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苌悚然地点头,他在沈辜面前何时变得如此简单,又或许沈辜太妖孽,一眼就能把他的心思猜出九成九。
当时他确实腹诽她的做法有所欠虑,若是那群溃兵恼羞成怒,群起而攻,场面会很混乱难堪。
“灯不点不亮,”沈辜调转马首,迎候程戈,在停下时,她顺而补充了一句,“况且,他们是沈将军的兵。”
是她仅存的部下了。
程戈不是沈辜的直系将士,在她威名远扬的时候,他还是个新兵,等谋上了一官半职,却只听闻她暴死的消息。
可他见过沈辜,他和他的逃兵们都仰慕着镇国将军,他们自称永远是沈将军的兵。
他们能因三言两语而折身赴死,一方面是沈辜说的话足以让一个有一滴热血有一寸忠骨的人沸腾,另一方面,也是他们魂灵里烙印这镇国军誓死杀敌的痕迹。
这与上辈子沈辜厉兵秣马、雷厉风行的训练方式不无关系。
大庚在国土东南西北共设二十八军,以四方星宿名命之。
北疆有斗、室二军,沈辜曾亲率斗军,后来屡立战功,才逐渐把北方七军都纳入掌中统领。
在率领斗军时,她就是个不苟言笑、手腕铁血的将领了。
她能扯开自己的筋脉把血喂给口渴的同袍解渴,也能扯开任何一个胆怯者的魂灵深处的怯弱,用棍棒刀枪搅碎他们的虚弱,把信仰根蒂在所有人的脑子里。
沈辜上辈子错在腹中墨水太少,豪情万丈却柔情欠缺,没人妄想敢得到镇国将军的真心,故众人甘愿为她死,却不敢过分接近她。
以至被李持慎用蜜意甜言拿捏,在其掌心搓圆搓瘪。
程戈等人在沈辜营中待过,便是见万丈活火般热烈光明的镇国将军的。
他们灰暗、穷苦、低贱、卑弱的魂魄,曾被她所光耀着。
后来镇国将军死了,直系将领们也被杀光,以至于沦落到上面的不管,下面的不听的处境。
阒贼再犯,成为蒙尘他们独属于镇国军骄傲的引子。
溃逃,是理所当然的。
但这时又有个人出现了。
程戈走到沈辜马下,抬头看她:“我们是沈将军的兵。”
所以是为了早日死去,更早地去见如日光般耀眼的镇国将军。
他带着人回来,这场败仗在心里已经是注定的结局了,没人再如沈将军,能把他们从泥里拉着站起来。
可这个少年既然提到将军,他们会捡回丢弃在阒贼马前的脊梁,然后去死。
不想辱没镇国军的威名,是这些将死者最后的坚持。
沈辜伸出马鞭,轻轻打落程戈肩甲的泥块,她恢复这一世惯爱的表情,笑着,就把冰冷疯狂的心思藏匿起来。
“走啊,我带你们打胜仗。”
不久之后,这些人就会知道,第二个沈将军活了。
沈辜,字抚安。
那个算命的说,她的手,能握住剑戟,然后向上,挑破长夜。
天下只有她能压住抚安这个表字。
走了。
沈辜带着她这一世的溃兵,到了离珦城只有几里地的小县,换下兵甲穿上粗布麻衣,然后如鬼魅般从绵绵群山溜进守备森严的珦城。
程戈等人没想到这个不大的少年,竟然对北疆地形如此熟悉,她指挥着众人从山道滑下卧倒辗转时,好像是在动用着自己的双手般自如。
她是个不世出的天才将领,程戈肯定地想道。
进了珦城后,沈辜吩咐众人找到一间破落的道观躲藏,这儿的道士能逃皆逃,只剩个须发皓白的老道士,老态龙钟地坐着,看见他们进来,丝毫不慌张。
“老道,我们来护城的。”
老道士点头,松弛的眼皮一层层堆褶,早淹没了眼珠。
“你别怕。”
他又点头,一派看淡生死的麻木。
沈辜便不再说话,她把马匹安置好,又从包裹里取出银票,放了一张在老道士的手里,然后把钱散尽。
“五人为一伙,取一长。向我这儿登名造册,写明籍贯。诸位既然跟了我沈辜,自然就是吃一锅饭的兄弟。破贼平乱,要么杀身成仁,要么功成身退。我不会亏了诸位同僚,也望诸位坦诚相待。”
程戈沉默地捏着银票,“我们要做什么?”
他是这些人明面上的官长。
沈辜面向他,“去购置城中铁器。阒贼应不会给百姓们留下兵器,他们破城却未屠戮,反而只是据守在此,必有大计。取铁锅等物,是铁便小心拿来,再寻一锻铁师傅,我们需要兵器。”
“你呢?”
她?自然是有更大的事情。
沈辜扫过道观内泱泱诸人,勾起唇角:“会知晓的,但不是此刻。”
她扭头喊王苌:“王苌!”
“在!”他用力地挺直身体,在沈辜的目光下,王苌总是自觉地表现出最好的一面。
“你留在此处,与程校尉一起录写姓名。我有要事去做。”
没有透露何等要事,沈辜侧身一闪,便自夜里奔走而去。
第22章 强敌阒搠
沈辜趁着夜色朦胧,穿着黑衣,像条山中精怪鬼魅,悄无声息地绕过成纵成行巡行的阒兵。
珦城如今是贼窝,阒国不知怎的,打了胜仗后长驱直入,却没似以往烧杀,只是涌入大波大波的身穿黑甲、背负弓箭的阒兵。
他们占领了这座边城,沈辜一路走来,看见他们大张旗鼓地在城内安营扎寨,把能搜刮的粮食马草兵器都收入囊中,但没杀百姓。
即便不断有百姓翻山南逃,他们也没加阻止。
全大庚没人比沈辜更了解阒国的战略,他们馋珦城像苍蝇盯着腐烂的臭肉,往往在秋冬时一哄而来,抢掠一空后又一哄而去。
但如今开春了,阒国再小,也供得起牛羊吃草。
故此这群贼还不饿,可依旧横刀跨马地越过茫茫沙漠,来到群山蹲守的珦城。
沈辜还没进城,就像柿子在山林里闻到生肉那样敏锐地察觉到,阒贼在用更大的胃口谋划大庚,蛇欲吞象,蛇贪婪而狡猾,象虚弱且茫然。
她独自巡视,就是为验证这份阴谋。
很快,她找到了目标,在一间很平常的瓦屋前,窗纸烛光,映出五六个高大的身影。
门口手握长枪的守卫怒目瞪视着经过屋前的每个人,甚至一条疲累哈气的狗都会被他们用心观看。
沈辜隐藏在其左近的屋后,借着这里乱堆的柴垛,她探出一只眼睛和耳朵,倾听着从前面传来的低语。
“...剑山万里,我们不熟悉山形,虽据守珦城,也是空吃军饷,无所作为。”这是道浑厚的男声,听声年岁已不小。
“珦城里的人能逃的都逃了,留下来的鱼龙混杂,其中就有条地蛇,在黑市做生意,我们要不要...”
另起道更苍老的男音,沈辜锁紧眉头,心里觉得熟悉。
不用多想,她辨认出是老对手那枳。
接着,那四五人忽都矮下身形,这便使得一道瘦高的人影凸显出来。
这瘦高人似在打量什么,头颅微微侧向左右,而后又俯低,最后又扬起,左手抬高,又落下。
沈辜明白,他定是在看地图,在思忖如何跨过高耸入云的剑山。
果然,这人缓缓开口,语调很低沉威严,慢条斯理,很年轻的声音:“没有熟悉地形的人带路,我们的将士绝对跨不过这座山。”
他一锤定音,“找到这条蛇,要以上宾之礼待他。”
“可这...不妥吧?”苍老者犹疑。
沈辜很懂这份犹疑,那条蛇无论怎么发黑心财,也是大庚子民,在这些人面前再卑躬屈膝,也有反叛的隐患。
“重金,忠心。”他说道,“珦城如今是我大阒国土,他便是我的子民。”
有人尊敬地附和他:“三王子高见,卑将明日即去把这条蛇抓来。”
三王子。
沈辜深思苦索,她从没在北疆战场上见过这号人物,以往都是阒国老将那枳与她马上交战,如今看屋内情况,分明是这三王子执掌军权。
所以便是他,意欲吞并大庚。
只占了珦城,便已经开始狂妄地把此界百姓都纳入其国子民之中,雄心宏图可见一般。
多待了一刻钟,她等到屋内几人商讨如何处理城中未能逃跑的老弱病残时,三王子和缓的声音忽然低得很冷漠:“不用管,他们自会饿死。”
再然后,这几人出门,为首的就是一身披黑金铁甲的精壮男人,其身后的人低头跟着,表情似惧似敬。
“三王子,您慢走。”
为首的男人就是阒国三王子,阒搠,自小熟读兵法,好战近狂。
他挺直着宽厚的背脊经过沈辜所藏身的柴垛堆前,小腿上所覆的盔甲一直晃啷作响,腰际的刀鞘和盔甲摩挲擦动,像某种暗兽的尖锐嘶鸣。
正当阒搠完全离开她的视野前,他突然转过身,两只乌青的眼珠阴鸷而静谧地在沈辜身前逡巡。
“......”沈辜始终抑制声息,她现在只当自己是个死人,死人不应该被活人注视着。
“三王子,是发现什么了吗?”
见阒搠停下,那枳老眼里精光亮起,他五体投地佩服着这个翻手为云覆手雨的王子,所以尊崇他一切抉择。
“...无碍。”阒搠其实感到有缕危险的气息,就在他背身之时,可等他回头细看,却只闻得到这些老将身上腐朽的味道。
他一直凝视着沈辜的位置,沈辜默不作声。
北疆的风冷得像刀,从冰凉的盔甲灌入四肢百骸,能把人活活冻死。
初春的风更是料峭,只是站定了不久的时间,阒搠身上的伤口便裂开,他深深地嗅了一口气,属于他自身的鲜血,闻着沁人。
在浓烈的血腥味里,他觉察到温度的骤降,眼前也闪出虚幻的黑影。
他嗜血的怪癖总是让随军的大夫们束手无策。
因为他受伤后从不敷药,只用白布裹缠伤口,任血流到不流为止。
眼帘上附着的虚影,阒搠再熟悉不过,于是再次转身,他决定回到帐中躺下,好缓过这阵失血过多后的晕厥。
他一走,那枳等人都各自回了帐中,原地只剩下沈辜,和门口防守的重兵。
那两个小喽啰不值一提,沈辜倏然吐出浊气,而后摩挲着小臂,倚着墙坐下。
她记起阒搠临走前,最后落在这里的一眼。
那其中饱含狩猎的欲望,以及一种接近于众生平等的讥诮。
其实论相貌,阒国三王子面相俊雅,举止不群,许是个好相与的人。
但这是沈辜的同类。
她不假思索就能认出这个同类,他们二人有着相似的獠牙,对外露出的也都是一样的笑容。
这是个真正的强敌,沈辜把那枳和他对比着,摇摇头,这两人根本难以比较,水平天差地别。
阒搠的出现,意味着阒国有了一员嗜战的强将。
沈辜也有了一位聊以解乏的对手。
人一生里有一个对手就行了,其他人都是阻碍,她得尊敬阒搠,她也确信若是阒搠初见自己,也会同等兴奋尊敬。
歇息够了,沈辜跃至房顶,悄声猫走。
一个时辰后,她把阒搠放在珦城内的所有明面上的兵力都摸排清楚,而后回到道观,在众人目光下,喝了口水。
润完声才道:“程校尉。”
程戈应声上前,他是队伍里为数不多的还没扔掉兵器的人,沈辜要来他的长剑。
“你的剑可杀过敌?”她挽着无用但漂亮至极的剑花,语气很漫不经心地问。
校尉很麻木地摇头,“我们不战而溃。”
“哦,”沈辜颔首,“但你们又回来了。”
她表情忽地很慈和,像是在注视着敢于承认自己撒谎的后辈,拉着程戈骨节分明的大手,把剑柄交托到他手心里,“这把剑从我的手上,又回到你这里。”
“...你究竟是谁?”程戈抬头,没有接过在此时意味特殊的剑柄。
沈辜笑了,“我乃不忍见国本被贼所偷的仁人志士,”她补充,“之一。”
然后她攥紧程戈的手腕,用力地捏紧那处筋脉,“你们又是谁?”
手很疼,疼得校尉的麻木溃不成军,变做愤怒交揉着委屈的复杂表情。
他厉声说道:“我们刚刚是一群逃兵,现在是想去自杀的废人,之后是去阴曹地府给沈将军赔罪的罪人!”
“啊,”沈辜听完,像刚启蒙的学童那样恍然大悟,高兴地抚掌大笑,“也是与我一般的好人。”
什么?
她在说什么?
程戈愣住,他的愤怒僵在脸上,不尴不尬地像层干涸的泥土制成的假面。
好像是窥探到他的疑惑,沈辜再次强调,“好人,都是一群好兵。”
她如此笃定,以至于程戈和他的兵们,以为她是在真诚地讽刺。
沈辜背过手,望着已是阒贼刀下的清冷圆月,她说:“我知道诸位在想什么,你们虽然跟我来了,但是跪着匍匐来的,是自愿,却不是为自己的愿。”
“寇发城破,将逃兵散。你们校尉说,就是为沈将军也要打这一战。所以你们才来。”
“程校尉,你觉得我言语里有几分虚实?”
程戈沉默地把剑归鞘,他反驳不了,因为沈辜说的全是实话。
他和弟兄们,就是为镇国将的名声而来。
反正回去也是个死,不如死在战场上。
沈辜是个半大少年,就是天性再聪明,他们也没人真的相信她能打赢阒国。
三百多人,是一群生死难料的臭虫。
程戈确定大家会跟着沈辜,不怀疑她任何一个决定,追随她每一寸脚步,因为绝望促使众人不欲生出过多的心思。
“我很了解你们,那么现在到你们了解我了。”
面对这群尸体般沉默的大老粗们,沈辜笑眯眯地,用绝对不会出现在圣贤书上的粗俗语言,把她当小无赖的事迹、被村人们驱赶,后来又到学堂学书的事情,能说的都说给了他们听。
最后,她俘获人心地说,“哪有区别呢。你们怎么想的自己,就怎么认为我。”
臭虫。
程戈看着张狂的沈辜,面无表情地又抽出长剑。
他走到她面前,把剑柄交给她,又在她的目光下拿回来,“带我们打胜仗?”
沈辜点头:“明天就打。听我的,我明天带十几个去尝尝鲜。”
于是,程校尉低头,想到臭虫们有了真正的领头人。
也觉好笑,也觉可悲。
可作为领头人,沈辜潜移默化地改变着他们。
无法拒绝这样的改变。
最后,沈辜选出包括程戈在内的十五人小队伍,拉到前面来,也不避讳剩余的人,把城内守兵的人数和地点详细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