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不会出现另一个和玄苍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即便他的魂魄干净得没有一丝异常,即便他现在只是凡人,什么记忆都没有,他也不会是别人。
这些念头在脑中闪过的时候,宿月觉得自己这些年确实有了不小的长进,她竟然能冷静地站在这里思考,而不是冲过去扇他两巴掌。
那个人缓步行至宿月面前,目光自上而下,从她身上拂过,既不冒犯也不轻佻,可宿月仍旧觉得皮肉像是被针扎过一样。
他朝她伸出手,红色的细线仍旧勾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上,下面连接着的许愿签随风轻摇。
宿月已经不想要那个许愿签了,对方却固执地不肯收手。两人静默着僵持了一会儿,她终于先妥协了。
她捏住许愿签,往上抬了抬,勾在他指节上的红线圈就松开了,就在线圈即将脱开的时候,他突然再次勾起食指,又将线圈勾了回来。
宿月蹙起眉头,下意识地抬起头。
那人正微微低着头,眼中满是兴味地看着她。
两人身侧的那棵高大的金钱树上,飘下几片落叶。
“你……”
他似乎想要说什么,只是话还没出口,就被匆匆赶来的主持,以及跟在主持身后的徐空打断了。
徐空在看清宿月身边站着的男人时面色微变,先主持一步上前行大礼:“徐空拜见明亲王。”
宿月略思索了一下,终于想了起来,明亲王,被老皇帝请进京城的三位待选皇位继承人之一。
只是这个人在她的因果推演中并不存在,也就是说如果一切正常,皇位必然与他无关,他会很快离开京城,和这辈子的徐空毫无牵扯。
本该是这样的。
宿月按下心中那一丝不安,总觉得事情会脱离掌控。
那天在安若寺和明亲王短暂的相见并没有让徐空觉察出异常,他父亲还在的时候,国公府和明亲王府没有私下走动过,现如今他区区四品将军,想来更不可能再有什么交集。
他是这么想的,事情却不是这么发展的。
徐空一直觉得,自己的前半生已经足够跌宕起伏,家破人亡他都能活着爬回京城,再没什么能震惊到他了。
直到明亲王府的人带着聘礼登门,说明亲王对他义姐一见倾心,愿求娶为亲王妃。
有那么一瞬间,徐空想去把躺在祖坟里的亲爹摇起来问问该怎么办?
最终,徐空非常没有待客之道的让管家把人拦在门口,他去找宿月。
正在用早饭的宿月表现得十分冷静,只对徐空说了一句话:“承蒙厚爱,不嫁。”
人被支走后,宿月深吸了口气,最终忍无可忍将手中筷子拍到了桌子上。
这世上一定没人比她更倒霉,死掉的前夫接连诈尸两次!他不但诈尸,还给她搞事。
她很确定,明亲王没有玄苍的记忆,他的魂魄或许和玄苍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他确实只是一个凡人。
所以他为什么会来招惹自己?
没人知道原因,徐国公不在了,徐家早就已经从京城的权力中心除名,就算明亲王不自量力地想要争皇位,也不该选那么一个联姻对象。
不只是徐空,很多家族在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都觉得明亲王走了一招昏棋。
当然,还有一部分人却觉得明亲王是故意用这种方式来表明他不想争皇位的态度。
无论如何,这件事都把宿月推到了京城众多权贵的视线中。
关于她的流言蜚语不少,甚至有说她擅妖媚之术,先是迷惑了徐国公的小儿子,再是明亲王,传着传着消息就进了太后的耳中。
太后是虔诚的佛教信徒,每逢生辰都要亲自去安佛寺敬香,若是有幸能得太后钦点随行,便是天大的恩典。
如今,这恩典不知怎地就落在了徐家,太后非但要徐空随行护卫,还点名要他带上家中女眷。
太后能毫不顾忌叶、徐两家婚约而为叶家和自己母族小辈赐婚,可见并不是个守礼之人,也非良善之辈,此次怕是来者不善。
但没人能违抗太后的命令。
太后生辰当日,凤辇自皇宫中驶出,往年的随行者都是各权贵世家的嫡公子和小姐们,今年也不例外,但又多了几人。
三位亲王以及他们家中女眷也在随行之列。
徐家的马车在众多奢华的车架中毫不显眼,又位于车队最末,宿月还以为她能安稳地度过这一程,却在行至半路的时候,马车被拦住了。
挡在前面的是叶太傅家的马车。
宿月将窗帘掀开一角,见叶家小姐推开阻拦的丫鬟径直朝她这边走过来。
她很久都没有见过若叶了,比起狼狈不堪的墟空,若叶意外的很好。
两人同时陷入轮回,一人却毫发无伤,这当然不可能是运气好。
在那种情况下,墟空大概是用尽全力护住了她。
她想,就算深陷轮回,若叶也不会后悔当初的选择。
叶小姐并没能走到徐家的马车前就被拦住了,出来阻拦她的除了随行的丫鬟嬷嬷,还有闻讯赶过来的徐空。
自两年前分别后,这是两人第一次再见。
叶若其实并不想让自己看起来那么狼狈,但是她没别的办法。
爹娘不允许她再和徐空见面,却偏偏又让丫鬟告诉她,徐空在退亲后迎了一名女子进家门,据说那女子的父亲还是他的救命恩人。
所有人都在告诉她,要为家族着想,徐空根本不值得。
不管值不值得,她也要听徐空亲口对她说。
她不再朝徐家的马车走,身旁阻拦她的丫鬟嬷嬷稍微放松了些,却又警惕地盯着出现在这里的徐空,生怕两人再有牵扯。
自家小姐可是和太后母族有婚约,要是出了差错她们都难逃一死。
索性叶若并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她只是转身面向徐空,直接了当地问:“马车里的人和你是什么关系?”
徐空微怔了一下,答道:“是我义姐。”
“以后呢?”
“以后也是。”
听到他的答案,叶若笑了一下:“那我……”
她的话还没问完,不知谁喊了一声:“承恩侯世子。”
承恩侯世子驱马停在两人中间,看都没看徐空一眼,只问叶若:“这是怎么了,都聚在这儿?”
叶若脸上浅淡的笑意散去,一旁的老嬷嬷赶忙打圆场:“马车颠簸,小姐想下来歇歇,不巧遇到了徐将军。”
承恩侯世子嗤笑一声:“那确实不巧,徐将军以后还是少往女眷多的地方去才是。”
说罢,他瞟了眼毫无动静的徐家马车,意有所指道:“听闻徐将军好事将近,恭喜了。”
不等徐空反驳,他又语气强硬地对叶若道:“走吧,我送你回马车上。”
叶若僵硬地被丫鬟扶着往回走,承恩侯世子也跟了上去,徐空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缰绳死死勒住掌心。
很快,叶家的马车在承恩侯世子的护送下继续向前,宿月掀开帘子对外面的徐空招招手。
徐空肉眼可见的情绪低落,宿月暗暗叹息,这大概就是古佛想要达成的目的。
让徐空套上凡人的枷锁,一次次感受无力与绝望,将他重视的一切夺走,循环往复。他最终或许会“醒悟”,又或许会一直沉沦至死。
徐空策马上前,宿月探头左右看了看,见周围再无旁人,才开口:“那位就是你原来的未婚妻吧?”
“嗯。”徐空并不想和宿月说起这个话题,反应很是冷淡。
宿月却没有给他退缩的机会,说道:“我想她家里应该不会再一次让她悔婚嫁给你,你没想过用些别的办法吗?”
徐空现在已经有些习惯这位义姐与众不同的想法了,听到她的话竟然丝毫不觉得意外。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摇头:“没有那么简单,如果阿若名节有失,叶太傅恐怕会直接让她病逝。”
世家大族的女儿,如果不能为家族带来利益,那就会被家族毫不犹豫地舍弃,叶家就是如此。
叶家为了攀附太后,或者说为了攀附太后即将扶持的未来新君,是铁了心的要将叶家女嫁入承恩侯府。
这个时候,但凡有半点差错,叶太傅都会使出雷霆手段。
宿月只是不够了解凡间王朝,却并非懵懂无知,仙界不也是如此错综复杂,只要有人的地方,人性从来都不会变。
原本只是两家婚事,现在却关系到争权夺利,偏偏徐空背后已无家族支持,他已经被排挤出了权贵的圈子。
“既然不能走小道,想必只能从根源上解决问题了。”
“什么?”徐空有些不懂她所谓的根源。
宿月笑了下,没有再说下去。
当你能够掌控力量和权利的时候,你才能够制定规则,不再受人摆弄。
哪怕那些东西并不会让你更开心,你也要得到它们。
宿月就是这样一路走过来的,但她想,自小接受忠君爱国的教育,一直到生命结束,都还在保家卫国的徐空恐怕并不能接受她的想法。
贸然开口,只会让两人不算亲密的关系出现裂痕,她需要时间慢慢改变他。
或许不能说改变他,而是让他挣脱世俗套在他身上的那层枷锁。真正的墟空,原本就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
第139章
幸好徐空不知道宿月在想什么, 两人才能相安无事到安佛寺。
安佛寺是先皇为太后扩建的,寺庙修建得宏伟壮观,主持携僧众早已在庙门外等候迎接凤辇。
太后下了凤辇, 由三位亲王及其家眷一起陪着她去佛前进第一炷香,其余人只能在外等候。
宿月依旧站在人群最末,连太后背影都看不到。
太后进香之后,有随侍宫女走出, 请了几位贵女进去陪太后听主持讲经,叶若也是其中之一。
其余人看着几位被请进去的贵女, 面上难掩艳羡之色。
那宫女进去没多久,不知为何又走了出来, 目光扫视一圈, 最后来到宿月面前, 开口道:“顾姑娘, 太后请你也进去一同听经。”
宿月感受到周遭传来的或惊异或不善的目光, 温顺地朝那宫女颔首,随她一起进殿。
殿内主持已经开始讲经,太后坐在最前面的蒲团上, 手中拿着一串佛珠, 听得十分认真。
宿月的到来惊动了几位看似正在认真听经的小姐, 她们似乎对她这张陌生的面孔很是好奇,只有叶若, 看向宿月的目光带着几分担忧。
她方才听到了太后的吩咐,知道眼前的女子就是徐空的义姐。
宿月看向叶若,朝她笑了笑。
主持一卷经书讲完, 用了不到半个时辰,他和太后行礼后先行离开, 太后则被身边伺候的宫女与两位亲王妃扶着起身。
其余人等,依旧跪坐在蒲团上,在太后经过的时候便磕头行礼。
只有宿月,动作比别人慢,太后走到跟前,她的脖子都没弯下去。
太后在她旁边停了下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宿月,旁若无人地问身边的宫女:“她是哪个?”
“禀太后娘娘,这位就是徐将军府上的顾姑娘。”
“是么。抬头,让哀家看看。”
宿月抬起头,眼睛微垂,并不直视太后。
太后打量了她一番:“哀家听闻,你父亲曾救过徐将军的命?”
“是。”
“你如今住在徐将军府上?”
“徐将军念及家父往日恩情,给了民女一处栖身之所。”
宿月话音才落,太后左侧那位年轻贵妇捂嘴轻笑了一声,说道:“皇祖母,这倒也算上一桩佳话了。”
说话的是睿亲王妃,她出自太后母族旁支,因着这层关系,三位亲王中,太后最看重的就是睿亲王。
太后嗯了一声:“也算登对,不若哀家给你二人赐婚,也算是全了你们的情谊。”
她看似在询问宿月,话里话外却都是命令的意味。
所有人都在看宿月,睿亲王妃扫了一眼不远处低垂着头的叶若,勾起唇。
她只是动动嘴就拔掉了了承恩侯世子和叶太傅心里的刺,换来他们对王爷的鼎力相助,不亏。
太后金口玉言,她的话既然说出口,自然是尘埃落定。
谁也没想到,一直沉默着的宿月突然开口了:“还请太后收回成命,民女已与徐将军结拜,认他为义弟,若是成婚,有悖人伦。”
“哦?这么说,你要违抗哀家?”
“还望太后恕罪。”
“你拒了哀家的赐婚,究竟是怕乱了人伦,还是说你想嫁的是明亲王?”拐弯抹角半天,终于说到了重点。
“民女不敢高攀。”
“不敢最好。”太后丝毫不打算给宿月留脸面,她的每一个眼神都在表现出对宿月的鄙夷与厌恶,“记住你的身份,若是让哀家再听到你攀扯明亲王,就不会像今天这般宽容了。”
“皇祖母快别生气了,她出身卑贱,哪里知晓您的良苦用心。”睿亲王妃赶忙劝说,还不忘贬低宿月。
“罢了,你也别出去碍眼了,留在这里自省吧。”对宿月说完这句话后,一行人簇拥着太后离开。
太后不允许她离开,宿月就只能呆在空荡荡的大殿里。
她毕竟不是十几岁的闺阁女子,不至于因为太后几句话就觉得没了活路,但换成其他人,可就不好说了。
这是来自皇权的,张狂的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