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与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那不是另一个人的人生,那是你的前世。”
他正梦到那个少年接到一封边陲寄来的信,兴高采烈地将它当做家书打开,迎来的却是他双亲的死讯。
穆周山并没有在梦中见到过那少年父母,却一直有种隐隐约约的感觉,若是那少年与自己长得这般相似,他的父母会不会也有着自己父母的面容。
这感觉怪异极了,更不吉利的是,他的父母和自己父母一样,都是驻守边陲的将军。
可那老者却告诉他,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前一世的他自己。
于是穆周山根本来不及关注这老人是谁,他为什么夜半闯入自己的屋子,会知道自己一直在做奇怪的梦,又凭什么确定那梦中之人是他的前世。穆周山急急地下床拽住老者的袖子,问他:“那我的父母呢?”
老者却摇了摇头,慈爱地看着他:“他们并非是你前世父母的转世。”
正当穆周山松了口气的时候,他又说:“但你如今与前世的处境并无甚差别,若要保护他们,便随我离开,彻底远离他们吧。”
那个时候穆周山对于前世所有的记忆还梦得不太周全,并不知道老者所说的无甚差别的处境究竟是什么,以及他为什么非得离开不可。
可是他就这样全然相信了这老者的说辞。
或者说对当时的穆周山来说,即使老者骗他,也没什么关系。他半点也不想拿父母的未来作赌注。
穆周山就是这样,在距离七周岁生日还有两个月的时候,拿出他毕生的演技,哭着闹着一定要做修士。没等穆大将军那封“若是敢去就逐出家门”的家书送回穆家,他就跟着尹兆回万云阁了。
也不知是不是背山间充沛的灵力影响,成为万云弟子后穆周山做梦的次数比从前频繁了更多,而自从接受了梦中之人是他的前世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将梦境之事与现实中的事情弄混过。
这昏迷的五日里,他反反复复梦到的,正是他最不喜欢的一段记忆。
他并不是能梦到所有前世的回忆,大部分的时候都是一些断断续续的片段,有时候梦到的会是人生中比较重要的节点,但是也有一些只是寻常的琐事。
穆周山至今尚不知道他前世在十七岁这一年到底为什么突然去了边疆,但他从此以后的梦境画风就与之前再不相同。
他不知道前世去的那个战场对应的是现今的哪个地方,只记得那地方十分古怪,似乎并不在平原之上。
那少年身处一片草原,草原上扎着许多帐篷,顶上挂着花花绿绿的三角旗帜——这并不是中原人的习惯。不打仗的时候,士兵们就在篝火旁围成一圈,壶里不知道温的是茶还是酒,热热闹闹地分着木架子上的烤羊。
小的时候穆周山做梦都是以一个空中的视角看从前发生的一切,但是随着穆周山越长越大,和那记忆中的少年年岁相似之后,他便在梦中寄居到前世自己的身体里,共用一双眼睛去看周边的世界。
他就随着前世的自己走动而观察周边的情形,这个地方十分神奇,草原的一侧是一座雪山,可是另一侧却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海。
最初他在梦境中看到这海的时候非常震惊。
穆周山见过大海,但他一直以为海只存在于大陆的东边与南边;他也见过雪山,但无论是大片的草原还是雪山,大多出现在西北处——那些没有海的地方。
前世的他并不总和将士们待在一处,甚少在那篝火旁一同吃喝唱歌。
他总是在一个又一个的夜里,到一块巨大的岩石上孤单地支起一堆火,温着一个水壶,然后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那片海。
或许那个地方地势很高,所以无论冬夏的银河都划破天空连接到大海深处。而穆周山更是没有在别的地方见到过更圆更大的月亮,那月亮悬挂在海上,明明离得那么远,却让人觉得伸手就能从天上摘下。
很多人都说穆周山的留春居位置极好,虽并不在万云主峰最高的地方,却能见到一轮完整明亮的月亮。
万云群山错落有致,当月亮升到留春居的主屋正上方时却是没有半分遮掩,显得月亮与留春格外得近,颇有月宫仙居的清净之景。
但穆周山却觉得,留春居的月色远没有他在梦中见到的海上明月来得震撼。
可是他一个人坐在那巨大的石头上,看着亘古不变的月亮,背后不算遥远的地方有吵闹的呼喊与不在调上的歌谣,穆周山只觉得他无比的凄凉。
每次梦到这个场景醒来的时候,他都要花上许久时间才能从那近乎窒息的孤独中挣扎着走出来。
于是当穆周山醒来的时候,他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就觉察到房内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他坐起身喘了许久粗气,才觉得背后那雪山风霜带来的凉意慢慢褪去。
尹兆见他额头冒出了丝丝汗珠,就取出一块手帕递了过去。
穆周山将那帕子接过来,并没有向尹兆行礼,也不和他道谢,只一言不语地盯着那茶色的手帕。
上面绣着一朵木荷。
这花并不常见,就一下子让穆周山想起那裙摆上绣着木荷的少女。
与她代替他环境中那个红衣少女后,闭着眼睛转过身去,毫不犹豫向后倒去的身影。
穆周山皱起眉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尹兆却先开口问他:“做了什么噩梦?是又梦到她身死的情形了吗?”
这话在穆周山看来却是十分可笑,他从鼻腔里嗤笑出声,语气谈不上太恭敬,却还是极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您明明知道我只会梦到前世经历过的事情,阜熙赴死的时候我若是在她身边……”
他停顿了一下,低声苦笑开来:“我若是在她身边,她又怎么会这样死去。”
第14章 14、梦与回忆
“所以你内心深处最执念于想见的,就是阜熙公主跳城楼的一幕。”尹兆对穆周山说,“可你一次次地下红尘秘境,只为了将自己永远困在那痛苦之中吗?”
穆周山起身从尹兆身旁走过,自一旁的衣架上取下了外衣披在肩上,走到了窗边。
他看着窗外院子里的雪景,语气极其的云淡风轻,好像谈及的并不是自己的事情:“是啊。”
曾几何时,穆周山也无数次地问过自己,问过尹兆,轮回对众生而言如果是天道常事,为何别人转世什么都不记得,偏偏他要带着回忆重活一遭。
可重活一次若能弥补曾经全部的遗憾也就罢了,然而事与愿违,他两世想救的人都没能救回来。
入万云阁几年后穆周山终于明白,当年尹兆将他带离穆家时说得那一句远离父母才是保护究竟是什么意思。
自古以来战乱平息后解甲归田的将军能有多少呢?乱世时是帝王依仗的枭雄,盛世的时候就是哽在帝王心头让他们夜夜难眠的一根刺。那些嘉奖给那将军的官位与财宝,战事一平息就成了他们的一道索命符。
有根基的世家或许还有依仗,这些民间出身,靠着一次次战役的胜利、用满身伤病争来兵权的人,胜利归来之后便成了最好下手的那一批敬候的鸡。
穆周山前世的父母在他记忆中印象非常模糊,他好像根本就没见过他们几次,对家书中看到的属于父母的字迹都记得比面容清晰。
在他前世十六岁那一年,父母永远地留在了他们用热爱守卫了一生的土地上。
如何能减轻帝王的猜忌呢?如果他忌惮的将军并无后人,那是否能看在他们劳苦一生却会在未来老无所依的份上,给他们一个安康的后半生呢。
穆将军的那一句“若是敢去就逐出家门”的狠话其实是正合穆周山意的。
随着他的记忆越来越多,那幼小的躯体里住进了一个二十多岁的灵魂,本身对于亲情已经没那么多的眷恋和渴望。
离开穆家的这十几年来,他甚至很少想起来这一世最初几年与亲人和家仆之间的回忆。
若是断绝关系能守护你们一世平安,就也算我报答一份生养之恩了。穆周山这样想。
可是一切却好像无论如何也逃不开命运的捉弄——就在穆周山刚满十六岁没多久、他前世父母辞世的同一日,穆周山这一世的父母因被常风诬陷私藏灵器,帝王心底本来就埋藏着的一丝丝不安火苗就这样被轻易点燃,下令满门抄斩。
与穆家断绝关系原本是穆周山以为唯一能为将军父母做的,谁知这最终却成了他的护身符。
穆周山当时以为,是因为前世他身上的劫难还未尽,所以今生他无论如何也绕不过,避不了那些悲痛与分离。
尹兆却告诉他:“我原先认为尽早将你带离他们身边,或许能有个不同的结局,看来这并不能改变命运的轨迹,我们都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他将一些穆周山还没有回忆起来的、他前世的结局先告诉给了穆周山听。穆周山这才知道,原来他前世父母的死也与灵器有关,不仅如此,前世他自己的死亡,也与灵器脱不了干系。
归根结底,灵器的滥用和凡人的贪婪是因,其余酿成的一切惨剧都是果。
如果一切真的不能改变,那他的记忆算什么呢?
上苍既然给了他知晓过去的机会,一定是有理由的。
从那以后,穆周山几乎是日夜修炼,不断地去挑战各种高于他自身修为限制的秘境,在险境里求境界的突破。
为了不让门派里其他弟子发现他的异常,穆周山总是在三更半夜悄悄潜入后山秘境中去,又在清晨拖着一身的伤去不死橓那里疗养,只为确保能赶在辰时以无人察觉异样的面貌去上晨课。
他人生中前十六年被塞满的混乱和茫然,从此被恨意覆盖。
如此勤于修炼穆周山只为了完成一件事,就是将门派内一切接到的有关凡间灵器出没后需要外出的派遣任务揽在自己身上。
门内弟子和师尊都以为穆周山是前去收复灵器,但是尹兆和司轩却知道,他并不为灵器而去,只为能用自己的方式惩罚那些对灵器心生贪婪的凡人。
最初尹兆发现这件事的时候,他亲自下山拦住了穆周山。
可是那日穆周山满面血污,英俊的脸上笑得可怖,宛若从狱火之中爬出的魍魉。他斜着眼干脆利落地抹了那贪官的脖子,对尹兆说:“我饶了他,谁去饶了那些无辜枉死之人。”
他甩了甩剑上的血珠,就把那一地的狼藉留给尹兆处理:“师祖就莫说此举不够磊落,不符合万云之风了。您将一切告知于我,怎么可能不料到这一天呢?”穆周山那时处理起消除人记忆的事还没那么熟练,一边重复地施着法术以确保不出差错,一边漫不经心地继续说,“做您的刀也是我自愿的,至于怎么做,您就全当没看见吧,回去之后我自会领罚。”
尹兆本想反驳,可是那话到了嘴边却也说不出口。
良久,他只长长地叹了口气,对脑海中的不死橓说:“是我亏欠了他们,阿轩与周山从头到尾不曾做过任何错事。”
但是不曾做过任何错事的又何止是他们。
十四岁的那一年穆周山曾经也按规矩走过一回红尘一境,那时他还并不明白自己内心深处的执念到底是什么,红尘一境里闪过了许许多多他曾经梦到过的片段,好像它也弄不明白应该呈现什么样的幻境给他。
十六岁得知父母死讯后穆周山又一次进入到红尘一境里,他想在这里无数次地去经历那些在他看来算不得美好的回忆,只为了加深心中的仇恨,好牢牢记住这一世他要为了什么而努力。
可这一回他的红尘一境变了。
变成了在一个空荡荡的书房里,他前世收到双亲战死沙场的信的场景。
他一遍遍地重复拆开信封的动作,一遍遍地经历从喜悦到巨大悲痛的情感洗礼。
而在穆周山杀了越来越多妄求灵器、坑害无辜百姓之人后,有一天他再进入红尘一境的时候,他从那个小小的书房走了出来。
穆周山知道,失去父母仍然是他的执念之一,他并非不再悲痛,只是对这样的离别已经彻底麻木。
从这日起,幻境就变成了他骑在高高的马上,远远地望着一个城楼,看着那个红衣少女一次又一次地从城楼上一跃而下。
当时穆周山仍未知前世故事的全貌,只是震惊于原来那个他看着长大的女孩儿也并未拥有幸福美满的一生,而是在还未绽放的年龄就选择了这样一个决绝的方式与世长辞。
直到他长到与前世之死相同年龄的那一天,他才终于回想起了所有的事情。
也知道了他看着那红衣少女跳城楼的一幕并非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只是他的想象。
穆周山的前世啊,皇城脚下风采无双的穆小世子,一世只此两个执念,便是他未曾奔赴的两场死亡。
死亡不是执念,他没能拯救任何一人才是。
——而他们的死亡全都与灵器降临人间脱不开关系。
只是在穆周山还没想好除了他现在做的这一切,究竟如何才能让如今的凡世不再重蹈他前世覆辙的时候,他便意料之外地看到红尘一境里的景象变了。
那个十二三岁的红衣少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穿月白色衣服的女子。
她与这幻境太过和谐,以至于穆周山一开始都没有意识到哪里不对。
好像阜熙当日跳城楼以换苍生性命的时候,就应该穿的是她最不喜欢的素色衣衫;她也应该就是这样眷恋地看着山河日月许久,然后因为心中无法抹去的那一丝胆怯,背过身闭上眼才敢坠落人间。
所以穆周山飞身而上接住她缓缓坠落的身体时,心中最先冒出来的声音并不是“师妹为什么在这里?”
而是“我终于接住你一回了。”
然后红尘一境彻底崩塌了。
穆周山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他窗外留春居里那冬日的凌冽松香,结束了对昏迷前发生之事的回忆。
他继续对尹兆说:“不困在痛苦里,怎么成事呢。”
若非如此,二十岁对于寻常修士而言,同人间的黄口小儿的年龄也是差不多的存在,他何须逼着自己这样快速成长呢。
尹兆沉默不语。
良久,穆周山才问道:“所以师祖究竟是为什么,特意让师妹闯入我的幻境之中呢?”
尹兆缓缓摇了摇头:“红尘一境阵法有损,我并不知那日你就在幻境之中。”
“哦,是这样啊。”穆周山这语调拉得有些轻浮,一听便知他完全没信尹兆的说辞,却还是没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下去,“那也只好算师妹遇到我倒霉了。这么说起来,池鱼这个名字,或许是不大吉利。”
说完他合上窗,朝门口走去。
尹兆在身后叫住穆周山,问他:“那你以后还下红尘一境吗?”
穆周山没有回头,只停住了脚步,闻言回他:“怎敢辜负师祖的好意,没必要再下了。”
“这么晚了,你方才醒来,又要去何处?”
“领罚呀。”穆周山语气轻松,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来,遥遥对着尹兆拜了一拜,“对了,还未谢过师祖耗费法力为我疗伤,下回我定小心行事,不再让师祖操心。”