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棋,落子无悔。
为李持慎做冲锋陷阵的棋子,他指点江山,她从不辱命。
可满盘皆输的是她,被嫌恶抛弃的也是她。
她再活一生。
要做局外者,取得盘中棋,杀死执棋人。
“青山白水我在此,李持慎,我们明堂会相见。”
届时,他会是她刀下魂。
沈辜转身离开,走出邦衡街,去寻王老爹,准备回她的狐鬼小山。
而在她身后,梁葫芦把梁诤推出来,老小两人,注视其背影消失在街尾。
“你没给我留下她。”
“老朽的错。”
“若是在京,我可能会杀了你。”梁诤眉眼俊秀,眼珠却黑沉沉的,如那块被扔掉的旧匾,隐约透着歇斯底里的疯狂。
“二公子,您现在身边只有老朽一人。”梁葫芦低眉顺眼,恭敬道。
“是,”梁诤单薄的胸膛起伏一下又平缓如初,他轻轻笑:“本来我该有两个人。”
梁葫芦沉默。
*
找到王老爹,其时正腆着肚子赤膊剁肉,沈辜上前用零碎的铜板买了二斤肥瘦相间的猪肉,“王老爹,您这活计还有几时?”
“不多,再过半个时辰便要关店,去对街粜米买面。”屠户使的是大把力气,故而穿着薄衫也累得满头汗津津。
沈辜把一挂肉提在手里,笑道:“再有这半时辰,您能挣多少?”
王老爹忙得心烦,小无赖这玩笑的口吻直接激怒了他。
拿着砍骨刀的大手往她威胁地劈砍一下,厉声道:“别跟我这没事拿趣,我没有迟先生那好心。”
被人像丧家犬般驱赶,沈辜也不是第一次,闻言笑而不语,把碎银一把子掏出来,摆在案板上依次码开。
“做什么?!”王老爹瞪眼如牛,满脸惊疑不定。
“王老爹,这些银钱,够抵你这半时辰的收入吗?”沈辜慢悠悠地捡起一粒银,黏在指头递到王老爹眼下,放大给他看。
“这...够是够的。”
不仅够,甚至远远多了。
难道真是自己所想的那样?
果然,“那您这便能把铺子关了,与我去米铺将先生的事情办了罢。”
“你急什么,迟先生的事情我一直记得呢。若是疑心我因你而和先生叫板,那你大可不必的。”王老爹还算忠厚,大抵劝了下。
小无赖虽说无耻,可毕竟是迟恕庸的学生,想来会教好的。
他接着又说:“你没爹没娘没教养,这我晓得也怪你。但身上有钱不能随意挥霍,不然就是在先生家中住,日后也没出息。”
“王老爹,您还真是快人快语哈。”沈辜被这没爹没娘没教养的话给噎住了,哈哈两声,把银子往前推推:“您也莫为我操心,只是想买些私物,又不识得在哪里,这才央您来带路的。”
王老爹把砍刀往案板上一砸,把手上血水用衣物擦了,“我也不要你钱,只要你日后在先生面前多说些我家王苌的好,我便感恩你了。”
“诶诶,那自然。”
沈辜知道事情成了,乐滋滋收好钱。
待关好铺子,二人先去米面铺子买好粮食,米面各三十斤,王老爹瞧着瘦,但将六十斤重物背着,却腰板挺直,仿若无物。
有大力者在侧,更是省了顿驱车装载的钱。
后应沈辜的央求,王老爹带其到成衣铺里购置了四身衣物:两套大小冬衣,两套春夏的。
后又买些茶叶与笔墨纸砚,这才算结束。
不知觉中,酉时也将近了。
王老爹说再不回,便赶不上渡河的船家。
两人方启程回山。
......
把米面放进小厨房,王老爹捶着肩头,低语纳罕:“奇了怪,今天村子怎么这样安静?现是下学时候,以往孩子们都大喊大叫地到处跑了。”
沈辜把衣服等物也放好,依言朝前院瞥了瞥。
却见众书案上的笔纸都凌乱不已。
若说是学生下学心切,不想收拾倒合理。
可刘玄淮的矮案上也是如此,那便真是奇特了。
要知玄淮此人,好洁爱净,更别提对那些书啊纸的珍惜宝贝。
这种样子,好似听见什么震撼的消息,众人慌忙跑出学堂一般。
正疑惑间,迟恕庸面目疲累地进来了。
当头望见王老爹,其喜怒难辨的脸难得露出一丝愧意:“王兄,您...”
“迟先生!今天村里是怎么了?没闻到烟火味儿不说,人影也都没有了!?”
迟恕庸抿唇,“王兄,您千万承受些。”
他看看沈辜,眼神晦涩。
沈辜不解,上前扶着他,这次没被拒却。
接着,迟恕庸沉声说道:“午时下学时,王苌回家吃饭,但直至下学,都没再回学堂。”
“原本以为是贪玩忘时,可半个时辰前,刘大上山砍柴,找到一件带血的鹿皮衣。依样比照,正是王苌今晨穿的。”
“将要入冬,山上野兽出没不止,王苌他...”
轰!
霎时间,七尺汉子站立不稳,王老爹粗糙的脸上露出实质性的惊痛神情。
他接连颤声问:“尸体...王苌尸身可找到了?”
迟恕庸缓缓摇头,“村中诸人皆上山去寻了,没见尸身,想来还有一线生机。”
闻言,王老爹浑浊的眼睛猛地亮了,他告辞不及,如头悲痛的公牛般,冲出学堂,上山去了。
“先生...”沈辜思及王苌,那张怒气冲冲的少年面庞清晰无比。
若真被走兽吃掉,她心里也不忍。
于是自告奋勇:“我亦是王苌兄的友人,欲同去寻他!”
迟恕庸只说一句:“跟着村中人,莫独自逞勇。”
“是!”沈辜奔到墙边抢起长棍,一溜烟跑进山里。
第8章 上计为攻心
沈辜用长棍挑开前面的荆棘丛,闪身过去。
隔着参天的树木,她还能听见村人们呼喊王苌的声音。
甩了甩棍子,她低头避开垂下的树枝。
听这声的远近,小刘村众人应离她不远,但沈辜也不想去与其汇合。
遭人厌烦讽刺是必定的,还有一个原因,也是她私心想要靠自己找到王苌。
若她以一己之力寻见王苌,获得王家的感谢是其次,主要还能在小刘村诸人面前吐口郁气。
也好渐渐去除掉她的无赖之名,日后在此生活不受过多阻难。
打定了主意,沈辜挑着与大部人相反的方向走去。
狐鬼山深不可测,幸而她身子虽变小,但前世跋山涉水的本领还未忘。
故而一边提防着毒蛇虫蚁的侵扰,一边眼光四射地观察那些树干草叶有无人走的痕迹,也算轻松。
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从树隙里洒落的日光越发昏暗,人声也变得嗡嗡嘤嘤的听不大清,沈辜才发觉自己已走进一方奇异而熟悉的地方。
左近似有哗哗流水声,她拨开遮眼的树叶一瞧,正是最初醒来时整理形容的小溪!
走了好些时候,口中干渴,便快步上前捧水喝了大口,而后又掬水抹脸,末了,沈辜便四顾一周,寻找有无人过的痕迹。
这一看,确实给她看出些眉目。
就在她人站着的地方向上,欢腾流淌的溪水平白溅起许多白雪似的水花,再观察那里的地形,分明没有石头阻拦。
若是王苌的尸首在溪中阻挡水势,沈辜站在下游,却未见有血水顺势流来。
若非是人...沈辜双手缓缓握紧长棍,警惕地放轻步子,慢慢地走向上游。
“呜——呜呜——”
待看清那东西的原貌,沈辜匪夷所思地笑了。
她道是什么庞大走兽,原只是一只灰扑扑刚脱离母体的小狼崽。
不过忽然,她听见一阵低微含混的狺狺声,正从背后极具威胁地传来。
沈辜来不及回身,裹挟着血腥气和厚重泥土味儿的灰风便如闪电般扑来,她快身扑到一侧,躲开一击。
回眸再看,是只敞着血淋淋肚皮的灰狼。
探究的目光从灰狼和溪里的狼崽身上转了转,沈辜大概弄清什么事情后,便极力放松身体悄悄后退。
母狼暗金色的利眸始终在盯着她,前肢焦躁地扒了扒泥地。
沈辜退回树林里,借着莽莽绿叶的遮挡,把身形隐匿起来。
母狼潮湿的鼻子向天拱了拱,似乎也在判断她是不是真的离开。
但沈辜看出它已是强弩之末,若不是那只狼崽,它或许早失血过多倒下了。
“呜呜——”小狼崽可怜巴巴地躺在水里,朝艰难走来的母亲呜呜叫。
母狼拖着四肢,勉力走到溪边时,便再也支撑不住似的轰然倒下。
沈辜见此,再三确认了周围没有公狼的存在后,又提着棍子走回溪边。
“呜——”母狼见到人类的身影,喉咙里发出瓮瓮的声音。
沈辜蹲下,伸手探进冰凉的溪水里,撸了把母狼光滑后背。
转眼看见趴在水中只露出两只眼睛一个鼻子的小灰狼,咧嘴一笑,捏着后颈把它提起来。
“......呜,”母狼见状,前爪奋力扑腾了两下,却只弄起星点水花。
沈辜勾唇,眼尖地看到母狼扯开的肚皮里埋着什么,探手一摸,拉出半根带着箭头的长箭。
把半根箭摆在水里涮了涮,拿起来仔细看了下,发现正是王苌常背的箭筒里的。
眯起眼睛,沈辜低头望着眼闪泪光的母狼,道:“你拖着烂肚来寻这小东西,想来也不是只完全无可教化的畜生。你今放心把小狼交给我,我替你养大,只要你给我指个方向。听懂的话,尾巴甩向左边。”
她声落,果真瞧见母狼颤巍巍把尾巴甩向左侧。
点点头,沈辜继续道:“伤你的人在何处,你还以尾巴给我指向。”
母狼的尾巴抖得不停,最后指向沈辜身后右侧的小路。
抱着狼崽子起身,沈辜远眺一番,只觉得那条小路好似走过无数遍,细细一想,她兀然笑了:原是通向她那孔山洞,故而这般眼熟。
既然还能把一头年壮庞大的母狼伤至如此,说明王苌那小子有些身手,只是不知他的伤况如何。
转而弯腰蹲下,沈辜盯着母狼投向她怀里眷恋的眼神,知道是母性伟大,它在担心自己的小崽,便把小狼的脸托着,蹭了蹭母狼的长吻,面容也温和几许:“且放心,我沈辜从不是言而无信之人。”
虽说这样,母狼也放心不下,可它已是奄奄一息了,就在沈辜的注视下,不过半刻,它闭起双眼。
沈辜并指摸了摸,已然是死了。
她一手抱着小狼,一手捞起母狼尚有余温的尸身,把它略微洗掉血迹后,就用些落叶枯枝给埋了。
离开小溪时,怀中的小狼好似知道要与母亲永别了,昂着粗短的脖子低低嗷叫了一声。
沈辜微笑,颇感爱怜地捋着它后颈。
前世她有匹宝驹,十分通人性,乘着她打过许多胜仗。
她被李持慎射死时,也正是从那爱宠身上落下。
不知等她死后,马的去处如何。
莫说是马,想必就是跟她去安边的数千将士,照他的疑心与谨慎,结局也不会善了.......
总归是不能回想的,愈想,沈辜只觉得胸中阻塞,想要立时进京杀死李持慎的念头便越旺。
圈着小狼跃过几处怪石,沈辜估计着王苌伤势也不轻,便找了些止血的草药,拽在手里以备后用。
不久后,总算是望见一道黑魆魆的狭窄洞口。
深深吐了几口浊气,沈辜弯弯眼,露出显得她很快活肆意的笑。
“王苌兄?”
侧身挤进洞口,沈辜压着嗓子喊了声。
“谁?!”黑暗里传出少年防备的回音,没等她踏步前进,一支长箭便贴着面颊射过去。
“啧,”沈辜拉高嗓音,含着笑意说:“王苌兄这便不记得某了?你再仔细听听,可是兄所厌恶的小无赖嘛。”
“你...”少年哽道,“你一人来的吗?来干嘛?”
“干什么,兄的脑子可叫狼咬得出浆了?”沈辜思索着王苌的方位,而后摸黑前进。
也是奇了,虽则看不见脚下踩得的东西,但双腿好似有想法,知道哪里是高,哪里是低。
沈辜随走随想,应是前身在此住了许久的缘故,无需点灯也能识清东西。
待感到王苌灼热的身体温度了,沈辜这才停下脚步,补了一句:“我来寻你,带你出去的。”
王苌就在右近的石墙上靠坐着,闻言闷声道:“我才不信,你定然是被先生逼着来的。”
“呵。”沈辜不高不低地冷笑一下。
“王苌兄真是好大的面子,能叫我这恶名在外的无赖来顶着危险寻你。”
她适才能在黑暗里看见王苌了,挨近他肩侧蹲坐下来,又刺道:“我若真被人逼迫,现在寻见你,何不扔下你去喊大人来,还费心给你找什么药草!”
“我,也不是,”王苌抱着肩,一时被说得又恼又羞,口痴嘴笨的他实在是找不到好话来反驳,只好兀自生自个儿的闷气,再不讲话了。
可他闭了嘴,也听不见沈辜再出声。
一时慌急,觉得小无赖真被激怒要抛下他走了。
“沈辜...沈辜!沈辜?抚安!!!”
“喂,我在呢。”
小无赖清冽的声音响在近侧,王苌只觉得天光都大亮,不由感到劫后余生的喜悦,过了会儿,莫名的委屈又涌上喉头,“谢谢...你。”
“唔,”沈辜装模作样地沉吟一番,“你没受伤吧?”
“受伤了,还流了很多血。”王苌憋着哽咽,不想再在往昔的对手面前流露出脆弱的情态。
“伤在哪里?”
“肩膀...被狼咬了好深的一口。”
“行吧。”沈辜把小狼放在大腿上,两只手掰着药草使劲揉搓一段时间后,感到有粘稠的汁液流出,才命令道:“把里衣脱下,我给你敷药。”
王苌默默脱掉残破的里衣,正准备出声提醒小无赖,他的地方。
下一刻肩膀就搭上一双温凉细瘦的手,在喉结和脖子出摩挲片刻,便探向两边,准确无误地摸到他左肩的咬伤。
“你...”你怎么瞧得这样精准?
没来得及问,王苌鼻间便传来苦涩的香味,而后痛得像火烧般的左肩就盖上了一层清凉湿润的草糊糊。
“行了,这洞里面实在是黑,不然我肯定用布把你伤口扎好。不过既然已经这样了,就不要乱动,免得药草掉了。”沈辜站起身,向洞口走了几步。
王苌按住左肩的药,似乎感到她的离开,嘴唇嗫嚅几下,还是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