守静当年高烧把脑瓜烧懵了的可能。
清枝本以为, 作为顶级宗门的首席弟子,忽悠他所需成本比其他人要高, 甚至都做好与生死边缘打交道的心理准备。
然而此刻观察小道士表情……她觉得这小子似乎信了大半,只是勉强在理智边缘悬崖勒马罢了。
“怎么会……我娘亲在我出生时便死了……”宗守静喃喃道。
可以, 有疑问就好,最怕你没反应。
“这只是你师尊告诉你的话。”她伤感地说道, “你当真相信,一个随便什么出身的乡野孤儿,都能有你这样的天赋?”
宗守静说道:“祁扶玉便是如此。”
清枝对答如流:“你知道祁扶玉的血脉后裔是什么血统么?”
宗守静面露疑惑。
“他自称平民出身, 实则有龙虺血脉, 你的同伴清枝,同样是龙虺后裔, 祖上与祁扶玉可以说是同族。”
少年瞳孔地震。
清枝居然是龙女?虽然从她的修为能看出来,这血脉必然淡到了相当程度, 然而这种同灵力沾边的东西, 纯净程度只关系带来的增幅多少, 只要沾边, 就定然是天大的好处。
“这怎么可能!”
清枝不慌不忙。
这种信息她怎么可能突然丢出来, 自然是早有铺垫。
“此事你询问你的挚友云归意便是, 他早便知道清枝的身份, 否则怎么可能对她如此。”
“挚友?云归意和我……”
“就是挚友。”女子脸上忧伤消散,忍俊不禁,称得上亲切地促狭开口,“守静你自幼恪守规矩,交往友人不多,所以心存疑惑,但娘亲在你内景中可是看的清清楚楚。”
“怎么会?”宗守静回忆起自己平日和云归意的相处,心中百般疑惑。
他确实交际不多,却也读过书,知道书中描述的挚友乃是高山流水般的知己。
他和云归意也能算如此么?
至此,话题主动权尽数掌握在清枝手中。
她以一个母亲的口吻,欣慰地、仔细地传授儿子交往之道。
说实话这还真算不上忽悠。
她觉得云归意和宗守静的关系确实不错,虽说云归意总是副嫉恨讨厌宗守静的样子。可世界上,有多少人,会把讨厌嫉恨另一个人摆在脸上?
通常都是在心底扎小人,在背后悄悄使坏。
真正行动起来时,你看云归意行动便能知道——整个宗门里,他真正信任的人就数宗守静。
在她的分析开导下,宗守静终于相信,自己的挚友乃是云归意。
“原来如此,那我对待挚友,似乎过于严苛了。”
“平日是要和朋友好好相处,你朋友不多,遇到难能可贵的这么一个,更要格外注意才是。”
“嗯。”
一声答应后,气氛短暂冷场,与方才谆谆教诲的热火朝天形成鲜明对比。
人后知后觉地体会到,原来这不是什么母慈子孝的闲谈时刻,而是危机四伏的试炼当中。
他们也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母子,而是半道冒出来——
“我以前也遇到过许多次致命危机,为什么从不见你?”
这便说到关键了。
清枝其实也担心这么没完没了的聊过往,她对宗守静过去所知不多,单纯聊童年很快就会露馅。
但这个问题嘛。
女子叹口气:“是娘亲没用……因为你这段时间才遇到清枝。当初我难产,你爹将我残余灵力勉强封印在你体内,之后我便昏昏沉沉,后面更是几乎濒临消散。”
“正因如此,我才格外确定清枝的血脉,”
说到这里,宗守静终于明白。
“这种血脉对你有助力,所以你才凭依到清枝身上,来到我的心相中?”
清枝否认。
“不,我并没有凭依在她身上。”
“我始终在你心相内沉眠,本已灵力耗尽,即将消散。只是我与这姑娘祖上乃是同族,所以她的气息又将我勉强唤醒,这才能够与你相见。”
宗守静很快领悟道:“……我和清枝乃是远方亲缘?”
“没错,你与清枝乃是同族,虽然血脉已经极为稀薄,但你也是神龙后裔。”
开玩笑,没点保障清枝哪敢就这么丢出自己是祁扶玉远房血脉的设定。
如果大剌剌说出来,固然能够说服宗守静,但出去后只要宗守静上报,就一定会被调查拘禁一条龙。
唯有把宗守静也拉上船,并悄悄模糊重点,将抬高地位后的云归意作为人证,这才能使一切都自洽合理,绝无纰漏。
毕竟你唯一的挚友——望月和他的关系很显然已经超过挚友的范畴,你的挚友都这么说了,你还不认可么?
宗守静平淡冷静的表情再难维持。
他罕少露出这样沉吟的表情,说不准是从不动脑,还是喜怒不形于色。
现在这般表情,说明事情确实大发,远远超出他的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