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落下,正好触及褴褛之中露出的青紫瘀伤。
这些伤新旧交加,令人心寒。
而原身魂归西天,盖因早上去村学堂偷先生家的鸡蛋时,原身被人捉住一顿暴打,伤及心肺,才没挨过,叫沈辜后来住进这具身体。
大庚朝尚文,各县村落多有学堂,字书笔墨是百姓们看得比米粮还重的贵物。
原身不识字,不仅偷蛋,还撕扯学堂先生的书。
先生文弱,被她推攘,一个仰倒磕在桌角,脑后血流汩汩,淌湿地面,慌乱下她扔掉鸡蛋跑路,听见声响,赶来的邻居捉住了她。
一时无言,沈辜掀起破洞的袖子细看两只小臂上凌乱的伤痕,片刻后默默坐起来,沉思她往后的出路。
小刘村与狐鬼山这两处地名她闻所未闻,或是天公捉弄,竟和李持慎的旧府同在奉和县管辖中。
不过李家在县里,而自小刘村进县,却得翻过狐鬼山后再渡条宽河。
这个小刘村,实属是与世隔绝。
思索之后,倒也能认定是个苦练武功、韬光养晦的好地方。
沈辜双眼半敛,心神不能不再飘至前世。
惨烈的死状犹然在目,她没读过几本书,没有宽广胸怀,也不想做劳什子爱人悯物的大善人。
她被李持慎所杀,因此恨他,这恨意如泉滋生,不能自抑。
为什么十八年相伴,她帮他在刀光剑影里走过数遭,说是生死之交都是纸薄词轻,两人间的深深情意,还是没能抵上李持慎对掌天下权的渴望。
。
是她一厢情愿。
沈辜坐起身,察觉脸庞湿润,用手一摸,混杂着脸上灰尘的泪水又接连滚落。
......
她既非草木树石,怎会毫无所觉。
至今,那位青衣郎君的笑,还似温酒般淌在尘封的旧忆里。
世间事情,真是瞬息万变。
背“君子行中道”的少年,最后成了不择手段、杀人无数的白衣权臣。
沈辜曲腿,低头看见伶仃的脚腕上都是血痕,当下抹了把泪,半瘸半拐地走到溪边,掬水先是洗脸,后又沾了点水仔细清洗掉伤口附近的泥土。
待溪面水纹平静下来,她望着自己的倒影,面黄肌瘦,眉毛浓黑像炭,头发更是又多又乱像堆杂草。
只有一双眼睛称得上聪慧动人,左眼下两颗挨得极近的小痣更添狡黠。
沈辜抿唇,掬水又打湿鬓发顺了顺,让形貌变得整洁些。
这张脸与前世完全不同。
她日后顶着这张容貌行走,又是以男子身份面世,即便她堂堂正正用原有姓名去为官做将,想来也不会有人往魂魄易体这类鬼怪之说上想。
说到这往后的路...究竟如何走呢?
沈辜站直身体,仰望四周包围的矮山。
当今天子过分温文和气,没有手段震慑庙堂,朝政早有被李持慎一手掌控的趋势。
她死前,作为无二武将,既是李持慎阵营中人,也是能唯一牵制住他的人。
如今她死了,李持慎当权势不可当,皇权式微不可挽回,大庚朝看似河清海晏,实则祸乱暗藏。
这小小狐鬼山,是此时困她之所。
亦是久伏之地。
虽然胸无点墨,但她还记得武僧所赠籍子里的所有招式。
此明秀山水,她要住得长久,这间清风好水,能助她更快更好地吐气练武。
除练武之外,沈辜脑中忽冒出一段话:将者,智、信、仁、勇、严也。
她当上将军也没几年,帐中智囊总恼她肃杀武断,不晓得变通,常以此句敦促她多看兵书学习。
但她胜仗连连,便觉无碍,从不以此为重。
这时忽然记起,也是因智囊的一句话警醒了她:“将者多智,盖能谋计于庙堂、变通于战场。将军您这般轻智,定会为人所用而不知所以,哪能长久呢!”
各人命运,如今回想,原来早有预示。
沈辜轻轻叹口气,她懂了。
要再能为将,必要先养智。
而养智,非读书不能为之也。
“我看见那小贼了!”
“是她!就在溪边!”
正不知从何拿书学起时,凶汉们的喝声由远及近。
沈辜不动声色,回身与他们对视。
那位学堂先生,大抵能解她这位学生的疑惑罢。
听闻其伤得不轻,身体又素柔弱,应是需人照顾?
若是的话,愿为效劳。
“捉她去先生家问罪!”有一大汉高声叫嚷,其余人应和不断。
沈辜埋头,垂下的乱发遮住她嘴角闪过的微笑。
不多会儿,就有一高一瘦两个汉子,扯着麻绳把她双手绑起,推着她前往学堂。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李陵《答苏武书》
第2章 良善的先生
◎先生,我有小字抚安◎
村学堂就设在村头开外两箭之地,这儿绿竹森森,远离农田,寂静清幽,最适学书读字。
甫一进学堂的门,方才还大声叫喊的众人宛如被摁住嗓子的鸡鸭,个个闭口不言,放轻呼吸。
粗粝麻绳绑着手腕,沈辜不好多动作,只能借着耳清目明,注意到自学堂后门处,隐隐有咳嗽声,她偷着门缝去看,约莫瞧见一个清癯灰影在弓腰做些事。
竹影杂乱,那道灰衣尤其显目。
她站在最前端,偷瞧后院的行为很快被压她的汉子发现,高壮的男人低声呵斥她:“别想你那些鬼点子,我们这次不会再让你逃走了!”
他声未落,又有个瘦子沉声道:“不要惊到先生。”
“小贼不老实,我吓他一吓啊哥。”
男人被瘦子瞪住,转眼一巴掌拍到沈辜背上,直将她拍得趔趄,前无着物供以搀扶,她自然只好哗然撞开后院小木门。
“欸!遭了!”
瘦子在后急得拍腿。
听见身后人慌乱,沈辜抿嘴,门开后更是没东西可扶,眼见就要摔倒在地,吃它一嘴泥——
那位闻声回头的灰衣衫先生却本能地伸出援手,扶她一把,难料壮汉推力实在是大,电光火石之间又能消去几分?
这一扶,沈辜难逃落地之灾不说,先生本人更是被她压倒在地,干净的灰布衣粘的是泥草皆是。
“先生!先生哎!”
纷乱的脚步声立马赶上来。
沈辜只感到有双手扶着她的腰,面上也有温热的呼吸,还没等看清实况,后面突然扑上一双壮臂,掰着她肩膀像扔秽物似的扔开。
眼光霎时天旋地转,后背也猛地溯起密密麻麻的刺痛,还不知垫着多少尖石硬物。
她低低嘶了声,撑臂忍痛坐起,就看见那帮粗汉围着一个清瘦先生问东问西。
她略看眼后,埋头关心完自个儿身上大小轻重的伤,再缓缓爬站起来,又扯唇莫名笑了笑。
粗汉们只管有没有摔坏教书先生的屁股,并没有看见其已皱眉,退出他们过于靠近的触碰。
“某谢过诸位关心,只是天色已晚,还望快快将寻我的急事说出。”
先生隔着几步远,微不可查地松口气。
他薄唇微张,遭到这阵对待,不恼不怒,言语温和。
而听见先生这样问,瘦子立马作揖称是。
站在旁边不吱声的沈辜下一刻就被他狠狠斜了眼:“小贼,还不快上前拜见先生,给先生磕头!”。
沈辜拖着伤腿,摇摇晃晃走向灰衣先生。
她洁面后倒见不一般风采,明眸善睐的样子比早间讨喜不少。
迟恕庸认出面前小孩就是那个撕书的无赖,神色淡漠下去。
掸掸长衫下摆的草屑,他启唇道:“诸位,某头疾发作,先回...”
“求先生饶恕!!”
眼见迟恕庸要走,沈辜哪能轻易送行,在所有人未能反应过来前,扯开嗓子暴喝一声,随之深深折腰,表明心中诚意。
“...喊那么大声干嘛!”瘦子一掌拍在沈辜脑后,恨声说道。
沈辜咬唇不言,只是身形剧烈晃动两下,好似随时能倒下。
绑她来的瘦子自不信她,觉得小无赖在耍什么把戏,转而想到来时对迟恕庸的惊扰,也皆因沈辜起,心下按捺的怒气哪里还忍得,右手高扬,作势要狠打。
“王兄弟,切莫再伤她。”
迟恕庸无奈伸手,阻止了瘦子的暴行。
听见先生有所松动,沈辜自知留下能有可能了,便保持着作揖手势,但直起身两眼含泪,满面虚弱道:“多谢先生相救。”
她接着将小无赖的凄惨身世慢慢抛出:“求先生原谅,小人也不是生来便喜欢作恶的。
小人原是关南人士,本也有爹娘疼爱,但流年不利,家县被河水决了,全家只剩我一人苟活。逃难至此,无人收留,又奈何力小,寻不着吃饭的活计...这才,这才偷抢财物,只为饱腹。”
小刘村人都晓得小无赖性子惹人恨,可确实不曾关心过她的来历。
如今乍听她这悲惨的身世,不得细致将她上下打量一番。
沈辜破裳破裤的,露出的皮肤上遍布新陈伤痕,令人看之惊心。
尤其是瘦子,好像才想起小无赖年岁不大,而他和身后汉子们的年纪都能当她父亲了。
——他们一直以来都是以大欺小,恃强凌弱。
忽然就心虚起来,瘦子暗暗退后几步,哂笑连连。
“世事无常。”迟恕庸颇被沈辜的话打动,他倒不怀疑她的言语真实性,因他不想去怀疑一个孩童机心深重。
沈辜顺势哽咽,“小人从未见过像先生这样好心的人,今早是小人铸下大错,只愿先生能给一个亡羊补牢的机会。”
“亡羊补牢...这成语用得不错,这么说,你曾念过书?”
“不曾读过几本,只是儿时跟着爹娘认过些好词名句。”
小无赖一字不识,但沈辜做李持慎书童的那几年,被李强求学过几十个大字。
如今将这经历说出博取怜惜,以求可栖身之地,也是造化弄人。
“这,”迟恕庸沉吟,他不需要沈辜补偿任何物什,可如果就这般拒绝她,那么这孩子既无亲人庇佑,也无师长可亲,可怜还读过书,就这般又回到偷生的营道上,哪日被人打死,也是未可知,那才是真正的不可挽回。
故而,善心的先生叹口气,走到沈辜身旁牵住她的手说:“你若不嫌我家中清贫,倒是可以留下,平日和我一起种些菜磨磨墨也是好的。”
“先生...您将这小无赖交给我们吧,我们给她吃百家饭就行,怎敢叨扰先生呢。”
王瘦子挠头,鼓足勇气上前,讷讷说。
“诸位尽早回家吧,”迟恕庸摆摆手,“也谢过大家对迟某人的看重关心了。”
说着,他反身对大汉们施礼,这一礼可将对面诸人惊得不轻,赶忙也都弯腰还礼。
沈辜机灵,跟着埋头行礼:“小人也多谢各位叔伯们手下留情,从此之后,小人定堂堂正正为人,不再行恶,只乞求赎免以往过错。”
没人理她,但也没有过多纠缠,等迟恕庸送完客,把后门拴好,夜便彻底下来了。
夜星闪耀,晚风中携带山中草木清香,拂过脸面,很是沁人心脾。
如今这竹林茅屋只剩两人。
沈辜小跑到先生身侧,伸手想扶着他,却被其温声拒却:“你不必讨好我。”
她心里确实是想讨迟恕庸欢心,好巩固长住久学的心思的,但沈辜不能嘴上也这么说,她一边伸手搀住男人小臂,一边笑道:“先生此言差矣,小人既幸得您收留,为您顾家看路自不在话下。”
“再者说,我手中无银钱给您,只好多给先生行方便。这样的事情哪叫讨好呢,这分明是小人图自己心安呐。”
她一通话说完,迟恕庸难免多看她几眼,末了随她搀着走到茅屋门口,轻笑道:“小孩的嘴还挺伶俐。”
沈辜装傻充愣,明知是调侃,却摸头嘿笑:“小人多谢先生夸奖。”
相伴进屋,才看见里间地方着实不算小,光用来盛书的四层木架便已摆了五个。
这些木架搁在最中,将整地一分为二,左边那间小室为迟恕庸日常入寝的地方,右间即是他读书写字的场所,还摆了很宽长的一张书案,上面更是书堆如山。
沈辜进去,真切地慨叹:“先生,您家中藏书能有万卷吧?”
她以前喜欢收藏各样兵器,也曾摆满整屋子。
“小册尔尔,”迟恕庸口吻轻淡,他领着沈辜到写字的书案旁,叫她稍等片刻后便进到左室。
沈辜四处张望,发现架子上各样的书都有:天文、经史、地理...那样多生僻的字眼,瞧得她头晕。
也心生希望,跟着有大学问的先生,定能学得许多东西。
不多时,迟恕庸拿了套干净的衣衫走来。
沈辜双手接过衣物,低头瞥见先生下衣摆处还有许多泥迹。
黑眸倏然亮起,直腰道:“先生放心,待沈辜有那出头日,必报答您恩情。”
只要迟恕庸日后不会加害她,那今天这收留之恩,她会铭记在心。
“你叫沈辜,哪个辜字?”迟恕庸不在意报恩与否,他问道小孩姓名。
沈辜说不出什么典故来证明她的辜字是哪个,歪头将衣服夹在肩侧,丝毫不避防地拉起先生的手,伸出手指在先生宽厚的手心一笔一划:“上边是个古人的古字,下面即辛苦的辛。”
看着小孩垂下的毛躁后脑,不喜与人接触的迟恕庸忍了忍,皱眉耐着性子任她动作结束后,收起手背在身后,说道:“我素不爱和人肌肤相亲,你以后记着可好?”
“啊...”沈辜抬脸愣了愣,她以前在军营,和将士们同吃同睡,倒不顾及这些。
回神是今非昔比,便连声应道:“是小人莽撞,以后再不会了。”
她接着把衣服抱在怀中,对迟恕庸躬身说:“请先生勿恼。”
“也不必这般惶恐,”迟恕庸叹口气,捏着袖子点了点沈辜的头,“你先换身蔽体的衣服,我去给你备水洁身。”
小孩露出的伤他早在关注,药都备好放在外间了,只等沈辜擦洗一番再用。
“多谢先生。”再一深深作揖。
待迟恕庸推门去外面的小厨房,沈辜便麻溜地脱干净破布飘飘的脏衣。
先是看了看浑身杂乱伤痕,啧啧两声,她抖了抖先生的衣服套上身。
穿好衣服,也算人模人样的,沈辜不顾疼痛,开始从头到脚细细捏骨。
捏骨是她如今最直接查看身体练武天赋的手段了。
半刻钟时间已过,外边迟恕庸已来轻声扣了几次门,唤她出去吃饭,而沈辜则摸到最后的指骨。
“咔吧——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