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 命不久矣,悔之晚矣。
听说老师当年便说过,父皇身体虽然病弱,却也并非无法活到岁终。
可人都是贪心的,能够好好的活着,活得更久,谁愿意小心翼翼地活着呢。
等到两人说完了,长宁才弄出些许声响,让寝宫中的两人注意到自己。
见到越发沉稳的女儿,皇帝多少有些欣慰,又想到自己恐怕大限将至,脸色露出几分灰败,也没了兴致多说。
只与女儿随意说了两句话,便让他们离开了。
走出了父皇的寝宫,长宁脚步停下,转头看向身旁面色始终淡然的墟空,说道:“老师,您是要离开了吗?”
墟空望向她,她双眸清澈如镜,像是能映衬出人心一般。
墟空略一颔首:“圣主祸乱凡间,需得将他抓回受罚。”
抓回?长宁反复回味这个词,有些话,无需问出口,她已经能够猜到。
老师这般手段,以一人之力能助朝廷抵御圣教,想必来历非凡。
圣教的阴谋被粉碎,一切秩序恢复,剩下的不再需要仙家手段,只需要一位明君来安抚天下,他自然不会一直留下来,离开,也是迟早的事。
那日,老师在宴会之前与她说的话,想来是早有打算。
长宁心中生出一丝怅然,这两日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再也没办法像以前一样,哪怕在他面前耍赖,也要求着他留下来。
她知道自己背负的是什么,将来会面对什么。就算把老师困在这里,又能怎么样呢?
“愿老师早日抓到圣主,也为天下百姓出口气。”
“会的。”
一贯吵吵闹闹的学生,突然变得沉默,墟空以为她会说些什么,但是最后,长宁什么都没说。
她陪着他从皇帝寝宫一直走到宫门口,站在宫门内,静静地望着他。
墟空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出了长宁的视线。
墟空自那日离开后,再没有回来过。
短短几月时间,上京似乎有了不小的变化。皇帝缠绵病榻,长宁公主监国,这位公主倒也不愧是国师教出来的学生,初时还被百官压制,渐渐的便与他们平分秋色。
再加上着实颁布了几个对百姓有利的政令,却也没引起勋贵不满,使得她在民间声望提升许多。
宿月偶尔出没京中茶楼酒肆,听到人议论长宁公主,与她初监国时,已是截然不同的说法了。
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可她至今仍然不清楚,帝尊带她来这里,究竟是为什么?
不是为了为恶的圣教,也不是为了抓那个所谓的魔族,更不可能是专门为了让她见一见前夫的尸身,她已经想不出更多的缘由了。
这一日,长宁下朝后,带着身旁女官一同前往父皇寝宫。
到了门外,却见有几名看起来有些陌生的宫女在宫外候着。
见她走近,那几名宫女赶忙磕头行礼:“奴婢见过公主。”
“你们是哪个宫的,来这里做什么?”
“奴婢是随着皇后娘娘一起来的。”为首的大宫女口齿清晰地回答道。
长宁眉头不自觉皱了皱,父皇生病后,她一直将注意力放在前朝,倒是很久没注意后宫。
不过听父皇身边的太监说,这些位妃嫔们一直很安分,她们会轮流照顾父皇,倒是皇后,从未听他提起过。
长宁对皇后印象不好,不止是因为她占了自己母后的位置,更是因为她觉得这位皇后心思歹毒,仗着父皇宠爱,在宫中肆无忌惮。
还有父皇在与圣教和谈之前,突然转变态度,不但重新宠幸起已经被冷落的皇后,还对圣教百般推崇,她一直觉得这事与皇后脱不开关系。
只是如今,父皇病重,她不可能越过父皇去查皇后,只能暂时压下。
长宁挥退宫女,带着女官进入了皇帝寝宫。
皇帝用过药,正在昏睡。
比之几月前,皇帝的头发已经花白大半,人也瘦的脱了相,现在不过是用贵重的药材吊着命,整日清醒的时间不过一二时辰。
皇后还是如往常一般,一身极其艳丽的裙裳,她坐在龙床旁的矮凳上,看着床上躺着的苍老的男人,脸上不见难过之色,有的只是漠然。
只有在长宁进来的时候,她眼睛才亮了起来。
皇后似乎见到了什么美景一样,微微眯了眯一双美目,这成片的氤氲紫气,整个皇朝的国运,都集中在这位帝姬身上了。
果然是被佛子偏爱的人,哪怕这位小公主蠢笨如猪,如此多的国运,也足够她安稳坐上皇位度过这一世了。
她最讨厌的,就是这种只凭运气,便能坐享其成的人。
墟空坏了她的好事,她必须要还对方一个深刻的教训。
深夜,沉睡中的皇帝突然醒了过来。
周遭什么声音都听不见,眼前也是一片黑暗。
突然,有人拨开了黑暗,朝他走了过来。
那是名美艳的女子,皇帝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自己的继后。
“你……怎么来了?”皇帝有些艰难地开口问她。
皇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红唇微微扬起:“来送你最后一程。”
皇帝陡然睁大眼睛,似乎有看不见的东西,捂住了他的口鼻,任由他如何挣扎都无力挣脱。
就在他耗尽了所有力气,已然濒临死亡之际,听到了那女人缥缈的声音:“放心,你我夫妻一场,我会将你女儿送下来陪你。”
黑雾散去,守夜的小太监揉了揉迷糊的眼睛,小心地朝龙床上看了一眼,却见皇帝瞪着眼睛,已然气绝。
夜半,丧钟九响,帝崩。
宿月被钟声惊醒,醒来时,心头沉甸甸的,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她睡不着,便下床推开了窗户。
窗外一片寂静,今夜无月,连星斗似乎都隐匿了起来。
仰头看了会儿天,她才后知后觉的想到,是帝尊封印了此方天地,所以才看不见星星。
距离半年之期不远了,也不知道墟空有没有抓到圣主?
此时,与上京远隔万里的墟空终于找到了躲藏在南疆地界的墟净。
墟净被他追得紧,身上的伤仍未好利索,断掉的双臂已然长出了新的,却像是野兽的爪子,泛着漆黑的幽光。
这是魔族一贯喜好的形象。
既已被揭破,他也不在乎自己肉身是什么模样了。
墟净双手成爪,满脸狰狞地盯着眼前依然一副风轻云淡模样的墟空,用嘶哑的声音说:“墟空,你就是个虚伪的小人,所有人都被你骗了!就是因为你的存在,我才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墟空淡淡地问:“师兄指的是什么?是你我二人一同入佛寺,我引动了古佛之力,成为佛子,你只是普通僧人?亦或是你我二人一同前往净海归墟,你被引入魔道,而我成了伏魔之人?”
“是你,这些都是你的阴谋!”墟净疯狂怒吼。
墟空似无奈地叹息一声:“师兄,你不曾被放在我眼中,是你把心魔放在了自己心里。”
墟净在净海归墟之中被引诱入魔,暗中残杀佛寺数十位师兄弟,当墟空发现时,他已经逃走。
墟空一路追着他来到这里,如今他非但没有反省,反而将所有的错都归结在墟空身上。
墟净被他的话刺激的双目赤红,疯狂朝他攻来,墟空身上佛光荡开,挡下了墟净的攻击。
墟空双手合十,口中飞快诵念佛经,他周身金光大盛,一朵朵金色莲花从他口中飘出,连成一排,将墟净死死困住。
“舌灿莲花!不可能,你是怎么学会的?”
墟空面色淡然:“听古佛讲经,听听就会了。”
对墟净这种佛修来说,这种话大概是对他最大的侮辱。
一朵朵莲花虚影将墟净困在一方天地,使他无法挣脱,眼见墟空越走越近,墟净突然不再挣扎,他浑身肌肉贲张,紫黑色的血管如蚯蚓一样盘在上面。
墟空停下脚步,对他道:“师兄,回头是岸,现在与我回佛界赎罪,还来得及。”
“赎罪?”墟净冷笑,“所谓的赎罪,就是将人封印在净海归墟,整日听你们念经吗?那我宁愿入魔!”
“魔修未必不好,只是师兄你,已经失去自我。”
墟净死死瞪着他,咬牙切齿道:“墟空,别以为你赢了,从你离开上京的那一刻起,你就输了。”
墟空心中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墟净哈哈大笑:“你是不是很疑惑,我明明吸收了一百多年的魔气,为什么修为根本没有提升?当然是因为,想要吸收这股魔气,需要国运镇压啊!”
他的话说完,墟空心下一沉,还未来得及制止对方,墟净的身体已然在他面前炸成了碎片,庞大的冲击力炸开了莲花结界,将墟空炸出很远。
墟净的身体粉碎后,他这一百多年从圣尸中好容易吸取的魔气却并未散去,它们凝聚在一起,盘旋了一圈,被突然飘来的一阵黑雾笼罩,随着黑雾一同消失不见了。
墟空捂着胸口站起身,嘴角溢出一丝血。
此时,他的脑中反复回荡着墟净的话,吸收魔气需要国运镇压。
墟净之所以跑这么远,只是为了引他离开上京,离开长宁身边!
而暗中帮助墟净的那魔族,很可能还在上京,马上就要对长宁出手。
能够接连两次从他手中劫走墟净,那名魔族修为只会比他更高,很可能是魔族的某位魔尊。
墟空无心去猜测究竟是那位魔尊,他想要立即返回上京,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哪怕国运已经转移,但帝王身死,必然会牵动国运,此时就是国运最弱之时,也最容易被人趁虚而入。
突然接到父皇驾崩消息的长宁,只觉得心口一疼,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本该凝聚在她身上护卫她的国运紫气,拼命朝她额头钻去。
她的额心处像是一个漏斗,连接着黑洞,国运从这里一点点被吞噬。
在皇后宫中,皇后端坐在镜前,她额心处画了一朵红梅,颜色艳丽的仿佛是人血。
从镜子里看到紫气从自己身上慢慢逸散出来,她嘴角勾起一抹笑。
国运到手了,墟净收集了百来年的魔气也尽数归她,今夜她便可以离开这方逼仄的小世界了。
至于失去国运之后的国家,以及长宁公主会怎么样?与她何干?她最大的仁慈,就是送长宁与她父皇一起去投胎。
皇后打扮结束,孤身一人走向御书房。
长宁昏迷在这里,外面的守卫与太监,在她施法的时候,都已经失去了意识。
皇后蹲下身,看着容貌尚有些稚嫩的长宁公主,没了国运加持,也不过是个黄毛丫头。
如今,长宁身上的国运已经被她彻底吸走,她也就没用了。
皇后用手指点在了她眉心处,轻声说:“怪只怪你命不好,谁让本尊急需提升修为,这个界又恰好有本尊需要的魔气呢。”
哪怕得到魔气的过程复杂了些,并且还杀了一个好容易迷惑来的下属,这也是值得的。
那可是被稀释过的可以吸收的混沌魔气,除了上古时代,哪有魔族会有她这种好运气!
皇后一边消化着刚刚得到的,庞大的力量,一边微笑着,看着她的“继女”咽下最后一口气。
在长宁公主的呼吸停止的同一时间,原本正打算关窗的宿月身子猛地一僵。
她转过头,看向皇宫的方向。
她感觉到了一股让人战栗的魔气即将冲破帝尊布下的封印,而在魔气的掩盖之下,那股熟悉的气息,依然让宿月第一时间感觉到了。
若叶的气息,夹在在庞大的魔气之中,虽然渺小,但她绝对没有认错!
若叶在皇宫?
不,这个不重要,只有在她被人强行点破肉身的情况下,才会出现仙气逸散的情况。
就在刚刚,若叶在凡间的肉身,被人杀了?
有那么一瞬间,宿月想过现在冲进皇宫,但是理智让她停下了脚步。
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如果连她都能感觉到若叶的气息,帝尊会感觉不到吗?
他带自己来凡间,究竟是为了什么?
宿月呆立了很久,最终走出屋子,没有出国师府,而是去了帝尊的院子。
宿月推门而入的时候,屋子里一片漆黑,帝尊站在窗边,手旁摆着一盆刚刚谢了的昙花。
他似乎在赏花,又像是在看窗外夜景。
而事实上,他只是在欣赏,有人费尽心思争夺他遗留在凡间的丝丝缕缕魔气而已。
当人活得太久,总要给自己找些乐子。就像是在喂蚂蚁,大一点的蚂蚁从小蚂蚁身上抢到了你扔下的糖块,看久了,还是很有趣味的。
在宿月闯入之后,一切被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