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瘦弱的守卫欲盖弥彰地咳了声,而后把手伸进腰封捏了捏银钱,才抬起目光,温和地道:“我也有几亩薄田,看在都是庄稼穷苦人的份上,就帮你这个忙好了。”
“多谢。”沈辜两指挪开面前的长矛。
几人就这般有惊无险地出了奉和县。
要穿过野林,前往河岸找船时,身后传来城门重新阖起的沉闷声响。
那声儿在长夜里余音缭绕,某种感觉下,好像是人的哀哭,沈辜和王苌被这像哭声的音籁给留住,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二人对视一眼,只看着对方脸上隐隐绰绰的树影,而后默契地转身,回望向不远处夜幕里,那袭巨大的城墙黑影。
他们在用眼光抚摸它们。
“王苌兄,你我此后的贫贱寿夭,可都要听从天命了。”沈辜扯唇,笑着把命运定夺了。
事实上,于沈辜而言,自决定去北疆再做行伍事的那一刻,便已经把脑袋摘下来挂在腰上了。
她这幅枉顾生死的模样,在很多时候,都让人感到一种致命的诱惑。
相信王苌也一样,已隐约感知到如藤蔓缠身的死亡阴影了。
“抚安,我们还能回来吗?”
王苌又扭过头去看她,这种时候他只能依从于沈辜。
可即便听出他话里的留恋与不舍,沈辜还是罔视了他的痛苦。
“马革裹尸人未还,”她转过身,拍着这个一手训导的新兵,“生有时死有日。等上了战场,要把自己当个死人去杀敌,这样才好活着。”
“至于那父老乡亲,”沈辜扯起调子,戏腔婉转,“哭喳喳——难——顾——他——”
寒风呼呼卷起地上的枯叶,发出干脆得像骨裂的低音。
“...抚安,我忽然有些怕。”
或许是被沈辜神不神鬼不鬼的怪异音调给吓着了,王苌抿紧薄唇,高大的身子借着夜色掩盖,微不可查地颓了半截。
看了他一眼,沈辜转过身,朝着野林入口,轻飘地问:“怕死?”
王苌跑到她右手边,埋着头走,摇头又点头,但没答话。
“等你和阒贼短兵相接、肉搏肉相拼的时候,你就不怕了。”
“这没什么,我曾经也很怕。”
但这是条注定愈行愈难的荆棘之路,仇恨就在那儿,贼人们不死,他们不能让逃生压过冲锋的欲望。
她伸出冰凉的手,用尽是薄茧的掌心抚上王苌的脸,给其留下细密的痒意。
王苌近乎本能地去追寻,但很快沈辜把手抽离开,而后他就见不足自己肩高的少年,踮起脚使劲摁了摁他的头。
“干嘛?”他嗓音闷闷的。
“......”沈辜沉静地笑笑。
王苌终于觉察到摁在头上的手转移到他的脸上。
“啪!”出其不意,她用力甩了他一巴掌。
“会回来的,我会买最贵的京酒,给你带回来喝。”
说完,沈辜的手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脸。
“...谢谢抚安。”王苌被打了一巴掌,半点不见发怒的影子,他揉着脸,突然被打醒了一般,抿嘴露出个羞涩的笑容。
走在最前的梁葫芦和梁诤,目睹两人奇诡的相处方式后,莫名陷入一种沉思中。
他们知道沈辜行事诡秘,少年老成。
但也不曾想她是这般的...妖孽?
天底下真有这样的少年英雄,能三言两语就让人对其忠信无比,甘愿臣服吗?
确实是有的。
二主仆想,眼前不就有个吗?
沈辜见梁家这两个愣愣地在前面等着,她笑嘻嘻地伸手请道:“走吧,二位。”
“我们到底去哪?”梁葫芦顿了顿,问。
“嗯?我竟然没说吗?”沈辜显得比他们两人还惊讶,她扭头问王苌,“我没说吗?”
王苌不晓得她说没说过,只好摇摇头:“我猜你没说。”
她素来会用插科打诨的方式来说正事,谁知道在梁府的时候,有没有说呢。
“是吗?”沈辜不好意思地笑了下,“现在说也不迟。”
她走着沉稳的步势,上前几步按着梁诤的四轮车推把,轻声道:“我们去北疆,等候阒贼来犯。其实说来,我们是去送死的,小公子可怕?”
话至最后,声越来越低,只有梁诤和梁葫芦听清了那后半句话,王苌茫然无知地望着,并不上前探究。
...梁诤仰面,盯着沈辜线条清晰的下颌,“走吧。”
小无赖欢欣地扬起笑脸,她快步推着四轮车,颠得梁诤不得不用力握紧扶手,才不至于跌下。
梁葫芦退后几步,和王苌并肩而行。
他俩未相谈,只是都看着前面沈辜轻快的背影。
他们甚至因为那个领头少年高声欢呼着:“死又何惧死又何惧,是死又何惧啊!”这样丧气而激烈的言辞,而忽然笑起来。
笑完,才知道心情复杂,不知所以。
他们像被沈辜所蛊惑,空茫地追随她,空茫后生起渴望,渴望她再那么尖声欢笑,这种感觉很像要饿死的乞丐期待着满汉全席。
“好了,我们出来了。”
沈辜仰头,深深嗅着潮湿的江汽,她知道,只要从此流坐船而下,就能过荟洸关,而后再能进从剑关。
再后经二千里路云月,便是群山皑皑、天堑般的剑山,那儿地势险恶异常,兼把北疆与关中诸城劈开,以及防御阒贼的效用。
若是守不住剑山,守不住北疆,守不住北疆主城珦城。
那阒贼即可挥兵南下,乘水破关中。
夜深时分,还能接钱的船家必定是真正的行舟高手。
沈辜给的银钱不少,那红脸膛的汉子信誓旦旦地担保能在天亮前就到达荟洸关地带。
其余人不信,沈辜但笑不语,检查完王苌等的绳子是否牢牢绑在船舱里后,把粗绳的头系在自己腰上,而后静然等待。
船先经过一段和缓的水道,满船星河,把诸人摇得昏昏欲睡。
在昏昧里,沈辜一双眼亮得像火,在暗处看十分悚人。
半个时辰过后。
“哗!”“哗!”
巨大的浪涛铺天盖地,一刻不停地涌上头脸,船身剧烈晃动,从千百块暗流礁石中激流勇进,船舱内的每个人都被灌了满满一肚子的水,他们紧闭双眼,痛苦不堪。
也幸得麻绳系得紧,没有被甩出船舱的危险。
而唯二还在船板上的人,就是沈辜和那红脸汉子。
他们两个迎接洪水似的白浪,哈哈大笑。
船家是习惯后的从容。
沈辜则是笑水势汹汹,若是北疆真破了,那些骑着肥膘烈马的阒贼人,会在这水中淹死几何。
罅隙里又想,李持慎怕她怕得不错,若是上辈子真让她多活了二十年,说不定她会彻底抛弃他,而后一心狂热地去杀阒贼,拓疆土。
待重新回到平缓的水道上时,船中已无一干燥爽朗人。
大家都湿漉漉如溺死鬼地上岸,沈辜一手抱扶着梁诤,一手拎着四轮车,落拓地把他和车放下,又折身去扶虚浮无力的梁葫芦。
日头出来了,船家没有骗他们。
真的在天亮前到荟洸关了。
比上次白日行船快数倍不止。
在荟洸地带修整几日,便重新踏上北疆之路。
十日后,已到从剑关。
彼时,阒贼终于忍不住,开始长驱南下,杀死珦城守卫五名,并于隔日枭首示众。
消息传回朝中,举朝震惊。
李持慎毕竟还不想做亡国臣子,便上书小皇帝,让运送粮草的队伍立时出发北疆。
同时开始在各地大行操练兵武,以待迎战。
沈辜未及弱冠,按照当朝律法,不得行征。
她也知此,故又是敛财,又是强身,只想组建一支自己的兵伍。
等打退了阒国,她也自有方法将私军正名,带他们回京受赏。
又过五日,阒国燃起烽烟,向大庚正式宣战。
沈辜于次年开春抵达北疆,再快马加鞭一日,即可到达珦城。
至此,阒、庚交战数次,大庚节节败溃,朝中所遣武将已死了四位。
沈辜冷眼丢下梁家主仆,让他们不要再进,免得真成累赘。
她则带着王苌,纵马驰向珦城。
可已迟了。
镇国将军死后,举朝竟无一人可与之匹敌,诸将曹在京中养得肥头大耳,不思进取,以至于只会纸上谈兵,上战场后见到敌将长戟,首要的竟是掉过马头去逃命。
将怂兵散,大庚许多年不曾这么狼狈过。
幸而珦城内有沈辜此前旧部,有些骨气,抵挡了阒贼二月有余,终是气数已尽,失了北疆主城。
……
沈辜坐于马上,不再前进。
她的前方,乌泱泱如蚊蝇般的人头——都是从珦城里逃出的百姓和败兵。
大庚又败了。
第21章 走吧,带你们打胜仗
“抚安,我们还进珦城吗?”
远远望见这一群溃逃的百姓,王苌也知时候迟了,但即便再早来一月,他们寥寥二人,也抵不过阒贼数十万兵士。
“先问情况。”沈辜变得很冷漠,她不再嬉皮笑脸,浑身散发出的威严把王苌和一众注意到她的百姓败兵们都吓得噤声。
她一个纵身,利落地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为避人眼目,她穿身粗布制黑衣,束腿束腰,把沈辜瘦而韧的身形完全勾勒出来。
踏步前去,迎头见到她那双寒眸的人,没有不侧眼躲避的。
沈辜看到这些脏污溃乱者面上的警惕恐惧,愣了愣,她这才想到,她在向上辈子的自己靠拢,一见败仗即刻不苟言笑,乃至凶神恶煞。
于是她背过身,面对王苌,微笑,“如何,我这副样子你还怕吗?”
“...抚安,你最好拉个当兵的问,不然常人哪受得住你阴一阵晴一阵的。”
说得不错,沈辜点点头,她转头就找了个体型高大的逃兵。
拦住人,她的目光却一下被其软甲上沾满的黑红血污攥取了。
不由得伸出手指,撷下一点,而后放至鼻间,垂眸微微闻了闻。
“这是阒贼的血?”她抬头微哂,“还是你袍泽弟兄的?”
被迫停下的男人有一双狭长而半耷拉的眼睛,眼珠很黑很润,可是没有亮色,像是一个死人,睁着双正在流泪的眼。
他瘦削的脸庞也尽是尘土,脏得看不清面容。
沈辜的话无疑戳中了他的伤处,看起来他很想发怒,但是并没有这点子力气去攥紧拳头。
他只好哑声说:“我很盼望着都是自己的。”
“呵,”沈辜乐了,她骨子里无时不涌动着好战的鲜血,在大多数时候,她愿意与士兵们同吃同住,包容他们一些粗矿的习性,可面前男人的颓丧让她气极反笑。
“...你最好赶快归家,用你老娘杀鸡的菜刀把你像只没用的鸡给杀了。”她微笑着说这些话,杀气却从眼里溢出。
王苌守在一旁,见到不对劲,赶忙上前劝阻:“抚安,你做什么?不是要问情况吗,问完就放人走吧。”
抚安...沈辜听到这小字,忽地怒气勃发:“做什么?我们千里迢迢地来北疆,为的什么?一路上风雨侵袭把我们弄得灰头土脸,我们又为了什么?!不就是来奋勇杀敌的吗?可是还没进成,城就破了,朝廷来了四位神勇将军,结果掉马就被敌将砍了头。而这些溃兵,不去战场奋勇杀贼,却以七尺之身行苟且之事!大丈夫不与国家出力,反倒成了贼,我如何不能气愤,若非祸乱在前,非为天下先斩了这些宵小不可!”
她的声音本就清亮,兼之内力下沉,气沉丹田,更是如钟声般传得很远。
霎时间众人都注意到沈辜和王苌。
那些从战场上败退下来的兵们,不约而同地看向沈辜,以及她身前的男人。
男人痛苦地闭紧双眼,眼角滑出一点晶亮,沈辜为此冷笑。
终于有人受不了她这样的刻薄,一个胖子愤愤不平地走过来,用蹩脚的官话说:“你是谁啊?说大话放大屁谁不会,你晓得咱校尉又是谁吗?他可是镇国大将军曾经的部下,正儿八经的七品武官!你个无名小卒,真是太放肆了!”
七品校尉啊,真是好大的官威。
“校尉尊姓?”
“姓程,单字戈。”
“好,程校尉。我信你真如此人所言,是镇国将军的部下。可我记得将军生平最恨逃乱之兵,您这么做,不怕她在天魂灵,不得安息吗?”
程戈脸上的痛苦要具象化般,他握紧腰下跨的长剑,颤着声:“我愧做沈将军的兵,待戈死后,会前往辞罪。”
“可是...”他转身,弯下的脊背像是压着沉重的东西,那群溃勇也望着他们的校尉,“守将都降了,我不能让弟兄们死更多了。”
沈辜的剑把大庚子民护得太好,让他们理所当然地忘却了阒贼曾经如何烧杀抢掠、凶残恶毒。
阒国的将士是一群见机可趁必要趁机的豺狼,沈辜的死给他们发出了大庚已弱的号声。
北疆的人,上至守将下至小兵,都知道这是一场必败的仗。
朝廷无人可派。
他们期盼到最后,只派来一群中饱私囊的伴食武官,纸上谈兵,把数以千计的人送上战场,却都充作了让阒兵的铁蹄更滋润的胜道。
“你们逃了,背脊留给了阒贼。又把手无寸铁的百姓们的脸推出去,让人吐口水打巴掌。”沈辜漠然地盯着程戈,他眼角的泪流过下颌,在脸颊上冲出一道可笑的白痕。
“你若有心,若有爹娘,也该清楚待阒贼入关,该有多少惨祸。活?届时谁能活得下去。”
她疲倦地按着眉头,王苌担心地扶住,被她摇头拒却。
最后,沈辜无言地望着程戈,他已然颤抖起来,显然,天下没有无心的人。
“走吧,王苌。”转而跨步上马,她的眼光环绕一圈,把每个兵的脸都纳入眼里,在她沉静的注视下,包括方才叫骂的胖子,他们默然地低下头。
“继续进城,我想,那儿一定还有其他没逃的人。”沈辜富有深意地停顿,“总会有人愿意跟我一起起兵剿贼,我相信镇国将军的人不会个个都是废物。”
说完,她两腿夹了夹马腹,向珦城而去。
半刻钟后,沈辜依靠绝佳的耳力听到有兵甲晃动的声音,她低眼了然地牵起唇角。
王苌回头一望,看见以程戈为首的,大概三百人的队伍正缀在沈辜马后。
他惊愕地看向沈辜,“你方才那通火...”
“发得并无道理是吗?”沈辜微微一笑,“你当时定觉得我是疯了,怎么跟群逃兵发怒,说的话还跟在小刘村似的,惹人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