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长缨在她手——沈篆【完结】
时间:2023-11-11 23:13:04

  不过镇国将军被陷害死了,而他苟活至今。
  说起来,他只记得这位女将军姓沈,却不知其名其字。
  大抵这天下人都习惯称其为沈大将军,亦或镇国神将了。
  又有几人认得她的姓名呢?多么可悲。
  师生两人各怀鬼胎,清诉了通虚情假意的心肠,便各自按下心思,默声走向县里。
  进了奉和县,先是歇了一晚。
  翌日清晨,迟恕庸带着沈辜等到了一位通身黑衣的男人。
  他背着柄有沈辜人头高的刀,眼珠子黑魆魆,像暗无天日的深井。
  沈辜一见到他,就戒备地扯住迟恕庸的袖口,这男人身上杀伐之气极重,若非久经沙场,定然是江湖杀手。
  他眼神冷得像冰,又阴惨惨地如尸体般了无生气。
  直觉告知她,这人极其危险,要打起十二分警觉。
  “这是我学生。”迟恕庸率先开口,他轻轻拍了下沈辜搭在他腕上的手背,向黑衣男人稍作介绍。
  黑衣男开口了,他的声音简直如火烧过般沙哑难听,也明晃晃地带着不满和杀意:“你没说有两人。”
  迟恕庸对其释放的危险气息熟视无睹,他抽出一张极大数额的钱票,道:“两人,自然是两人的价钱。”
  男人寒眸渐阖,他拽过钱票,自报名号,“我是枭。”
  迟恕庸微笑:“久闻大名。”
  而后不再寒暄,枭在前走,带着沈辜和迟恕庸绕过几条街,到了湖边,已有一乌篷船等着。
  “关中水势危急,绑好自己。”枭扔下一捆绳子,转而进到船身,脱下黑衣,换上蓑衣。
  沈辜往后看时,见到他肌肉虬扎的宽厚背脊上密布着长短不一的疤迹,有几道暗红色的,显然是新疤。
  “勿要多看。”
  迟恕庸提醒她,沈辜便收回目光,笑:“是。”
第16章 辛苦了,周照侹
  大庚朝富饶,湖海众多。
  小刘村远在京城千里外,若行水路,需经荟洸、从剑二关,日夜兼程,需半月有余。
  行至从剑关,终于得知能下船稍作休养。
  枭安排好客栈,扔下一句“明日鸡鸣相见”,便纵身跃出窗外,转瞬之间不见了身形。
  沈辜和迟恕庸晌午时吃完饭,便各自回房。
  待一刻钟之后,贴在门上的沈辜确信迟恕庸没再出过门,便用手拉来一条门缝,偷眼往外瞧。
  天字号房住人很少,三楼走廊上行人寥寥无几,只有搭着白巾的店小二跑来跑去地端茶送水。
  见到沈辜从门隙里伸出的眼睛,店小二显然被吓着了,一径后退,手里端的茶水杯叮当作响。
  “莫怕。”沈辜对其挤了下眼,而后轻轻打开房门,压着声音道:“我家公子怕吵。”
  闻言,店小二赶忙捂住茶杯,忙不迭点头。
  “谢了。”她便朝其笑笑,背手关好门,又摸摸腰间偷带出的银子,摸着个半尖的硬戳儿,知晓是银子还在,就放下心,蹑手蹑脚下了二楼。
  到二楼再抬头看,没见迟恕庸的房间有何动静,这才大摇大摆地跑出客栈。
  从剑关地带对于小无赖讲,是终生未到之地。
  但于沈辜而言,这处对其再熟悉不过。
  更细致地论,每个行伍人对从剑关都很熟悉。
  这不得不说起北疆,她葬身之处。
  从剑关北上是京城,往西二千里,便是北疆。
  大庚朝国祚至今一百年整,自祖皇帝开国来,北疆外便有一阒国,俯首称臣八十余载,自周行继位后却忽地不安分起来,每逢冬秋,必南下侵扰北疆牧民。
  成丰建号来,与阒之战,几乎每年都有数十次,长久以往,北疆兵疲民厌,只有那龌龊阒国,如鬣狗般贪婪,进攻不止。
  直到成丰十六年,沈辜为将,驻守北疆,加固边防,大兴操练,休战三年,任阒兵袭扰而不应战。
  待养得兵强马壮,她领十五万强兵,开三年未开之城门,一举破阒兵十万,至今,阒国不敢再侵北疆。
  成丰二十年,她回朝受封,周行擢她一品,封镇国大将。
  “抚安,世间清夷,朕无功,你功在四成,百官四成,苍生两成也。”
  今年,是成丰二十一年,李持慎说北疆有不稳之势,请出兵清缴。
  沈辜义不容辞,李持慎又请召,说他想一同去。
  周行允了,他素知李持慎与她是少时生死交,彼此信任。
  他总将所有人想得太过良善,于是没料及李持慎有贼心,在北疆先杀了沈辜,意在断其左臂,清己障碍。
  “周照侹啊,你可真痴。”沈辜踢掉挡路的石子儿,唇角勾起一瞬,又抹平笑意,“帝王不狠,天下不稳的理儿,老皇帝算是白教你了。”
  望见前方逶迤而行的出城队伍,她从腰封里扣出两枚铜板,抛给卖草帽的老板,拿了帽子便扣在头上,挡住面貌。
  她要出城,去望望一户人,成全她的念想。
  守城的兵很松懈,轮次到沈辜,照例问了问出城作甚,她扯了谎,也没被看出,就这般踩着前人脚跟出去了。
  沈辜走出十几步,还回头看了几眼,那两位黑甲在身的士兵,体格不健壮也罢了,站姿也如此松散。
  她忍不住磨牙,就他们这幅鬼模样,放到她过往,必是要提脚狠狠踹过去。
  倘若那阒贼再犯,这样的兵,送上战场也就是做喂养牛羊的肉料。
  安逸不思进取,必不是好事。
  捏紧拳头,沈辜掉身,眼不见心不烦,脚步飞快地穿过城外林,而后穿穿梭梭,在一处二进的草房前停下。
  草房早落寞,沈辜推门而进,只见屋顶漏了硕大的一个洞,墙角蠕动爬行着数只米粒大小的蜘蛛,屋中更是蓬蒿满地,杂乱不堪。
  她的拳头捏紧了又松开,这里是她副将离开多年的住处,副将曾说过,待回朝,必重回故地,修整房屋,安享余生。
  这般看,他定然从未回来。
  沈辜未疑心副将没信守诺言回家,盖因他是军中一等信诺人。
  她渐渐回想起曾经的猜测,等她死后,李持慎大概不会放过随行北疆的大部分人。
  可这只是未实的猜测而已。
  李右丞做事何等缜密,杀她的凶手必不会叫另外人知道,副将乃至众兵,绝不会晓得他的阴谋。
  ......李持慎做事,何等缜密。
  所以他宁可杀错,不会放过。
  沈辜慢慢地走出草屋,她抬眼,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啊。
  何等光耀的景致。
  周行曾颁行一法,所有战死的将士,葬事皆由朝廷整办。统一树碑文,埋于各人房舍之后。
  这是落叶归根。
  她放下被日色灼痛、而生出泪光的眼,如根僵木似的,绕开草屋,朝屋后踱去。
  有一石碑,左侧小字成丰二十一年,卒于北疆。
  墓碑最中,工整地刻着副将姓名籍贯与职位。
  “嘭。”沈辜遽然跪倒。
  她埋着头颅,黄黑的长发垂落眼前,双手撑着地,土里深藏的尖锐石子扎破她的掌心,渗出滴滴的血丝。
  沉默了良久,忽然她细瘦的两条胳膊颤抖起来,跟着挺直坚硬的背脊也一同不稳地晃动。
  副将如此,她的智囊军师如何,她的三千精锐又怎么。
  不必再猜,这结果正血淋淋地摆在眼前。
  几千条性命,死得名不正言不顺,死后就一块碑,埋在注定荒废的家舍之后。
  李持慎...李持慎,
  沈辜趴跪到碑前,用力磕下四个响头。
  片刻后,她嗅到自额头和掌心飘出的血腥气儿,咬着血迹斑斑的唇,牵动唇角,笑了。
  “李持慎...你这畜生,真是该死,万死难辞之罪。”
  她晃晃荡荡地站起来,最后看了眼墓碑,眼神已冰凉得,好似她就是那掘墓者了。
  沈辜难得心静,自往生以来,日夜在心肺里烧灼沸腾的恨意,在这亡地里,很奇异地寂静下来。
  她撑着草屋塌落的墙块,远视天边北疆的方向,她不是在看天,她见的是三千多袍泽弟兄的魂灵。
  庙堂之中,谁人不惧沈辜一双看过尸山血海的死人眼。
  就连周行也说过,抚安双眸,令人望之惊颤。
  但在庙堂外,营帐处,沈辜也时常大笑,与诸将士渴饮烈酒尘沙,耍弄刀光剑影。
  沈辜喉头嚅动,哑声道:“兄弟,没给你带酒,下次来,我提李持慎的头来祭你。”
  没被李持慎杀死前,沈辜觉得她此生就遇过两件算得上光明的好事:一被李持慎救下,二是选择行军打仗。
  愚蠢的她,被李持慎救下算个屁的好事情,都是自遮双目,滥求的光明罢了。
  停留了一会儿,沈辜抬起脚,往城门走去。
  她的伤给她带来了些麻烦,但使了些银钱后,两个守卫便笑着把她送进去了。
  蠢货。
  沈辜木着张脸,抬眸四处扫了扫,城墙上的守卫们也都抱着剑戟,偷懒闲谈。
  周行也是个蠢货,君子君子,却把天下治得像小人的烂屁股。
  阒贼若是再犯,北疆珦城守不到三月就要溃。
  买下两串糖葫芦,以好应付迟恕庸可能的问话时,沈辜冷笑着咬碎一颗山楂球,没吃到意料中的甜味,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糖葫芦,又咬下一颗,还是酸的。
  酸到人手脚发麻,她又骂了声,小人。
  回到客栈,迟恕庸果然问及她的去向,沈辜把两根木签扔到桌子上,请他看签上残留的剔透糖块。
  “你若爱吃,启程时我买多些,给你解闷儿。”
  沈辜没耐心和迟恕庸再扮演什么有礼学生,拾起签子,拒却完就当当当地跑进房门,后把门用力关上。
  “孩子心性。”迟恕庸却弯唇一笑,转身也进了房。
  *
  回到水路时,不出五日,三人到了京城。
  天子脚下,金翠耀目,棱户珠帘,雕车宝马,应目不暇。
  一行人皆非常人,神色平淡地过街,寻了处酒楼,包房购置一桌酒菜后,枭开口:“东西已到,银货两讫。”
  迟恕庸掏出两张银票,交给他。
  枭收下,便对窗做出鸽哨声,不过两息之间,又一黑衣人出现,背负长剑,半跪在枭面前。
  “这是鬼面,我的属下。”
  鬼面献上一盒,迟恕庸接过去。
  沈辜低头,霎时注意到鬼面背上的剑,没有剑鞘,只用厚布裹着,只露出半点寒光,却很是伤人眼目,可见并非凡剑。
  鬼面如他名字般,蒙着张玄铁铸就的鬼面具,十分狰狞。
  待迟恕庸把盒打开,看完字迹,确认属实,便起身微微弯腰:“多谢。”
  他唤了声沈辜:“抚安,我们走了。”
  说罢,转身离去。
  沈辜盯了鬼面一眼,而后也跟出去。
  离开酒楼,坊市热闹人声便齐齐涌进耳中,迟恕庸把木盒纳入袖内,侧目问道:“可要多留几日,见见这上京繁华?”
  留?
  这还不是她该留的地方。
  她摇摇头,牵起迟恕庸的手,“先生,我想学堂了。”
  迟恕庸反牵住她,罕见地真心对沈辜说:“好,我们回家。”
  归途,木盒被放到沈辜手心。
  她道过谢,盘腿坐在船尾,缓缓开启了盒子。
  盒中并无机关,只有张素纸,墨字三行,十分不起眼。
  是以虽是皇帝的东西,却无人抢夺。
  周行留给沈辜的遗言只有这三句话,两句都是抱怨,最后一句,把沈辜推向一条来此之前,她便已抉择好的道路。
  ......
  朕不愿当皇帝,儿时父皇母后都答应过,待朕及冠,散朕银钱,叫朕做闲云野鹤。
  爹娘骗我,天下都不信我不愿做皇帝。我真的不想做,为何治理天下这么难,好多折子上来,都说天灾害死了多少人。我拨款去救,都救不活。死了很多人,我见过,我下去见过。每每阅此类折,我总是落泪。
  若你还活着,肯定会说我是个蠢货,劳什子君子,都是虚言。
  是啊,我真蠢,天下怎么会被我治成这样,怎么会呢。倘若,我故去后能见你,我定会对你说声,辛苦。
  落款,痴人周照侹。
  沈辜捏紧这张薄纸,周照侹,你很会拿捏臣心。
  你说的没错,我很辛苦。
  所以再替你守一辈子江山,等死了,我见到你,我可能会打你。
  或许,我也能对你道一声,辛苦。
第17章 吾家少年初长成
  “抚安,可看过了?”
  迟恕庸穿过一条船,站定在沈辜身后。
  “是的,先生。”她低着头,慢慢把纸张捋平。
  “我这故人,虽高居明堂,心性却方正,有时更似个孩童。”
  “是吗,先生。”
  沈辜阖起木盒,还给迟恕庸,便抱着腿,坐在船上,过眼皆是深绿色的湖水,里间倒映着刀片似的削薄高山。
  她这幅落落寡合的神情,从出京后便维持至此,迟恕庸疑心她是见到触手的滔天富贵,却又无能握住,故而不舍难过。
  这幅模样,也确实与诸多无力却想要很多的人相似。
  他微微皱紧眉头,如若真是这样,那是否接受沈辜,真是有待考量了。
  迟恕庸敲敲木盒,发出清脆的笃笃声,这声音将沈辜从遥远的地界唤回人间。
  “抚安,你可识得沈将军?”
  沈将军...沈辜睫毛微颤,她神色不明地问道:“先生,我曾看过《成丰年百官总录》,沈将军在武官录第一页。”
  百官总录,迟恕庸停顿了下,回想后也记起来,只是思及其中对镇国将军的描述,他眼中闪过不虞。
  “这位将军想必是当朝以来,第一位上册,却无名无字的人了。”沈辜低声笑笑,“是以学生对此印象尤深。可成丰帝似对此人情谊颇深,便一时困惑,故在此思索不得,满心惶然。”
  竟因此小事而神思不属。
  迟恕庸垂眸,巧见沈辜后颈的衣领起了许多褶皱,便伸指扯了扯。
  “多谢先生。”沈辜扭头,抬眼看向他,咧嘴一笑。
  行船而过的水光,粼粼地在她脸庞上晃动,过分瘦削而显得寡义的一张稚嫩脸庞,也变得纯真起来。
  那双尤其出彩的明眸,倒映着山河色,一派澄空干净。
  十一岁的学生,如此无辜地望着自己...他先前的几番怀疑,此时好似都苍白了,尤其是显得自己心思恶毒,迟恕庸心神摇动片刻,终主动把疑火按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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