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坐下。先诵读会。”迟恕庸拿起戒尺,把《千字文》递给沈辜,“你初来,先学字。”
“谢先生。”沈辜乖顺坐好,翻开书从“天地玄黄”始学。
坐在她左后侧的王苌见状,暗中嗤笑:小无赖就是蠢蛋,居然连《千字文》都不曾读过。
他跟迟恕庸念书的时间最长,故而对其的仰慕之情也最深。
而沈辜劣迹斑斑,王苌恨不得将她打死扔进悬崖,好过站在学堂,污得先生和他的眼。
将近辰时,学堂人已尽数到了,数了数,连沈辜一起共十五人。
小刘村敬重迟恕庸,都乐得将家中孩童送进来,也有些替子孙日后考学的打算。
和沈辜同案相坐的也是个少年,只不过这少年比起王苌来,是有万分的教养。
他见新学生来,没有半点新奇,拱手自报家门:“某姓刘,名玄淮。”
“我叫沈辜,你也可以叫我抚安。”沈辜总算见到位好相处的同龄人,不由露齿一笑,以示善意。
刘玄淮眸光微闪:“某见长兄十分面善,可是曾有缘相见?”
“自然,自然,”沈辜掩唇轻咳,“玄淮兄若听尊亲骂过那小无赖,那便是我了。”
“...那是你?”刘玄淮盯着她看了又看,终于从眼睛里看出点小无赖的影子,“蛮,蛮好。”
好吧。
看来交友无望。
沈辜似乎能从刘玄淮的双眸里看出犹疑,她自觉地挪了挪屁股,离这胆小的孩子远一些。
“我可是不该问吗?”谁知小少年困惑地眨眼,问她。
“你们都讨厌我。”沈辜抿唇,捏紧书页。
刘玄淮摇摇头,“哪个是他们之流?常言道放下屠刀,即可立地成佛。你既改过自新,那该厌弃的是你的过往,而非此人也。”
“玄淮此言不虚。”沈辜兀然放心,笑着贴过来与他挨着坐,“那日后多有请教,君休嫌烦呐。”
“定然。”
辰时到了,迟恕庸给出一题,让众人在今日作出篇文章。
沈辜被另外布题,只是先叫把《千字文》读半,再择出生字去请教。
中途迟先生留出半个时辰给众人休憩,沈辜只念字正愁无聊,当即推了推刘玄淮的肩膀,“玄淮可出去玩玩?”
“抚安啊...”刘玄淮困倦地揉眼,“我来得过早,现时正疲得很,明日再一起玩吧。”
沈辜咂舌,“今天卯时读书的就是你吗?”
他点点头,趴着书案,很快睡过去。
“真是勤学啊。”沈辜不便打扰,即和迟恕庸说了声,转而上山去了。
她以这山中怪石训脚下功夫,也不曾忘没手间功夫。
狐鬼山不高,可却宽广无比,里间蛇虫无数,沈辜行走间打起十二分心思避让着。
她来此是为找根坚硬的木棍,充作武器用。
预先想练剑,毕竟军中无人不知沈将军一手摘星剑使得出神入化,能一炷香内取敌人首级于无形。
可正因此,她不能再用剑。
李持慎只比军中人来,更熟知她的剑法,届时入京,被他识破身份,无穷后患自不必说。
正思虑间,沈辜瞧见枯叶下正埋有一长棍,远远瞧见就觉色泽光滑,她俯身拾起,在手中转了转,才惊觉其粗细合宜,韧而不软,坚而不干。
正是根好木材。
只是这木棍过长,有她一人半高,甩在手里并不方便。
可是...沈辜黑眸一亮,她既使不得剑,那便练枪也好。
长枪一出,防不胜防。
找到趁手的武器,沈辜满足回身。
“喂,你这无赖不偷鸡蛋,改偷木头了吗?”
王苌两手叉腰,勾唇不屑。
他踢踏着脚下碎石,侧过头对身后的几人说道:“我就说无赖狗改不了吃屎,你们看,被我猜着了吧。”
那几人以王苌马首是瞻,闻言都点头应和,即便觉得沈辜手里那根木头没什么好的。
看见他们,沈辜并未露出意外之色,她早听出身后有人在跟着,只不过不想惹事端,让先生不快,这才按捺不动。
此时见王苌的架势,她是轻易走不了了。
那便直接点了结吧。
沈辜负棍而立:“请王苌兄慎言,我不曾得罪于你。”
“哈哈,恬不知耻的无赖!你还有脸说得罪?这小刘村上下,哪个不被你偷过东西?”
王苌呸了声,“我今日就要替天除害,把你赶出村子!”
“那就,赐教了。”沈辜眉眼微沉,但先笑了,握着长棍作揖,“无论输赢,请勿将此事告诉先生。”
“就你他娘的有礼教!都给爷上,打趴这个无赖!”
王苌暴喝,随之领着四个少年齐刷刷扑向沈辜!
第4章 赢了如何
◎先生说:何顾他人是非◎
沈辜眼见五个少年饿虎扑食般的冲来,双眼眯起,手腕抹着长棍缓缓转了一圈,两脚微微岔开,做出进可攻退可守的姿势。
这时忽然一道风哨声冲天而起,王苌率先踏着风声撞向沈辜的肩膀,其余四人转圜绕在她四周准备出手。
沈辜微微一笑,瘦弱的小臂担着长棍向上一挑,即将棍子抛高,在王苌拳头在砸向她面门的瞬间,双膝弯起,腾跃而起,攥住长棍中央,以五指相扣处为点,朝左猛地转开长棍,直将其旋出道可见残影的棍势。
几人哪料到沈辜手里这根破棍子能被她转成圆盾,都没防备,当时便遭长棍砸着脖颈,哀嚎四声,齐齐往后倒去。
王苌靠得最近,退无可退,棍头向下打住他小臂时,只感觉腕口连带上半身都麻了,右手拾不起,软趴趴摔在腿侧。
他受此重击,连连后走数步,龇牙呼痛。
“诸位,还打吗?”沈辜收势,负棍而立,面色堪称和善地问。
“哇你...小无赖你下手怎这样狠毒么!”
倒在王苌脚边的刘玄册抱头大喊,他生得最瘦小,看起来也大不了沈辜几岁。
“这位小兄弟,你休要颠三倒四诬赖我。分明是你几位冲过来要打我在先,这下打不过便怪我手重。”
“喂,”沈辜半蹲,遥遥平视他,“江湖可没这样的规矩。”
“你你拿着那根破棍子,就是不仗义!”
说罢,着实是感到疼的缘故,被群起而攻之的沈辜尚未感到痛,这刘玄册先行嚎啕大哭。
“还叫我无赖,”沈辜摇头,握住长棍,抬腿向学堂走去。
经过王苌,见他始终恶狠狠地注视自己,便又停下:“王苌兄,若是先生问起,便说我们一起去摘柿子,落下树才伤的罢?”
柿子林就在不远,往年多有顽劣的孩童爬树摘柿,不慎坠下受伤。
王苌素爱乱林丛中走,今带一众小少年爬树摔落,也算合理。
“我不会放过你的,沈、辜。”王苌字字咬牙,咽着痛呼警告。
“请兄自便。”
沈辜余光落到刘玄册泪水盈盈的双眼,心里起疑,刚刚那棍甩得真的很重?
欺负这群半大小子有些不光彩,她蹲下来,离刘玄册咫尺之遥。
“你叫什么?”她问。
刘玄册哭哭啼啼,口齿不清地说:“你是不是要...报复我呜呜呜,我才不说名字...”
“不打你。”
轻淡的声音从耳边滑过,和着林风拂向面庞的,还有沈辜那只瘦得像竹节的手。
刘玄册被她突然的伸手给吓得怔在原地,望着愈来愈近的手,眼神也越发惊恐。
王苌皱眉,正要开口阻止。
在两人的目光下,沈辜...托着刘玄册小小的下巴,用拇指撇掉他脸上的泪水。
“别哭了,把你名字告诉我,我下了学便摘最甜的柿子送到你家里去。”
沈辜的手指实在冰凉,但指腹柔软,轻飘地一抹好似溪水流过。
这个大家都讨厌的小无赖,也不像王苌哥说的那样可恶啊?
“我,我叫刘玄册。”他没忍住,说出自己的姓名。
“乖孩子。”
两指捏住刘玄册的下颏,轻轻向右转过去。
沈辜瞧见他脖子处有很淡的一横淤青,明显但不致命。
“过会儿见。”她放了心,就站起来。
话落,她走得半点不拖泥带,只有少年们听见自己脸面在她脚下哀嚎的声音。
“沈辜。”
王苌嘭地砸向树干,俊俏的眉眼堆满愤怒。
“王苌哥,小无赖好厉害啊。”刘玄册拍拍屁股,起身望向沈辜的背影,情不自禁道。
他还挺不理解王苌的怒火,呆呆地回问:“我爹说小无赖在先生家改过自新了,以后要干活把偷的东西都还给我们呢。”
“这样子的话,我们是不是能和小无赖玩啦?”
他听不到回答,扭头看王苌,被他的眼神给吓得结巴:“王,王苌哥,我就是说说。”
王苌捏紧拳头,收起仇视的目光:“你屁都不知道,我反正和沈辜作对到底了。”
“为啥呀?”刘玄册不解。
本来不想说,可眼看小弟就要反水,王苌磨磨后槽牙,还是说了:“我爹跟我说,就是因为小无赖把我家唯一一只老母鸡偷走,我娘没能喝到心心念念的鸡汤,死的时候才含恨闭眼的。”
“沈辜欠我娘一只鸡,一口救命的鸡汤。”
他娘缠绵病榻时,小无赖在山洞吃烤鸡吃得喷香。
最后是迟先生得知此事,把村民给的母鸡送到王家煲汤,可惜还是没赶得上,彼时,王苌娘已病逝。
“啊...”刘玄册闭上嘴巴,无措地搭上王苌肩膀,“哥,我以后都不跟小无赖玩。”
王苌冷笑,“总有一天,我要把沈辜赶出村子!”
沈辜回到学堂,正准备进去时,想到手中长棍,着实不便带其大摇大摆进学堂。
原地思忖片刻,她转了步向,绕到学堂最右的矮墙。
抬头看着那些探出墙头、飒飒作响的竹叶,她后仰眯眼,高举长棍,将其扔进院中。
棍子落地的闷响传出,她拍拍手,大踏步离开。
后院中。
......
迟恕庸望着空落的掌心,随之目光落在被打落的素碗和其侧的长棍——天降此物,砸他茶碗。
墙下拍手离开的轻响,落入耳中清晰无比,他猜出是沈辜,不由抿唇,俯身拾起棍子,走几步欠在墙边。
回来把茶碗收好,他拿书折回前院。
迟恕庸进门,正巧碰上急急赶回的王苌等人。
几个少年见到先生,瞪大眼睛,不敢再动,生怕遭迟先生一顿说教。
王苌率先出头,拱手弯腰:“先生好。”
他身后的四少年赶忙理衣领,遮住瘀伤,再行礼:“先生好!”
迟恕庸点头,“去坐。”
五人从沈辜身边鱼贯穿过,一一碰上她的无声口型:“多谢。”
都是保全自个儿不被家里人骂的,谁要她谢。
刘玄册眼珠子要翻上天。
少年情思如晴雨般不定,他转念一想:若非王苌哥的娘一事,与她做个朋友兄弟,未尝不可?
待诸生落座,迟恕庸接着讲些做文章的要义,便放了学,叫众人吃过午饭再来。
沈辜回到后院,正见到长棍好好欠在墙上。
不用说,后院只有先生和她会进来。
她上前拿起棍子,转身就瞧见迟恕庸负手站着,长衫拢光色,浑身清贵气。
“饿了?”出乎沈辜意料的是,先生闭口不提这棍。
“饿了。”她挠头,诚实回答。
“进去吧,已为你备好饭。”迟恕庸声落,经过沈辜往茅草屋里走。
沈辜见他不去小厨房,下意识问:“先生不一起吗?”
“我方用过茶,现下不需要。”
“那您不问我这棍子吗?”
闻声,迟恕庸倒停下,“我若问,你便说吗?”
“那是自然,”沈辜应道,“迟先生乃我救命恩人。恩人所问,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迟恕庸顿了下,而后步履依旧,留下一句:“众生造化自端,莫顾他人是非。”
沈辜驻在原地,直至迟恕庸的最后半寸衣角消失在门槛处,才回神。
“...何顾他人是非。”她低喃,不由回想起初见时,暮云下的灰衫瘦影。
迟恕庸的目光初初落到身上时,轻淡得好像蝉翼。
沈辜甩棍子,朝小厨房走着念叨:“这迟先生性子淡漠,又见识不浅。”
她便沉吟:“莫非是哪的世家子弟,隐世于此?”
饭后,沈辜洗过碗,想起要给刘玄册摘柿子的承诺。
她甩干手上水珠,跑到茅草屋外,告知迟恕庸去处,没听到回答,便用棍在地上写下歪七扭八的几个大字,后跑向狐鬼山。
沈辜脚步声渐远,迟恕庸才终放开被咬得齿痕森白的下唇,泄出低沉喘息。
他经年伤痛来势汹汹,方才只要回了沈辜,必要惹疑。
瘦而劲的手一把扯开圆领衫,衣衫褪到腰窝,露出与外表不符的结实胸膛,那道旧伤——一道从心口至后腰的刀疤隐隐蠕动着,好似有只肉虫在其中,立刻就要爬出来。
这蠕动并非虚言,伤之动可堪钻心剜骨,迟恕庸冷汗淋漓,面色惨白,脑后未愈合的伤口同时崩出血。
无力将门关实,他往后倒在床榻上,粗喘着,摸向枕边按下一粒凸起。
一阵巨响,床边木板陷进,显出方形洞口,黑黢黢的洞眼里延伸着枯朽的长梯。
迟恕庸敞着衣衫,遁入地下。
片刻后,他将出来,头挨到床铺,手脚失力,霎时软倒榻边。
*
柿子好摘,却不好送。
沈辜搂着满怀橙红柿子,好容易寻到刘家,便被出来的刘家大伯认出了。
这大伯不是旁个,正是把沈辜绑起来的高壮汉子,也是他那一掌,拍得沈辜压在迟恕庸身上。
“你来做啥子?”一见她,刘大嫌恶地摆手,“快走快走,我家没东西给你偷。”
沈辜辩着:“我是来送柿子给玄册兄弟的。”
呈高怀中柿子给他看。
“黄鼠狼晓得给鸡崽子拜年了。”刘大扭头准备关门,“玄册不要,你留着填肚子去。”
“爹,是谁啊?”里间传出少年声音。
刘大不想自家孩子跟小无赖玩得不三不四,就吼道:“管啥闲事!”
沈辜默默低下头,“您休怒,我这便走。只是这果子我不能带走,这是我早间答应玄册兄弟的东西。先生教我,君子一诺重千金,我毕竟再不做无赖了,这诺是必守的。您宽宏若是,便收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