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长缨在她手——沈篆【完结】
时间:2023-11-11 23:13:04

  摸完骨,活动活动肩颈,听见清脆的骨节声,沈辜甩开双手,上下使劲跳了跳。
  “沈辜,怎还未出来?”迟恕庸再次敲门问。
  “就来!”
  沈辜扬首,按住嘴角好一会儿,好像看不出明显的表情了。
  她就把手放下去,可手指刚落,嘴角便克制不住地上扬。
  终于忍不得,沈辜捂着双眼,自胸膛深处蹦出畅意的低笑。
  真是天爷相助!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穷山坳里的小无赖,竟然还能有身练武奇骨呢!?
  换比年岁而言,上辈子天赋平平的沈将军练武二十一年,还是在日夜勤勉下,才能拥有人挡杀人的好功夫。
  而她现在,虽然十一岁练武已是错过最好时候,可只要勤学苦练,不出十年,她必赶超前世功力!
  而这更代表,她最多只要十年时间,上京之后便不需要畏惧把守李持慎府中的重兵,取仇人头颅如探囊取物而已。
  到底是死过一回的人,沈辜自持几息,终于平复下汹涌的恨意和急迫。
  武功再高,也不能疏忽,杀李持慎如作战,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不能给那样多疑狠毒的人丝毫反击的时机。
  “先生,劳您辛苦。”
  推门出去,正见迟恕庸把热粥热饭摆在竹下石桌上。
  “先来吃些饭。”他淡淡应了声,将竹筷摆好。
  “多谢先生。”
  沈辜乖乖入座,她饿得过分,现在只感觉腹中疼痛,连带身上其他伤痛一同尖锐起来。
  “我姓迟,名恕庸。你日后可唤我迟先生,亦或其他称谓。”迟恕庸把稠粥递给沈辜,自己留下稀得见碗底的那碗,“叫什么没要紧,你认得字,还未被世道磋磨忘了干净,可见天性也聪明。”
  “既入这学堂,也得时刻记着圣贤书在侧,勿要再做出让自己也难以饶恕的事。”
  “好的先生。”
  迟先生尚未动筷,想来是在遵循食不言寝不语的君子守则。
  他说了几句后,望见沈辜撑着下巴望他,也还没吃。
  虽说叫她不要惶恐,但迟恕庸也想到这么大的孩子,被人打完还扔到陌生的学堂来,敏锐些也是应当。
  他有心让沈辜松弛些,便端碗喝了口粥。
  沈辜见状,双眼果然眯起来笑了,她接着端碗,却是把稠粥倒了一半进迟恕庸的碗里。
  “先生尊上,沈辜年纪小肚皮也小,吃不了这许多饭。方才我的嘴没碰到碗,先生也莫要嫌我。”
  她说完就风卷残云喝掉粥,对迟恕庸作了揖,“想必迟先生备的水就在小厨房,我自去洁身,过后再来拜先生。”
  “...可堪一教。”
  沈辜离去良久,迟恕庸慢条斯理地吃完饭,将碗筷收好后,直身自语道。
  沈辜进入小厨房,一套尺寸更小的衣服正端放在长凳上等她,除此外,金疮药和裹伤的布条也俱全。
  她望着这些,褪下衣物后,跨进木桶里泡着,才慢悠悠道:“这迟先生看似清高文气,实际心细如发。”
  她低头,扯唇自嘲,“怎么当初就看不透李持慎呢?”
  可见重情过了,灾祸就已降到头顶。
  待她上完药出来,迟恕庸把她的床榻都整理好了。
  是在右室的一方,用厚厚的棉被在身下垫着,更有团花的褥子铺盖。
  沈辜将将躺好,顿感浑身舒畅,困意绵绵。
  “多谢先生。”
  探出头,含着乖顺的笑意道谢。
  迟恕庸灯下读书,闻声转脸望她:“还不知你如今几岁?”
  “十一岁了,先生。”
  沈辜打了个瞌睡。
  今日装模作样了一整天,上辈子表情冰冷,神鬼不侵的时日,如今也是再不复返了。
  为人在世,不能只囿在一人身侧。
  她没有友人,李持慎杀她,恐连尸体都不曾好好安葬。
  “十一...可有小名?”
  “迟先生,我倒有个小字叫抚安,是爹爹去世前为我取的。”
  其实是她曾班师回朝时,偶遇会卜算的老道士,央他给的字。
  很少人知道,杀人如麻的镇国将军,表字竟这般得体儒雅。
  迟恕庸颔首,提笔写下‘抚安’二字,等墨迹干透,他将其折好,端端正正地放进手边书中。
  再回头看,沈辜早已静静入眠,睡颜并不安稳,双眉紧蹙,显然梦中也深受苦楚。
  ......
  迟恕庸撩起袖口,剪断灯光,也悄声进到里间去了。
第3章 赐教
  ◎我们打架,你莫将此事告知先生◎
  翌日清晨,天色灰白,鸡鸣第三声,学堂的木门便被悄然推开。
  沈辜抱着换下的衣服和厨房里寻见的皂角,前往溪边浣衣。
  乞丐服不能穿,她索性都撕成一条条长布,接在一起后,分别在手脚腕和腰间都绑了一条,将宽阔肥大的衣物都缚紧在她瘦小的身上。
  沈辜又把洗过的发束成道髻盘在头顶,让人更能看清她的眉目。
  她笑时,眼下两颗小痣也随之而动,倒也有些可爱。
  这身随性而收拾的一套行装,配上她洒脱如风的举动,更有点落拓不羁的意味。
  比起昨日的衣衫褴褛,沈辜好似脱胎换骨,若小刘村人见了,定大呼奇也。
  学堂离小溪不远,沈辜刻意挑怪石多的路走,只为寻回上世那足轻戎马的好本事。
  途中看见可食的野果她便摘几个饱腹,几番下来,只能解渴,不能充饥。
  沈辜心里就打算尽快回去,做些热饭。
  待到了溪边,她捧起水洗脸,神清气爽之后挑了块平石坐下,又把衣服浸透,用皂角大力揉搓。
  未多时,天边灰云散开,一派日光洒落,正照在沈辜脸上,秋日多肃杀,这样明亮的日头她很少见,便乘兴站起来,仰起面,一半新奇一半放松地细细感受。
  阖眸关闭眼光,耳边便只剩下鸟鸣虫吟,水流淙淙。
  这时,她好似是山林里的死物,不慕生不怕死,自在神仙。
  沈辜前世饮马多地,只晓得问地形险恶与否,敌方军情几何,回京中也是抱剑养息,受李持慎诘问命令。
  她哪里曾真感受过这天地造化呢?
  此时俯仰天地,清风朗日无人管她,只觉得心脏肺腑,哪里都透澈可感。
  只是血仇未报,沈辜这股子无拘无束,实在不算彻底。
  “喂!你在做什么?”
  浸在山风中,冷不丁听到一声高喝。
  沈辜睁眼,掉身望去。
  原是个赤着上身的顽劣少年,背着数枝箭,手心窝着几块石头,正一上一下地抛着玩。
  沈辜见他面庞稚嫩,不过十四五的年纪,却练得好精壮的身骨,箭筒的墨色缚带绕过其两肩在腰腹处打结,衬得他腹肉尤白,且块垒分明。
  瞥过其腰后扎着的那只血迹未干的野兔,沈辜猜出这是哪位猎户家的儿子,赶着早去猎食。
  既然是小刘村的人,沈辜笑起来:“我是迟先生的学生,来此处浣衣。”
  “迟先生的学生?”少年先扯唇笑了,而后脸色一转,嗤之以鼻道,“你放屁!我们先生统共有十四名学生,个个我都识得,你又是哪里冒出的鬼学生?”
  “小兄弟,我是...欸!你为何无故砸人?”
  那少年二话不说,把手里石头砸向沈辜,幸而她闪身及时,不然非得多添道伤口。
  “哈哈哈!砸你又怎地,你这小无赖!”
  “你这不是认得我,那又戏弄我...”沈辜眉头皱紧,不解少年此举的目的。
  “我是为迟先生教训教训你,谁叫你昨日伤了先生,都是你活该!”少年撑着身侧粗壮的树干,俯身拾起一块更大的石头,在掌心掂掂重量后,勾起唇角看沈辜:“我劝你现在就滚出小刘村,不然别怪大爷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话落,他高扬手臂,似要砸人。
  这次沈辜没躲,她抬头直视少年,问:“你既然尊敬先生,那么他定教过你何为礼数。你这么打我,便不怕我告到学堂去?”
  少年愣怔,未料到小无赖竟还会扯上礼教,从前打这小子的时候,她只会仓皇逃窜而已。
  担心到小无赖真去学堂,再想到先生温和的目光,他不自觉放下手,“...你...我倒要去问问先生,究竟有没有你这样一个学生!”
  “请便。”沈辜耸肩,撩起指头指向村头处,“山涧路难,兄弟慢些走。”
  “哼!”少年提着兔子转身,大摇大摆地离开了,衣服也不曾穿上。
  沈辜望着他紧实宽阔的后背,轻声说道:“这幅好身子,倒适合从军。”
  少年虽整日在山中行走,皮肉却白,想到他若真从军,那以后需得受的烈日寒雪,沈辜笑了笑:“再白嫩也能给他晒得炭黑,只怕到时这少年受不住,要掉猫儿泪。”
  待少年身影被丛丛树影遮住,沈辜继而扯起浸透的衣服,又搓又打,总算是洗得清香洁净。
  已卯时一刻,她甩甩衣服,不再滴水,便抱着往来时的幽径上边跑边跳,很快就回到学堂门。
  学堂规准,辰时前捧书来学即不算误时。
  沈辜将衣服挂好晾晒,便进到小厨房生火做饭。
  她风餐露宿不知多少回,淘米做粥好比耍枪般简易,待火生好,沈辜揭开米缸盖子一瞧,竟已见底。
  “...迟先生家,当真清贫如洗。”沈辜低喃,去寻面袋,幸而还有些玉米面在,她当即和水揉了团面团,又跑出门找把野菜,准备做野菜疙瘩汤。
  菜已洗净,便等面疙瘩熟透再下,这时忽从前院传来朗朗读书声,沈辜出门望天,估摸才卯时过半的样子,不知是哪个学生早早来备学,也是勤勉。
  饭好起锅,却又发现没有细盐,沈辜扶额,一时明白迟恕庸那清癯身形从何而来了。
  幸而终于在米缸旁找到一小袋盐巴,沈辜弄下一撮进锅,这顿来之不易的早饭才算做好。
  “先生?”盛好饭,沈辜蹑手蹑脚地走进茅草屋,看看迟恕庸醒了没。
  木门刚被她推开一条缝,温和清润的男声便缓缓响起:“可是沈辜?”
  “是我。”沈辜忙进门,正看到迟恕庸穿着里衣,执书在看,面色平和,并无睡意,她问道:“先生几时醒的?”
  “你回来时。”迟恕庸放下书,提笔摘录几行字后,开口:“可是饿了?”
  沈辜猜他已经听到小厨房的动静了,便点点头:“先生不饿吗?起得这样早,待会不是还得授课?”
  “我每日只食一餐,”迟恕庸将笔搁下,抬眼看着她:“这屋中你有所求便尽数取去,只是切记这些书纸笔墨不可损坏。”
  “先生,您说这些...可是恼我擅用厨房米粮,要将我赶出去吗?”沈辜蓦然咬唇,双手背后把门拉起关上。
  她走向迟恕庸的书案,深深弯腰,“小人求先生息怒,日后必谨记您教诲,不再妄动这学堂一草一木,只肯先生给我个念书的机会。”
  “抚安,你误会我了。”额头轻轻贴上一根微凉的手指,迟恕庸声中暗含无奈,“我习性与常人不同,说这些只望你日后担着些。毕竟你我二人要日夜相处,讲清彼此的喜恶,也利和睦。”
  沈辜顿感轻松,笑颜乍放,尚没顾及迟恕庸不好人亲近的习惯,两手一把攥住额上手指,道:“原是沈辜心思狭隘,错怪了先生,对您不住啊。”
  “无碍,”迟恕庸手指微动,挣开她双手束缚,“你可有何忌讳,我此刻起记着。”
  “沈辜一介粗人,能念书吃饱便是大幸,何敢有什么不喜欢呢?”沈辜方意识到唐突了先生,摸摸脑袋,蹲下去仰脸,明眸弯弯地看着迟恕庸。
  “也好,”迟恕庸不强求沈辜现在就说出,毕竟这孩子才来一日,他起身,“你先去吃饭吧,我穿好衣服便来。”
  “哎!”沈辜饿得口齿生津,这下得令,马上跳起来跑回小厨房。
  吃了小半碗压饿,便又盛好两碗疙瘩汤上桌,摆好筷子乖巧等着先生。
  迟恕庸今日穿的元色圆领衫,木簪束冠。
  看他踱步从竹林下走来,沈辜拄着下巴,看的同时想,这迟先生面如冠玉,粗衫也难掩贵气,可不只像个教书先生。
  迟恕庸这番坐下,望着碗中热气,“你早早出门,只为做这碗面汤吗?”
  “一饿了,我睡都睡不着呢。”沈辜笑说,“再者说,天大地大,饱腹最大。”
  “那便吃吧。”迟恕庸照昨先用筷碰了碰碗口,之后却一口未动。
  沈辜尊他先吃后,便捧碗喝汤。
  她吃饭时尤为专注迅速,却并不丑陋,让人瞧着心喜。
  虽不重口腹之欲,迟恕庸也被沈辜的吃相所感,久违地有尝些菜饭的念头。
  可他终究没有再动,只是静静陪沈辜吃完一碗饭,又递上自己的那碗:“你年纪小,多吃些无妨。”
  沈辜抿唇,从碗底抬头:“先生您的一餐,非早饭?”
  迟恕庸颔首,“我只在午后用些清茶白粥。”
  “那昨晚也是陪我?”
  “抚安,你莫嫌先生,我方才未用这筷。”迟恕庸没答,大概觉得这问题不值得问,见沈辜迟疑,把她的空碗换过来,“你慢些吃,吃完来学堂。”
  他将空碗洗了离开。
  而沈辜低头看着满满一碗疙瘩汤,用筷子戳着汤面浮着的野菜后,忽然不愿再吃。
  若是她从前遇到迟恕庸,定会疑心他是要借她杀人,或是在对李持慎不利。
  可她已经不是镇国将军了,她如今不过一个十一岁的无能孩童,甚至伤过迟恕庸。
  他却仍旧待她好,不计前嫌教她念书。
  还被她三言两语所骗。
  天底下,真有这样好心的先生吗?
  沈辜起身把面汤倒回锅内,洗完碗,便去前院学堂见迟恕庸。
  “请先生安。”见到迟恕庸,沈辜顿时换了副模样,眉开眼笑,作揖又做得标准,和任何一个尊敬先生的乖学生一般。
  “抚安,你坐在这。”
  迟恕庸指向第一排中间的矮案。
  “抚安?就你还有字?”
  身后传来道熟悉的声音。
  沈辜笑着转身,对其施平礼:“正是小人。”
  猎户少年已穿上青灰的长衫,对讨厌的小无赖既真是先生的学生,还有表字这件事,深感一言难尽。
  先生在侧,他又不敢出言不逊,便撇着嘴还礼说:“我叫王苌。”
  “请王苌兄安。”沈辜微笑站直,“我官名沈辜,今年十一,称王苌兄声兄长,该不为过吧?”
  “随你。”王苌认定她还是那个无恶不作的小无赖。
  总有一日,他要揪出沈辜的真实面目,让先生把她驱逐出村!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