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哥,你可不能说大话哄我们这些乡下人啊。沈辜她...她就是个孩子,跟我家玄册一般大,哪能挣这么多钱呢。”刘大妻子脑子转的最快,于是第一个提出质疑。
她忍不住摸着刘玄册的脑袋,再把沈辜的脸和自家儿子的脸作比较,确实都是一样的稚嫩,沈辜甚至看起来更瘦弱。
王老爹将要反驳,沈辜不期然笑出声来,无形中缓和了周围紧张凝滞的气氛。
“婶子说的是,我在这村里,同龄的只有玄册,最愿意亲近者也是玄册。所以我觉得,玄册值得用上最好的笔纸。”她将腰带上绑的紫竹笔抽出,转身又掀开一木箱的盖子,拿出一大摞平整的纸来。
她身板挺直,如棵勃勃生机的春笋,走向前的每一步,落下的声音都像嫩笋破土拔节的声音。
几乎是沈辜前行一步,众人的气息就弱了一分。
最后,她好整以暇地走到刘玄册和他娘身前时,这娘儿俩已经快憋得脸色通红了。
“玄册,”沈辜照他娘一般,摸摸这小少年的头顶,然后轻声叫他伸出手,他便又乖又呆地伸出双臂。
“这些给你,望君莫负。”刘玄册的手掌心被放上纸,纸上是那根泛着亮光的深紫色毛笔。
他茫然地抬头,看向沈辜的眼睛,“都,都是给我的?”
“是啊,给你的。”
沈辜回他一句,就退到迟恕庸身侧,神采飞扬地作了个揖:“谢叔伯婶娘们不计前嫌,前些时日对沈辜多有照拂。我在学堂学书期中,多见学子们无纸墨可用,这便购得一车,请勿相嫌。”
嫌?
谁敢嫌和米粮一样贵重的纸墨呢?
沈辜话音刚落,所有人大梦初醒般,都拥上前去,脸红筋涨地说不要如此,不要如此。
“我们这些老的,过去又打你又骂你,现在想想,不就是一顿饭嘛,也值得把孩子打成那样。”心软的村妇,摸着沈辜伶仃的小臂,抹着微微泪眼道。
刘妻更是悔恨,她与刘大并称村内的二虎夫妇,可见夫妻都是彪悍至极者,从另一方面讲,也是打沈辜最狠的。
儿子抱着纸站在身后,刘妻如同见到沈辜送她儿一怀金子似的,感恩无比,对比从前,更是悔不当初地捶着胸口道:“孩啊,以前是婶子错了,你快别给我们行礼,我们都不敢受啊!”
人多了,场面便混乱起来。
不知哪只粗壮的手,把沈辜绑袖子的长布条抽条,空落落的袖口更是被抹了上去,将其掩盖的青紫伤痕都露了出来。
开始只有几人瞧见,后来所有人都看见。
霎时间,大家都静了下来,也不敢挤上前寻沈辜亲近。
有人讷讷:“天啊,小娃娃的伤密密麻麻的,跟田埂上野草样的多。”
瞧诸人不说话,沈辜无所谓地垂下袖子,拱一拱手:“旧伤而已,没想惊了大家。”
他们面面相觑,虽然眼巴巴馋一车纸墨,可都不再虚情假意地去算计个孩子了,就算不识字不懂礼,到底还是要脸。
“早便不疼了啊,”沈辜咧嘴,笑一笑,掉头对王老爹说:“劳您辛苦,请将车拉往学堂卸下罢。”
王老爹沉默地点点头,领着同样沉默的王苌,经过人群朝学堂走去。
沈辜留下,迈步前进,眼珠黑亮亮的,盛着轻松的意味:“真是不疼了。”
终于,村人们受她的话影响,噙着愧意,对她笑了。
但没人再为自家孩子说好话。
“沈辜,这些给你,我不能要。”刘玄册跑着,把纸又还给她。
“你留着罢,我记得先生夸你绝句做得很好,你可用这支笔写出更多好诗的。”
沈辜摇摇头,扯了扯迟恕庸的袖子,两人便回学堂。
村人们两边相让,给她让出一条道路。
她拱手作揖,又吓了他们一跳,转而回礼。
抿紧嘴角,沈辜也不知作何反应。
直到走尽这条路时,刘玄册再次追上来,说:“沈辜,我不再叫你小无赖了。听兄长说,你有个小字叫抚安。那我从此后叫你抚安,我们能做好兄弟吗?”
这小子还不知道王苌已不恨沈辜了。
只是他实在迫切与沈辜为友,也就担着被王苌揍一顿的风险恐惧,鼓起勇气朝她伸出交好的手。
“有何不可。”沈辜抚了抚他的脸。
刘玄册喜形于色,拽着后来的娘说:“娘,抚安说要与我为友呢!”
“是是,”刘妻不好意思地笑,她不伦不类地对沈辜弯腰道:“抚安小先生,谢谢你了。”
村里一虎既都表态了,众人就挠着头,很是淳朴地唤沈辜道:“抚安小先生,我们替孩子们谢谢你了。”
有奶就是娘,有书就是先生。
但村人确实从沈辜身上,看到一种类似迟恕庸的温和性质。
这叫他们下意识对其尊敬起来。
这些村民见过的人很少,他们便以为这是诗书涵养出来的气质。
王老爹却知道,这叫上位者的气势。
十一岁的沈辜,有如描金良玉,即便放在千万块形色相似的石头里,也不能遮挡其的通透尊贵。
在这个狭隘的小山村,与她相似,能归为一类人的,大概只有迟恕庸了。
一个先生,一个小先生。
他们互相掩盖秘密,同住屋檐下,却各不关心。
沈辜书没学透,倒把迟恕庸的面善心冷学个一等一。
她之后也琢磨清楚了,迟先生能收留她,大抵有在小刘村诸人面前搭台子唱大戏的心思。
所以她慢慢学会,淡漠地看着迟恕庸多次旧伤复发,疼痛难忍以至面色惨白。
“多谢诸位厚爱。”
沈辜谢过村人们的礼,然后一手搀着迟恕庸,一手抱着柿子,继续朝学堂走去。
迟恕庸低头,与她对视。
两人各自微微笑了下,像两条谈笑风生的毒蛇,互吐自己的蛇信子。
第15章 出得奉和县
自沈辜把一车纸墨笔拖回小刘村后,她的地位几与迟恕庸齐平。
每次练完棍下山的时候,撞见些闲散村人,大概都要获得对方一个拱手,外加句恭恭敬敬的小先生。
这般场景是远超她预想的,她本只想和村人客客气气地,没想抬高自己,但事已至此,沈辜在对方叙礼时,也一概回礼。
是日大雪,万籁无声,沈辜与王苌练完,从山间下来。
“抚安,你七言学得如何了?”沈辜刚放好长棍,茅草屋里就传来迟恕庸的问声。
“先生,我心里倒有些词,只是总作不出有意味的好句子来。”
她舀起一瓢冷水,灌进嗓间冲散许多热气。
再把水瓢递给王苌,他利落地一饮而尽剩下的水。
二人再走出小厨房,到草屋门前,弓腰拜了拜。
“先生,您可是要检测我的学况?”
沈辜已做好准备,王苌蹲坐在地上,幸灾乐祸地等她被斥责。
“不,你收拾些行李,随我上京一趟。”
话声一落,沈辜和王苌齐齐惊了。
迟恕庸照旧穿着沉青的直裰,背手而出,他定定地望着沈辜,音调缓和地道:“同我上京罢,过些时日还会回来。”
“这...”沈辜犹疑,她并非不想去京畿,但时候不对,如今她不过算是江湖上三流高手,遇到差错,大抵是处理不当的。
行将差错,于她就是万劫不复、永生悔恨。
“无需担心,我不会叫我的学生身陷危险中。”
迟恕庸或许真是无情人,但对于他的诺言,沈辜还是信的。
思忖再三,不过是损害些皮肉,便一咬牙,答应了:“先生,我亦会护你安危。”
“去收拾吧。银钱无需带,我身上有几张银票。”
没问银票从何而来,沈辜早懂得和迟恕庸的相处之道。
“等一下,先生,抚安!”王苌急急站起来,“我呢,可以带我一起去京城吗?”
他跟着沈辜练武,就是为看尽繁华,如今有个大好时机,他没道理不抓住。
“...不行,”沈辜断然拒绝,“王苌,你还不能去。”
迟恕庸负手而立,并未出声驳斥她,这也是他的意思。
沈辜天性上乘,日后可堪大用。如今带上京,不过磨炼她。
而王苌,他并无意于他。
“为何,为何呀?!”暴烈的少年难以理解,他期待地看着自己的武师傅,大声证明道:“我已能打出掌风了,我从学堂到山顶,也只用半刻钟了!我追得上野兔野鸡,我甚至可以脱下衣服,进冰河中冲洗!”
他确实长进不错,可也只能在小刘村里拔得头筹。
眼见他还想说,沈辜转过身,笑里藏刀盯着王苌道:“王苌,我不让你出村,是因为我还不想在你遇险时,费心护着你。你那点掌风,能摧折枯草还是树干,你我心知肚明。”
“不要自不量力。”
她掉头走进草屋,收拾几套衣物,与随行的几卷书,便和迟恕庸道:“先生,走吧。”
迟恕庸颔首,先行一步。
沈辜经过王苌,他好似被打击得狠了,失神落魄地跌坐在地上,满脸不甘和茫然。
唇瓣微微抿紧,她蹲下来,一手揽住他的脖子,碰碰额头,轻声说道:“王苌兄,你何须急迫一时,在我手下经练的人,没有不成就的。你若信我,便乖顺些,这些时日都要更勤谨地去练武。兴许下次,便是你我二人出村了。”
“抚安,你休要哄我。我比不得你聪明的。”王苌思及和沈辜的高低对比,蓦然放声痛哭,“这一月,你随意就打断一棵二人环抱的树干,可我却连小枝丫都折不了,如何比得!这前途怎么挣得?!”
沈辜噗嗤一笑,揉着这小子的头发,“大丈夫不轻易落泪,你在年纪上可是我的兄长,此时便在小弟面前丢脸嘛?”
“我虽年长于你,可却处处不如你,这怎么不叫我难过呜呜呜。你个无赖,连哭都不让人哭...”
实在是好笑,这有何可比呢,沈辜埋头顿了顿,你只知我当今是奇才,却不晓得我心里埋着何等血海深仇。
天赋平常又如何,上辈子她也不过以常人之身,爬到了镇国将军的位置。
“爱哭就在这哭着吧,哭完记得合好学堂的门再离开。我先走了,你自珍重。”
沈辜起身离开,背影瘦削。
等她走后,王苌一溜儿爬起来,抹着泪,盯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小声哽咽:“都不多安慰几句,我爹还说你日后定会倚重我呢。真是屁话。”
虽说如此,他还是阖上门,却不回家,自往山间继续练武了。
*
行船到对岸时,一路沉默的迟恕庸忽开口:“你和王苌,似乎关系非常?”
沈辜笑笑:“开始我打不过他,后来他打不过我。男子间的友谊不就在打闹中深厚的。”
“刘家二兄弟呢,也是如此吗?”
从地上捡起一块扁平的石头,沈辜眯眼,朝着水面掷去,一连划开十几枚水花,高声欢呼了下,说:“先生问这些事,没一件要紧的。不然您也答我个问题,我便顺着答您的。如何?”
迟恕庸微哂:“且问你的。”
“先生的故人,”沈辜窜到他面前,睁大双眸打量,“可是成丰帝?”
“...如何得知。”迟恕庸脸色顿变,眼梢沉下,眸里溢出的亮色如寒刀的刀锋。
被他如此有压迫性地镇着,沈辜丝毫不慌,她把双手枕在脑后,倒着身形走着道:“先生啊先生,我虽年纪小了点。可也并非蠢笨,你可记得那日,到岸边迎我?”
“我问阿,先生您怎么来了。”
“先生您说:隔江吊唁故人。”
“故人呢故人也,京中已故之人的消息,如何能传到小刘村里一先生耳中?不过是这故人天下无人不知,他故去,天下人都要为其缟素。”
“先生,”沈辜弯起眼睛,毫无笑意地说:“您可知,我也见了满县白布。”
而她,也恰巧与其有些渊源。
“沈辜,若不是你恶名在村里已久,过往干净。我或许会认为,你是易容来此,专为谋算我的宵小。”
迟恕庸不愧是能在小刘村埋名多年的人,心思深沉得能在转瞬间就收拾好外溢锋芒,他这厢恢复温和无害的表貌,伸出手指点了点沈辜的眉心,慢慢笑道:“正是成丰帝。”
“哦,那学生这便答先生的问题。”沈辜得了答案,却并无欣喜张狂的表情,浑不在意地点点头后,就应允方才的交换问答。
“停,”迟恕庸止住她的出声,“换个问题。”
“行,您问。”
“你舍命习武,是否为报父母之仇?”他眉峰微微皱,“据我所知,关南大洪,诀尽田舍。本不该如此惨烈,只是朝廷拨的救款皆被些贪官所食,是以流离失所的百姓数不胜数,如你般父母丧失的孩童亦不知其数。”
“沈抚安,你仇恨朝廷,是吗?”
果然,这位早暗中调查过她的身世背景了。
不若如此,她在他身边根本待不下去。
沈辜耸肩,“先生,您这是两个问题,我该答哪一则呢?”
迟恕庸:“你自选择。”
“好吧,先生您毕竟是我再造父母。”她掉头,跨步,“小的亏些本,答一赠一。”
“则一,我是想复仇。则二,我不恨朝廷。”
真假参半,多得人信。
沈辜余光瞥见,就迟恕庸这样的人,都没表露出对她话的怀疑。
于是心情大好,笑眯眯补充了句:“冤有头债有主,我沈辜已不当蠢货了。”
在李持慎身边做了二十多年的蠢货,她当得够够了。
“先生,该我问了。”
迟恕庸看她一眼,“问罢。”
“成丰帝有何物要留给您?是金银千万,还是高官进爵?”
她的话并没有触及到什么隐秘,迟恕庸淡淡道:“只言片语,好似是给那沈将军的。照侹自其死后,总神思不属,哀过便伤,留下泣血三言,托我拿出宫,祭给那人。”
这么说,是给她的遗言了。
沈辜把手笼进袖口,慢慢捏紧拳头,把脸也沉进阴影里。
周行,我死了,你都不叫我安生。
生前给其固守疆防便也罢了,死后还要去催扰。
看来这天下,她不得不上心些了。
周照侹是她不算话的友人,他的一厢情愿,却救过她数次。
恩仇恩仇,报恩复仇。
“先生,我届时可看看吗?”
“看罢,你看后也该记住那沈将军。她风华正茂时,我遥遥见过一面,很是冷硬厉害的人,可惜...”
他没可惜下去,因为他自身与其处境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