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不以为意:“嗐,男子年龄到了嘛。”
这小子,平日跟个生牛犊子似的勇猛,浑身力气用不完一样。
竟还需要补了?
沈辜把那株仙灵脾扔回竹篓,继而搀着瞎子回到他家。
瞎子家离学堂只有一户距离,两间茅草屋用大片木栅栏围住,推开栅栏门,入眼一条白石小路,夹道有红花绿植,指向中间茅草屋的大门。
刚带瞎子进院,就有个老妇人眼喷怒火地迎出来,掐腰大喊:“你个死瞎子,叫你采药采到现在?饭都不吃了是吧!赶快...”
“额,相公,这是谁啊?”
见到沈辜这个生人,老妇人脸色眨眼间变了,从只凶巴巴的老虎柔和成喵喵叫的小猫。
“阿茵呐,这是沈辜,村口迟先生的学生。”瞎子讪笑,“我倒想快点回家,可下山时候滑倒了,腿都断了呢。”
他顶着皱巴巴的树皮脸,瘪了瘪嘴,竟当外人面对夫人撒娇卖痴起来。
妇人先是心疼,后又看见他这副面孔,尴尬地走下,从沈辜手里接过瞎子。
她好像也通医术,低眉看了眼瞎子的腿,就知道处理得很好。
因为了解自家相公是最怕疼的人,摔腿的时候肯定都不敢自己接骨,故而猜到是沈辜帮的忙,连忙笑开花:“多谢你啊孩子,要没你,瞎子还不准要死在山上呢。”
冬日上山者本就少,若没沈辜,瞎子可能就得爬着下山,还不定遇到什么危险。
妇人这么说,也是没错。
“举手之劳而已,还没见过您老人家。”面对老妇人,沈辜温雅起来,拱手做了揖。
“不用不用,赶快起来吧。”
妇人招呼她:“进屋一起吃饭吧,也好感谢你。”
沈辜没推辞:“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待到进屋,就发现里面满飘药香,各种罐子油纸,里面包的是各样的药草。
瞎子家吃饭的地方就在这堆药草里,随意摆放的一个桌子,没有凳子,只能弯腰夹菜,站着端碗。
“...这,招待不周,孩子你也别见怪啊。”
妇人把瞎子扶坐到地上,而后出去,到另一间小屋端来一叠小菜和大盆清水面。
她先给沈辜盛了一大碗,再递给瞎子和自己一碗面。
柿子在院外,用另外的碗吃饭。
举着筷子,沈辜吸溜进一大口面,嚼完咽下后,弯眸称赞道:“真是巧,小辈别的不爱,素来就好这口清面。别提您这手好厨艺,让人想日日都来家里吃饭。”
老妇人咧嘴一笑,“真的吗?好吃多吃哦,我这还有。”
“有这么好吃吗?”瞎子将信将疑,嗦了口面,却发现还是淡得像白水,当下明白是沈辜在讨巧,翻翻眼,默不作声地吃完了。
饭毕,沈辜就要告辞。
老妇人再三挽留,她依旧要辞去。
瞎子忽地拄拐出来喊道:“欸,小子,我看你有些聪明,拜我作师父,我教你行医怎么样?”
“嗯?”
他来教?可他看起来并不厉害,甚至连简单的断骨都要别人来接。
沈辜转身想要拒绝。
没等她开口,瞎子又道:“我师从张德张神医,你别以为我是个瞎的没用,手上功夫还是练到火候的。”
“老...人家,”注意到妇人还在,沈辜转口改了称呼,道:“若真如您所说,您是神医之徒,怎么还会到小刘村这里来呢?”
据她所了解,张德只收过两位弟子,都是一等一的圣手,若是真被她在这遇见了,就好比听到李持慎放弃掌权般,难以置信。
“小儿当道的朝廷,我何必效忠呢?”瞎子杵了杵妇人,让她开口。
妇人便道:“相信阿婆,我相公还真是张公弟子。我是他师妹。”
“啊?”沈辜怔在原地。
瞎子:“我师兄妹二人本来是准备晚年无名,少些清静的。只是我近日总能见到你在山上练武,拳脚不凡,是可堪造化之才。”
“你救了我一条命,我如今教你手好医术,日后待你受伤,自己治治,保条小命。算是小老儿向你报恩。”
这天降良缘...沈辜眉峰皱起。
难道是身份暴露了,但转念一想,又不可能。
镇国将军沈辜的尸首都应该被遗弃在北疆了,世人从此不会记得她,瞎子和老妇人是从未见过她的。
所以在这,不可能有人知道此沈辜就是彼沈辜。
若无身份之忧,而真能拜两位圣手为师,识些药毒,那报仇路途,必是更顺遂的。
她沉吟一番,不再犹豫。
结结实实地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头:“师父在上。”
瞎子满意地笑了,他叫沈辜过去。
她过去后,怀中被放进个竹篓子。
“师父?”
“乖徒儿,给为师把这些药草送到王家去。赶明儿再摘满仙灵脾送回来。”
想到王苌那小子,沈辜嘴角微抽:“...是。”
*
找到王家时,已是傍晚,大门没关,沈辜进屋喊了几声王老爹,却没人回应。
只是桌上摆着碗茶,里面煮的正是仙灵脾。
她很难由此猜想,到底是谁喝得这碗...茶。
王老爹看起来四十五六岁了,王苌也算他老来得子,可他娘子早几年死了,如今再补,也无处可用。
只能是王苌喝的。
回想下,王苌过了冬已十六。
体格那般高壮,啧,还真不好说。
沈辜又喊了几声,忽然听到更里面的屋子有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响。
也终于有昏黄的烛火亮起来,透过窗纸照着的影子,与王苌身形无异。
她抬头望天,也没到入睡的时间呢,王苌怎么这么早上塌?
把草药从竹篓子里抱起来,沈辜走到那屋的窗下,道:“王苌,瞎子叫我给你家送仙灵脾。”
“放在外面就好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王苌的嗓音很低沉,又夹带几缕颤抖。
沈辜耸肩,“行。对了,王老爹呢,我想和他商量着搭车进县里的事情呢!”
“我,我爹去刘大伯家吃饭了,我知道你的事情了,赶快走吧,我会告诉他的。”
“哦,”沈辜好像猜出来他在里屋干什么事情了,这事在军营里司空见惯,她皱眉微微劝了句:“你节制点吧。虽然是年纪到了,但年龄毕竟还小呢。”
“...你个毛都没长齐的知道什么!”王苌近乎低吼出声。
“嘿,好歹我也是你武师傅。”她驳斥回去。
“要不是怕你耽误练功,我懒得管。”
她现在面善,心还是硬的。
王苌若不是她定下的兵,便是被小山村绑死,她都不会多看一眼。
沈辜拎起柿子,把它放进篓子里,背着走出去了。
“沈、辜!”王苌咬牙切齿,他扯着布,擦完扔在地上尤不泄气,愤恨地踩了几脚才作罢。
他坐了良久,才推门到院里吹冷风,月光如银,他眼一瞟,窗下码得整整齐齐的草药便映入眼帘。
“啊!!!”
看到它们,一股无名怒火就冲上心头。
王苌狠狠把草药踩在脚底碾碎又碾碎。
都是他爹,非从上次被褥上沾了点东西后,就说男子这种能力要自小养护,往后才能强大。
天天用这些破草给他煮茶煮饭吃,搞得他总是脸红心燥流鼻血。
方才也是实在不能隐忍,才有了第二次动作。
谁知道...
沈辜忽然闯进来。
他满腔火气一松,下意识喊出她的名字。
完了。
王苌颓废地倚着墙蹲下去,这以后还怎么办啊,一有这种特殊状况,不就会想起沈辜的脸了吗?
她可是他的小弟啊。
即便功夫比他厉害,也是他想要收的小弟啊。
......
沈辜回到学堂,洗掉练功出的汗时,兀地打了个喷嚏。
她揉揉鼻子,不甚在意。
第12章 成丰帝的驾崩
“先生,您有什么需要吗?我去县里买来。”
沈辜收拾着腰间的系带,转头问掌灯的迟恕庸。
“你玩得尽兴就成,准时回来。”
“哦,那好。”
她跳出院门,抱着柿子跑向王家。
坐上驴车的时候,怀里的柿子总是呜呜咽咽的,身子也在不停地颤抖。
那驴子歪嘴扭鼻地喷出嗷叫,更是把它吓得直往沈辜腋下钻。
“哈哈哈,柿子,小胆哦。”
不轻不重地拍了下灰狼的头颅,沈辜埋下头,贴近它耳朵后,小声带着笑意道:“今天是头一回,日后我连带你一起训练,要再怕这头蠢驴,我就把你丢掉。将军不养弱禽,柿子,你可得勤谨些。”
柿子仰起头,蹭蹭她的手心。
“年纪小也不可以肆意妄为哦。”她笑眯眯,不为所动地把小狼拽出怀抱,用手捧着,让它在车外悬空。
“呜...”狐鬼山的狼是通人性的,被沈辜警告一番,柿子很快就安静下来,虽还正在颤抖,但也几乎不能察觉。
“好崽。”
之后坐船出山到了县里的肉铺,王老爹这回好声好气地叮嘱沈辜要按时回来,否则会耽误回村。
“您放心,”沈辜打着包票,望见他铺子上挂的崭新白布,好奇多问道:“方才进县里,就见各家店铺都挂着白布,敢问是哪位皇亲贵胄死了,要天下缟素吗?”
王老爹粗眉挑了挑,扯着她手臂进屋,才掩唇低声道:“成丰皇上没了,也就是我们村子远,不然也得家家户户挂白布呢。这种挂白布的事,一个多月前,就那镇国将军死的时候,也搞过一次。不过这次时间更久,要挂足足一月的白布条。”
一介草根上位的将军,死后竟也能够上天下缟素、万民敬仰的殊荣。
沈辜唇线微弯,这定是皇帝的意思,就是这个死掉的成丰皇上,成丰帝,把她和李持慎带出奉和县的最大伯乐。
“他是怎么没的?”
“咳,我就看你是迟先生的亲学生,才对你说点真事,可千万别往外传啊。”
王老爹朝铺外的人流看了眼,而后神神秘秘地揽过沈辜的头,抵着她额头小声说:“我去给那些老爷们送猪肉的时候,隔着亭子听过几句。说是成丰皇上本来不是当皇帝的料,他奉行君子道,又忠厚,被硬碰上那个位子,不肯当昏君,就天天批折子,累得不行还没用。这不,一下给累过去了。”
“你可谨记,别往外说啊,要被旁人晓得我这个卖猪肉的敢嚼皇帝的舌根,那咱整个村子都逃不了一死!”
沈辜抬起脸,点点头。
“你,你这什么表情,跟死了你谁一样。”王老爹垂头一看,被沈辜的表情吓了一跳。
她的脸透出青白色,一派空漠的模样,好像很悲痛又让人恍然觉得是错觉。
“是吗,”沈辜抹了把脸,低头使劲揉揉干涩的眼睛,“迟先生说,每逢天下易主,总是大乱的时候,我只是担心而已。”
王老爹是千万百姓之一,皇帝好不好,官府好不好,这天下究竟太不太平,他们最有资格说。
闻言,也叹口气,“是啊,别的不说,成丰皇上好歹是把税降下来了,每年到底,都能多点银钱。不知道...”
他别的猜测,也不敢再说了。
和沈辜出了屋,扬言要开始做生意,叫她远点去玩,别沾了猪肉的血腥气。
而沈辜自顾自,盲目地在街上晃荡,柿子敏锐地感到主人心情不佳,也乖乖窝在怀里,闭眼假寐。
沈辜边走,边回忆:临到了,他们之中,竟然除李持慎外,没个全人在世上了。
王老爹说的没错,成丰帝奉行君子道,至死都在行君子事。
为这个国家,为那些万千子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成丰三年,他微服私访,也是为遍寻贤才,来同他治理天下。
最后他找到了李持慎和沈辜,亲自把两头狼迎回朝廷。
沈辜停下脚步,抬眼望见无名府邸,兀地笑了。
又是李府,她怎么不知不觉就走到李持慎的家了。
她转身欲走,忽有人背后叫住她:“小兄弟,小兄弟,曾救过我家公子的小兄弟。”
别过身子,梁葫芦拿着把扫帚在扫门前灰尘。
“是梁老啊,”沈辜走了过去,“您老吃了没?”
梁葫芦一愣,答道:“恰巧没用饭呢。”
“那真是巧,”沈辜弯腰,“能赏我顿小菜饭饱腹吗?”
“这,”她这不客气的姿态,倒将人弄得无措,不过也没遭到拒绝。
“那快请进来吧,我们公子这些时日可总念你呢。”
沈辜笑笑,“是公子抬爱。”
待进了府,梁葫芦把她安排到正堂里候着,自己先去拿餐盒装菜给梁诤送去。
虽是被驱赶至此,但梁诤依旧端着京城梁二的公子范,不和梁葫芦,也就是这个唯一的奴才吃喝在同桌。
往常做饭,都是梁葫芦把饭菜放进木盒,给他送进后院凉亭里。
梁诤就赏着后院池子里的枯荷断枝,吃他总嫌不精细的菜饭。
不消片刻,梁葫芦回来了,他拎着食盒,从里面端出三碟子菜来。
“来来,小兄弟,正巧我们二公子没胃口。您受累,和我一起把饭菜吃完,不然倒掉也是浪费,公子不让我把菜回锅。”
沈辜往那些菜碟上打量一番,色香味俱全,绝不是村子里的粗茶淡饭。
那小公子还真是娇贵。
她起身谢过,拾起筷子就默不作声地吃起饭来。
饭闭,她按住梁葫芦拎起饭盒的手,盯着他满是皱纹斑点的老脸,轻声道:“梁老,我知你和小公子非等闲之辈,不是京城人士,也定是方外世家子弟。”
沈辜话声将落,不见梁葫芦的笑脸变掉,只是她按住的苍老大手,却下意识绷紧肌肤,搁在手心中感受,十分明显。
“别担心,”她拍了拍梁葫芦的手背,把手收回去放到桌上道,“我是没爹娘的野人,为讨饭吃不晓得遇到过多少人。您和小公子的身份,明眼人一瞧都知道绝不简单。”
“不过我没别的意思,我现在只是有个疑问,急需有个头脸来为我解答。”
梁葫芦暗藏锋锐的目光在少年的脸上扫了一遍又一遍,最终确定,她是真心求教,而非贪婪或试探,才渐渐松了拳头的力道,坐下笑道:“什么问题,你且问问看。”
什么问题啊,沈辜好像也陷入一种巨大的茫然里,她睁着眼睛,近乎赤忱地从心里搜刮出那个,横亘她两辈子的狂惑。
“您觉得,这成丰帝和右丞相李持慎,究竟哪个是真君子呢?我书读得太少,年纪...也太小,所以实在不知道,到底什么叫君子行为,什么叫无愧身心,什么又叫,忠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